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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_第292章

      可是,完好如初的人世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一个人的恸哭。
    狄冬青已落泪。
    天门脚下只剩下他的孤影,他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痛苦中闭上眼,许久过后,终于缓缓睁开。
    数不清的画面忽然在他的眼前闪过。从安邑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那是葬送了一代名将与名医的一把火,是将他的人生烧得面目全非的一把火。他站在一片虚无中,俯瞰着自己的过往。
    他看到卢正秋骑在马背上,将他搂在身前,快马加鞭,连夜奔袭,他看到荒村破庙里,卢正秋将手腕伸到他的唇边,任由他在噩梦中啃咬,用鲜血淋漓的手臂将他拥入怀中。他看到三坪村的旧院,他拿着一柄树枝当做剑,蹒跚着与卢正秋过招。
    他看到自己睡在对方的膝上,脸上带着安然与满足的神色。
    他看到两人行过的路,羽山,巴陵,云梦泽,江渝城……他看到卢正秋在星空下与他拥抱,扯下他脸上的面具,对他吐露心中埋藏许久的话语。
    天门高耸入云,时间在世界尽头微微动荡,将一个凡人卷入其中,使他短暂地迷失了方向。
    他在一瞬间重溯了半生的过往,又在下一瞬间,窥见了半生的未来。
    他看到自己孤骑行遍天涯,青衫磊落,麒麟剑依旧佩在他的腰间。
    他行过诸多城池,与数不清的人相遇,提剑行侠,落手行医,他见过幸福的笑和悔恨的泪,听过无数感激的话,唯独没有人在他身边长留,因为他的心早就被占据,已无法再容纳另一个影子。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白头,在一片暮雪中眺向北方。
    潋潋夕色中,北荒长城巍峨如初,在世界尽头投下一片淡影,若隐若现,竟如故人的眼眸一般温柔。
    “正秋,我终于比你还要年长,你还不回来见我吗。”
    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衰疲和沧桑。
    第232章 星辰入梦(十六)
    再次清醒的时候,天门已消失不见,就连玉白色的石阶也没了踪影。脚下只剩一条平坦的路,沿着北荒长城两侧延展,好似两只洁白的羽翼,覆在冰霜封冻的大地上。
    周遭的雾霭也渐渐消散,浮云不再遮眼,金色的斜阳洒遍四野。
    只要低下头,便能够窥见长城脚下的景象。
    长城脚下,是欢欣鼓舞的北征军,士兵们在庆祝胜利,点起篝火,挥舞旗帜,断断续续的歌声随风飘起,余音钻入狄冬青的耳朵。
    歌声虽微弱,却是真切鲜明的,与之相比,和卢正秋所经历的一切,仿佛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他的脚边是两只残破的冰锥,把手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是他一路攀爬所留下的痕迹。
    脚边的冰崖峭壁上,还有他凿出的坑洼,回去的路清晰可辨。
    人世已获救,有许多人正等待他归还。
    他没有走,只是转过身,微微抬起头,望向北方沉寂的山巅。
    天火不再汹涌,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粼粼飘雪,好似有人在穹幕尽头撒了一把金箔,斜阳的光辉落入期间,汇成一轮日环,彩虹似的横跨过整片天空。
    他隐隐忆起,在他的余生结束的时候,日环也是这般跳耀着,奢侈地、不计取舍地将人世点亮。
    这景象已经持续了多少年,又将绵亘多少年,冥灵以五百为秋,椿木以八千为冬,从上古直至今日,仍旧不曾更改。与之相比,人生短短数十载,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金色的长虹使他头晕目眩,彷徨难以自持,脚下的深渊反倒成了甜蜜的诱惑,只要张开双臂,向前几步,任凭身躯自由坠落,便能够抛却一切烦恼,羽化登仙。
    可他不能够,因为他许过承诺,哪怕只剩孤身一人,也要活下去。
    哪怕他已在须臾中看尽了余生,哪怕余生的快乐和希冀早已耗得不剩分毫,哪怕前方只有无穷的寂寥,他仍要在一片死灰中孤兀地燃烧,负重行完漫漫长路。
    这是他心甘情愿背起的罪业。
    夕阳又向下沉落了一些,用不了多久,北疆便会步入长夜,而他该走了,他该回到人世中去。
    但他迟迟迈不开脚步。
    他已经忍耐得太多,有多少次他忍耐着没有将他的师父带走,从此两人消弭天涯间,不再过问世事。有多少次,他为着如此自私的念头而狠狠责骂自己。
    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承受这一切。
    风拂过他的胸膛,穿透皮肉和肋骨,掠过心间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再等一等吧。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等的人还会归来。就像九年前,在尘嚣飞扬的巷子里那般探出手臂,五指张开,悬在半空中,耐心地等待着他。
    哪怕只是一厢情愿的奢念,他还是想要多等一会儿。
    今夜过后,他将不再为自己而活。那么,在斜阳升起之前,放纵须臾的功夫又有何不可。和数十载的孤独相比,眼前的片刻,实在不算什么。
    这是未来的医侠唯一一次任性妄为之举。
    在天光破晓之前,他一直站在飘雪中,默默等待着。
    *
    卢正秋垂下眼,看到自己的足尖。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真正确信自己的意识并未消弭,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边看不到天门,甚至瞧不见北荒长城的影子,周遭只有一片空旷,好似云巅,又好似水底。
    他去过许多地方,可这里不是他所识得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尝试迈开脚步,发觉身体轻盈而自由。手脚上的伤痕不治而愈,眼前的黑暗也不驱自散。就连常年翻腾在五脏六腑间的彻骨寒毒,也彻底离开了他的躯壳。
    他在婴孩时代便依靠吞食幽沼中的腐土烂根维生,从幼时起,便被幽荧残魂寄宿。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曾有一刻摆脱过病痛的折磨。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原来无患无疾的滋味是这般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