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周石走到澡桶边,挽起袖子,一手极为细心地捞起宁渊披散的头发,另一手捏开皂角,动作轻柔地开始替宁渊洗头发。
宁渊见这些事他做得熟稔,不禁好奇地问:“你以前伺候过别人沐浴?”
“小时候我娘教过我。”周石回答得不卑不吭,“我娘嘱咐过我,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顾少爷,所以这些服侍上的功夫,从小就有教导我在做。”
宁渊一愣,对于张妈妈,因为去世得早,他只剩下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很爱笑的妇人,娘亲也很倚重她。宁渊一声轻叹,“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周石没说话,手里的动作也不见停顿,洗完了头发,又取过一边的白布巾,浸上热水,开始擦拭宁渊的胳膊与脊背。
宁渊还从未这般惬意地洗过澡,等周石扶着他从澡桶里出来,帮他拭干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时,天色已经大亮。
“周石,你过来原本就是给我做贴身近侍的,以后便和白檀白梅一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些劈柴挑水的活计无需再做了。”见周石收拾完房间,正要躬身退出去,宁渊对他开口道。
周石神色微动,第一次正儿八经抬头看了宁渊一眼,又迅速垂下脑袋,应了声是。
006 得幸祖母
吃过早饭,宁渊让白檀白梅暗地里看好竹宣堂的下人,又嘱咐了他们一些事后,自己则带着周石出了院子,前去向自己祖母,也就是老夫人沈氏请安。
老夫人沈氏,平日里大多在自个的福寿园里修养,甚少出门,也甚少见客,看上去存在感并不强,却是这武安伯府里谁都不容忽视的人物。
沈氏曾为刑部尚书沈岸的嫡女,沈岸出任刑部的时候,是朝堂上出了名的清流,沈氏每天耳濡目染,也随其父一样养成了清贵高傲的脾性,以至于后来宁如海遭贬,年轻气盛地准备去理论一二,是沈氏阻了,照她所言,与其留在华京城看那一群贪官污吏搅混水污眼睛,不如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趁着这个机会走开躲清静。
大周举国重孝,当今圣上便是出了名的孝子,因此宁如海对自己的母亲十分敬重,为着这一层,即便沈氏明言她不喜麻烦,府邸里的晨昏定省能免则免,但府中晚辈到了该请安的时候,还是守着时辰往福寿园里挤,丝毫不敢含糊。
福寿园的正堂,寿安堂里炭火正旺,将整间屋子捂得如同春日。沈氏斜靠在正位的黄花梨暖榻上,头发整齐地用镶嵌有暖玉的太君套箍着,披了一件墨狐皮带有番莲花纹妆缎的大氅,足下也盖着金丝勾线的暖被,带着笑意同一屋子的人说话,她贴身的罗妈妈从侧门进来,迈着小步子上前,福了一身道:“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正候在外边。”
原本正热闹的一群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三少爷?”沈氏眉头微皱,似乎想不起来府里有这号人。
罗妈妈心里也直犯嘀咕,这三少爷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从来没向老夫人请过安,今日不知吹的哪阵风,居然把他给吹来了,嘴里还是道:“就是湘莲院唐姨娘生的少爷,一直在竹宣堂养着的。”
“唐姨娘”三个字一从罗妈妈嘴里蹦出来,沈氏的脸色当即便不好看了。
大周阶级分明,沈氏出身又高,素来清贵,最是厌恶那些贱籍娼妓,当初唐映瑶进门的时候,她还为了这事和自己儿子闹了好一通别扭,尽管后来妥协了,却也一直不曾将那位“唐姨娘”放在眼里,连带着也不曾留意过她生下来的儿子。
“我当是谁,从前一次也不曾来向我这个祖母请安,今儿个怎的来了?罢了,他的请安我可受不起,雪天路滑,你让他回去吧。”沈氏拂拂袖,竟是连人也不愿放进来。
罗妈妈似乎早料到了沈氏会这么说一样,又福了福身,“三少爷说了,知道老夫人可能不愿意见他,不过马上便是年下了,他只求进来,远远向老夫人磕个头就走。”
“既然如此,便让他进来吧。”沈氏也不想表现得太刻薄,见罗妈妈把话说到这份上,便点了点头。
罗妈妈应声下去,不出片刻,一身灰色素袍子的宁渊便走了进来,他果然没跨进正厅,只是垂手站在门槛外,对着沈氏的方向,躬身下跪道:“孙儿宁渊见过祖母,愿祖母宜安百益,福寿永年。”
沈氏抬起眼,目光从宁渊身上扫过,略微诧异了一会。
因为宁渊在厅外所行的并非普通叩首礼,而是极为郑重的拜安大礼,双膝并跪,双手平放在地上,掌心朝天,一手捏福印,一手捏寿印,前额抵在膝上,将整个身子都弯成了弓形。
拜安大礼兴盛于前朝,行此礼可表示晚辈对长辈的最大尊敬,不过因动作繁琐难完成,到本朝后,这礼节便渐渐荒废了,寻常人家的后辈子弟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只有华京城中真正的百年名门,或者底蕴深厚的世家士族里,还保留着这种传统。
惜年司空旭出身卑微,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为了得脸于太后,他费尽心机找到了一个前朝司礼仪的教引嬷嬷,只为学这最正统也最标准的拜安大礼,宁渊便也是那时跟在一旁学会的。
以沈氏的出身,自然是认得这种礼节的,一时她脸色舒缓了些,看向宁渊的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见他瘦弱的脊背一直弓着,直到微微发颤,却强忍着疼痛没有起身,心里不禁划过一丝怜爱,想到不论生母是谁,他到底是宁如海的亲子,自己的亲孙,便出声道:“且起来吧。”
宁渊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微微咬住嘴唇,正要转身离开,沈氏却又向他招了招手,“外边天寒地冻,先进来暖暖身子。”说完,沈氏看了罗妈妈一眼,罗妈妈会意,差人赶紧在厅里支了张椅子。
屋子里的其他人表情上看不出,眼神里却很是莫名其妙,老夫人方才还对那个不得脸的三少爷冷言冷语,怎么只消他行过礼,态度就来了一通大转变。
其实他们都不明白,几十年前拜安大礼盛行时正是沈氏年轻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向长辈行过这样的礼,只是轮到几十年后晚辈该向她行礼时,却没有那种传统了,心底难免不平衡,而宁渊,恰恰满足了沈氏的这点不平衡,沈氏便也给这个懂她心思的晚辈平衡,没有再赶人回去,而是请进来说话。
宁渊入了正厅,低眉顺眼地在罗妈妈为他支的椅子上坐了,目光不忘在屋内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扫视一圈。大夫人严氏一身藏青色勾银线的绵群,仪态端庄地坐在沈氏左下首,对面是打扮最为出挑的柳氏,她二人以下便是环肥燕瘦的各位姨娘,少爷与小姐们则坐在生母边上,只有一人的位置最为不同——
紧挨着沈氏那张黄花梨软榻旁有一方烹茶小几,小几上用铜炉温着一壶热茶,旁边坐了一个和宁渊差不多大的少女,模样很是娇俏可爱,尤其一双眼睛水灵明亮,似两颗黑珍珠一般,一身桃红色缀着貂皮绒的袄裙裹在身上也异常亮眼。
宁渊望着她,她也正回望着宁渊,手则轻柔地伸进锦被里为沈氏揉脚。
这少女宁渊认得,是柳氏的长女宁萍儿。她虽说是庶女,却是这府里最受宠的庶女,个性通透,为人乖巧,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光宁府,哪怕在江州城的上流族群中,也是颇有名声的贵小姐,无怪其他小辈都坐得离沈氏远远的,独她一人侍奉在近侧。
“早晨起来我便觉得奇怪,怎的院子里的雪居然化了大半,搞了半天,原来是有桩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的事在这等着呢。”坐得离柳氏不远的姨娘张氏从袖袍里拉出一张丝帕,嫌恶般在鼻前扇了扇,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寿安堂一向干净得很,怎的今日飞进一只幺蛾子,弄得屋里的穷酸晦气也忒浓了些。”
她声音压得低,沈氏听不见,可这番毫无遮掩的指桑骂槐还是惹得临近的几名妇人丫鬟一阵闷笑。
宁渊心定神清。张氏向来依附柳氏,与她是一路的人,会出言讥讽自己也不奇怪,而既然张氏开了腔,想必柳氏也等在后面。
果不其然,张氏话音一落,柳氏便接过话头道:“渊儿平日里连见上一面都难,如今也算是长大了有了孝心,懂得来向老夫人请安了。”
柳氏这话可是放开了嗓子说的,表面上只听得出欣慰赞许之情,实际却是在讥讽宁渊不孝,不懂得来向老夫人晨昏定省。
其实自宁渊出现在寿安堂外的那一刻,柳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因为她曾嘱咐过夏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渊在老夫人面前得脸。
是以从前宁渊只要有来向老夫人请安的念头,夏竹都会即刻拦着,同时告诉他因为他生母唐氏的关系,老夫人对他极是不喜,他若是上福寿园请安也只会让老夫人生气,不光讨不了好,还会让他的日子更难过。
彼时宁渊胆小又不懂事,加之沈氏的确下过严令禁止唐氏踏进福寿园,所以他并不明白这是柳氏为了弱化他在沈氏心中分量所设下的计策。于是除逢年过节的家宴外,宁渊从来未主动向沈氏请过安,便也这样惹得沈氏越发忽视这个孙子的存在,那些欺辱他的人没了后顾之忧,也更加肆无忌惮。
可惜柳氏想破了脑袋估计都不会知道,她插在宁渊身边最大的钉子夏竹,已经被宁渊快刀斩乱麻地拔掉了。
柳氏这样当面讥讽,目的无非是提醒沈氏他是个不孝的孙子。宁渊心里冷笑一声,他此番既然来了,自是想好了说辞,也不惧柳氏的笑里藏刀,径自站起身走到沈氏跟前,又是一记拜安大礼跪了下去,“孙儿不孝,请祖母再受孙儿大礼,孙儿喜不自胜。”
沈氏没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不咸不淡嗔怪了一句:“你这孩子,祖母的福寿园只怕还是第一次来吧。”
“祖母莫生气,实在是孙儿自小体弱卧病,因为怕过了病气给祖母,所以一直不敢前来请安。近来许是年岁大了,身体康健许多,想着应该无妨了,便立刻过来看祖母,一是请安,二是赔罪。”宁渊跪着道。
“卧病?”沈氏眉头一皱,“既然卧病,何以我这里完全没消息?哪有孙儿卧病,祖母却不知情的道理,是否你院子里的下人躲懒装蒜,没有向上通报?”说完,又疑惑地看向严氏:“这孩子身体不好,你这个嫡母难道也不知情吗?”
严氏略带惶恐地起身,正要说话,又被宁渊抢过了话头,“祖母不要责怪母亲,此事是渊儿有意瞒着的。母亲要照顾大哥本就辛劳,渊儿也不是怎么大病,怎么能再惹得母亲劳心。而祖母是最该享清福的人了,孙儿更没有为了这点小事来叨扰祖母的道理,要是惹得祖母不快,影响到了身体康健,便更是孙儿的罪过了,因此孙儿一直拘束着下人,不要将此事对外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