之六〈灼身〉
他問我,為何近日特愛畫春?
我不敢答。因為有一個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帶來了一片春光。
「日前向船行確認了,原來是上游春澇,所以船行耽擱了幾天,估計再幾日便會到的了。」他站在渡口旁,一面依照前幾日習慣一般,將韁繩栓在渡口旁的棧柱上,一面同著方婉說。
「竟是上游春澇,看來日前是我誤會公子了。」方婉唇邊輕輕揚起一笑。
那抹笑容淡淡然,彷彿前幾日的那場夢不曾存在過,彷彿前幾日的焦躁只是一瞬錯覺。她不作他思,以最初見時看待過客般的輕鬆心情,回應著眼前的男人。
她,合該淡然的。
男子在渡口的棧板上屈膝而坐,看著方婉自艙內捧了被褥至甲板上攤曬,他不禁仰頭看了天光,今日天氣確實和暖。
「夫人今日不作畫?」他看著方婉在畫舫內進進出出的身影,隨口問著。
「這幾日畫得多,有些倦膩了。」方婉一面自畫舫艙內又摟出一床薄被,一面扯了嘴角隨口應著。
她把被單在甲板上甩了攤平,向來做事不拘小節的方婉,難得那樣仔細地巡視著被單四個角落,她讓自己專注在手下的工作上,刻意不去看渡口棧板上颯然席地而坐的男人,以至於她未曾發覺,男子目光一瞬未移地落在自己身上,那微微斂闔的眸中,隱約流轉著一股深意,如墨潭裡一方深不見底的水渦──兀自將她的身影捲入其中,漩絞、吞沒。
方婉察覺他的沉默,心下一瞬疑惑,本能地抬起頭欲看往渡口處,肩頭才一輕動,她心一凜,壓抑了動作,硬將自己旋過身,往那艙裡走去,直至看見鋪在船板上空蕩的草榻,她才恍然,能曬的被、枕,早全讓自己搬完了。
她愣了一會,嘆了口氣,空著手走出船艙。
「怎不見桃兒姑娘幫夫人的忙?」她踏上甲板時,他問。
「她呀,跟著梅姐到隔壁鎮上去了。」方婉笑了笑。昨晚睡前,桃兒說起明日梅姐要往鎮上去,邀上了她,是故欲徵詢自己的首肯。
她向來寬容,雖說桃兒是貼身女侍,方婉更多時候卻把她當妹妹看,何況她也不是鎮日需要有被伺候的人,便允了她。
她半生歲月中,雖是有人隨伺在側的時候多,然自食其力的生活,她是慣了的。不如說,大多時候,她的心裡,總覺自己是一個人孤單地活著。如今能有桃兒隨侍在側,又得這只畫舫沿江行流,覽盡風光,是那人給的體貼。
「前日在下趕回家邸一趟,行得匆忙,只得將夫人的披風託給村西寡居的婦人,走時,聽她說起夫人的畫絹。」男子微仰了頭,看向立在甲板上的方婉,一陣薄薄江風吹來,將她一身單薄的裙裳吹得衣袂翻飛,活脫像煙波裡的仙子。
他看著,移不開目光。
「喔?梅姐說了我什麼?」方婉隨手攏了攏被微風吹亂的鬢髮,抬眸卻撞見他的目光。
「她說,夫人先前多畫秋日殘荷、冬日霜雪,為何近日特愛畫春?」這話是自梅姐那裏聽說的,然語尾微微揚起的疑問,是他自己添上的。
「春光正好,鎮日畫秋冬衰敗之景,多不應時。」
他平時一身的溫雅有禮,緩緩被收斂起,被一雙益發深邃的瞳眸掩去。方婉微微斂了眸,避開了他隱約變得灼熱的目光。
然男子卻自棧板上站起了身子,緩緩朝畫舫走來,方婉怔怔看著他逐漸靠近的身影,啟唇欲問,張了口,卻成啞然。
她看著他跨過船舷,踏上甲板的那瞬間,畫舫輕微一晃,登時晃落了她懸得緊緊的一顆心。
他來到自己面前,隔著只一步的距離,眼神攫住了方婉的眸,那眼神,深灼得令方婉屏息。她只看見,那一雙薄唇在自己面前緩緩張闔,須臾,方聽清他低沉的嗓音──
「夫人可知,是少游央請了那婦人,邀走了桃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