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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此时的老马刚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头发已经有谢顶的趋势,单眼皮小眼睛,笑容爽朗,声音洪亮,人缘相当不错。众人一进来,他就笑呵呵地迎接过来:“里边坐,上炕还是在地上?”
    他家里设了几个小包间,都是垒的炕,冬天的时候烧上炕,热乎乎的坐在炕上吃狗肉,舒服得让人都不想下来。
    龚小柏看孙丽萍,孙丽萍说:“这天气又烧不了炕,炕上反倒冰凉的,小孩子受不了,在地上吧。”
    龚小柏说:“地上吧。老马,上什么菜你看着来,白酒先来六瓶。给小孩儿上健力宝。”
    墨北说:“我要凉白开。”
    龚小柏说:“行,凉白开。小洁一个人喝两罐。”
    众人闹哄哄地坐了一张大圆桌,老马和他媳妇、妹子张罗着上酒上菜。这时候也到了饭点,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闹哄哄的,和身边的人说话都得提高音量,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提着嗓门吼。
    客人多了,坐得就难免密集,酒过三巡,粗犷的大老爷们儿说话的时候难免有点手舞足蹈,动作幅度一大,偶尔就会碰到身后的人。冯望南坐的位置就不太好,背后那桌都是男人,说话声音像打雷,吵得他连龚小楠说话都快听不清了,两个人只能凑近了咬耳朵。正说得高兴,身后那人站起来敬酒,大概是喝得有点多,一起来没站稳,屁股顶在了冯望南背上,差点把他给顶得趴到菜盘子里。
    冯望南恼火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人也觉察到自己撞了人,笑呵呵地回身一拍冯望南肩膀,说:“哥们儿,不好意思啊。”
    冯望南压着火气扭回头,没想到那人不乐意了,又拍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
    龚小楠也不高兴了,把那人的手打开,说:“别乱碰。”
    那人嘿了一声,拎着酒瓶子就过来了,“还不能碰了?让哥瞅瞅,啥金贵人儿啊?”说着伸手就去勾冯望南的下巴。
    冯望南是怎么把人给揍趴下的,墨北没看清,就知道那人突然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砸翻了桌子。然后,两伙人就打了起来。
    龚小柏没上前,他把孙丽萍和墨洁墨北给护在身后了,很冷静地旁观战局。墨北爬到椅子上,让自己的视线可以纵观全场。龚小柏诧异地看了墨北一眼,心想小孩真是胆大,无知者无畏。
    龚小柏这伙人对打架显然是轻车熟路,虽然地方狭窄,可是一拳一脚都很有效,相比之下对方就只会蛮横地冲撞,有个哥们儿还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他摔倒之后,孙五岳就趁机几脚跺了下去,直到战局结束,这哥们儿再没爬起来。
    冯望南脾气大,燎火就着,可是单看他那副清秀乖巧的外表还真看不出来他打架这么不要命。他是最先动手的,也是最先冲上前的,当然也是陷到对方包围圈里最深的。围着他打的人有两三个,前后夹攻。冯望南对身后的人根本不理会,他只照准眼前的人打,打的都是要害。等龚小楠一脚踹开他背后那个人的时候,冯望南后背的衣服上都是碎玻璃茬,别人拿酒瓶子砸的。他打的那个人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孙丽萍看见孙五岳脸上挨了一拳,忙戳戳龚小柏:“你去帮我哥。”
    龚小柏说:“行。”说完一脚踩着面前的椅子借力,腾空一个飞踹,把打孙五岳那人给踹出去两米多远,狠狠撞在了墙上。
    全场安静了三秒钟。
    龚小柏说:“还打吗?”
    对方怂了,掏钱赔了老马家的损失,背着己方受伤的人灰溜溜地走了。龚小柏这边检查了一下,只有几个人受了点儿轻伤,冯望南后脑勺上被敲出一个大包,龚小楠碰了碰,疼得他直叫唤。龚小楠又心疼又好气:“现在知道叫疼,刚才怎么跟个疯狗似的?”
    冯望南怒道:“汪!”
    从这以后,“疯狗”这个外号就传了出去,道上混的人总爱叫个花名,到后来冯望南的真名都没人叫了。
    墨北也终于想起来了冯望南,不,疯狗是谁。
    墨北和龚小楠在一起的时候,疯狗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禁忌,墨北只从诸如二龙这样的老人儿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二龙曾经叮嘱过墨北,不能问龚小楠疯狗的事。那时候墨北正处于叛逆期,别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想干什么。于是墨北就问了,然后被龚小楠打了一顿屁股,气得他一星期没吃饭。
    后来龚小楠不得不送他去医院打葡萄糖和盐水,半跪在病床边柔声细语地说对不起,许下无数不平等条约,好歹才把中二病少年给哄好了。
    过后墨北再问,龚小楠叹着气告诉他,疯狗已经死了。
    那时候龚小楠刚接替哥哥当了老大没多久,手底下有人不服他,想投靠另一个叫蚱蜢的大混混,准备拿龚小楠当投名状。
    龚小楠对哥哥留下来的这些兄弟向来很信任,从来没想过这里面会有人背叛,而且还不止一个。疯狗也没想到,他大多事情上都很迷糊,结果两个人在一个冬夜被人堵在了被窝里。
    龚小楠不愿意细说当时的情景,但墨北可以想像得到那一仗打得有多狼狈,两个大男孩光着身子手无寸铁地与七八个持刀拿棍的男人搏斗,从炕上打到地上,从屋里打到外头……
    后来,龚小楠给疯狗敛尸的时候数了数,疯狗身上有五十七处伤,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龚小楠自己断了两根肋骨,右手手筋被挑断——后来做手术接上了,其它的伤口没计数,脸上多了道从右眉骨斜斜划向左下巴的刀疤,这让他笑起来得时候特别狰狞。
    讲述往事的时候,龚小楠的右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他自己没发觉,墨北也没告诉他。那一次墨北懂得了一件事,逼别人揭开心里的伤疤是件非常恶毒的行为,从那以后,他学会了尊重别人的隐私。
    那时候墨北想过,如果疯狗没死,龚小楠大概就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他还想过,也许自己身上和疯狗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所以龚小楠才会对自己那么好。
    可是,现在墨北看看被龚小楠训得一脸委屈的冯望南,实在是没找出自己和这人的相似之处——除了性别。
    ☆、6、十万个为什么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墨洁要回去上学,墨北也该上学前班了。
    墨向阳和孙丽华工作忙,脱不开身,孙丽萍自告奋勇要去送墨洁墨北回东滨县。龚小柏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北京吉普212,带着孙丽萍、墨洁墨北、龚小楠、冯望南一起出发。龚小柏把车篷卸掉了,这样开起来更拉风。
    龚小柏飙车速的时候,副驾驶位上的孙丽萍发出尖叫:“我的发型都乱啦!”
    龚小柏哈哈大笑,喊道:“你就是变成梅超风我也喜欢你!”
    墨北小声叮嘱墨洁:“回家别跟咱妈说小姨谈恋爱的事。也别说小柏叔叔带咱们出去玩。”
    墨洁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谈恋爱不好。”
    墨北莫名其妙:“怎么不好?”
    “不要脸。”墨洁认真地说。
    墨北无奈了,这都是平时孙丽华灌输给孩子的观念,想当初他年少无知,也觉得男生女生牵手都是不正经。后来墨洁被李维追求,小姑娘吓得直哭,以为自己被李维拉过手了就不纯洁了,以后就不是好女孩了,会坐牢。至于墨洁到底是怎么扭转过来这种想法的,多半还是李维的功劳。
    想了想,墨北说:“你觉得小姨好不好?”
    “好。”
    “小柏叔叔好不好?”
    “也好。”
    “那他俩在一起你高兴吗?”
    “高兴。”墨洁还很懵懂,她完全不能把小姨和龚小柏在一起这件事与他们在谈恋爱等同,在她的小脑袋里,这是两码事。
    “他俩在一起,就是在谈恋爱,这是很正常的事。爸爸妈妈也谈过恋爱,他们谈完恋爱才结婚的,结了婚才有的我们。如果谈恋爱不正经,那我们就不会出生了。”墨北忽悠小孩。
    墨洁想了半天,认真地问:“那小姨和小柏叔叔是要结婚了吗?”
    墨北叹了口气,心想,我哪知道他俩到底有没有缘份结婚啊?
    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的冯望南笑了起来:“柏哥,小洁问你会不会跟萍姐结婚?”
    吉普车拐了个s型,冯望南和龚小楠哈哈大笑,孙丽萍也笑,龚小柏耳根都红了。龚小柏镇静了一下,突然一个急刹车,冯望南和龚小楠赶紧抱住了墨洁墨北,不过他们两个却都一头撞上了前座后背,冯望南撞到了鼻子,眼泪都出来了。
    龚小柏无暇理会别人,探身过去抓住了孙丽萍的手,表情狰狞地说:“咱俩领证吧!”
    孙丽萍整个人都呆住了。
    墨北慢悠悠地说:“婚姻法规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22周岁,女不得早于20周岁,我小姨才19,你懂?”
    龚小柏:“……”
    龚小楠和冯望南笑得停不下来,冯望南一边笑一边还得擦疼出来的眼泪,狼狈得不行。
    孙丽萍回过神来,红晕满颊,艳色迫人,龚小柏看呆了。孙丽萍抿着嘴一笑,点了点头。龚小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求婚,也顾不上现在还没到领证的年纪,他欢呼一声抱住了孙丽萍,用力亲了下去。
    龚小楠连忙捂住墨洁的眼睛:“别看别看,要长针眼的。”
    墨北白了他一眼,龚小楠说:“你个小屁孩都成精了,长不了针眼。”
    这一路上龚小柏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把车开得快要飞了起来,害得墨北晕车吐得一塌糊涂。龚小柏被孙丽萍骂了一顿,只好开开停停,隔一会儿就让墨北下车缓口气,三个多小时的路硬是开了五个来小时。到东滨县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龚小柏把他们送到墨家附近,孙丽萍可不敢带龚小柏去大姐家,要是让大姐知道她交了个混混当男朋友,准得拿炉钩子抽她。龚小柏也理解,说:“我和小楠、汪汪住旅馆,明早你去汽车站等我们,咱一块儿回市里。”
    龚小楠和冯望南坐在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龚小柏和孙丽萍依依不舍,墨洁显然不懂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一晚上不见为什么就跟要分开十年八年似的。墨北低着头想,如果这辈子龚小柏还是早死,不知道小姨会怎么样。
    想改变龚小柏早死的命运,除非他不再当混混。可是,这可能么?
    上辈子没听说小姨和龚小柏谈恋爱,那这辈子龚小柏的命运会不会因为和小姨谈恋爱而有所不同?
    如果龚小柏的命运改变了,那楠哥的命运也就会不一样,冯望南是不是就不会死,他和楠哥是不是就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墨北只知道龚小柏去世的年份,具体日期和仇家是谁,他全不知道,就算要提醒都无从提醒起。况且,谁会相信一个六岁小孩说的话呢?
    墨北看看坐在车里的龚小楠,龚小楠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冯望南的耳垂,惹得冯望南烦了,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墨北想了想,反正还有几年时间呢,慢慢来吧。
    “卫屿轩?”龚小柏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
    路过的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站住脚,也很惊讶:“龚小柏?”他手里牵着的两条狼狗很警惕地盯着众人。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墨北的小舅和几年后的云边市大混混是初中同学,救了墨北一命的卫屿轩居然和龚小柏是小学同学……墨北很好奇过几天会不会发现又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和龚小柏是幼儿园同学。
    卫屿轩和龚小柏、孙丽萍寒暄了几句,目光不时往龚小楠和冯望南身上瞟,那两个人毫不掩饰他们的亲密,甚至当卫屿轩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冯望南还露出挑衅的神色。
    龚小柏笑了笑,说:“我弟龚小楠,他男朋友冯望南。”
    卫屿轩怔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你们好,我是卫屿轩。”
    龚小柏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卫屿轩想了想,说:“我男朋友在帝都,有机会的话介绍你们认识。”
    墨北能感觉到当卫屿轩说出这句话后,他们身边的空气仿佛都静滞了几秒钟。
    在这个年代,敢于坦承自己的性向是件太难太难的事,整个社会的保守、不理解、甚至把同性恋当成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能把一个人活活压死。1973年,美国精神协会将同性恋从精神病体系中去除,1975年,美国心理协会正式宣布,同性恋不属于心理疾病。1992年,世界卫生组织也不再把同性恋当成是一种心理障碍。直到2001年,中国才在由“中华精神科学会”第三版的“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中,认可同性恋性行为是正常的行为。而直到上辈子墨北去世的时候,世界上仍然有地方将同性恋视为洪水猛兽,甚至有些地方会将同性恋者用残酷的刑罚处死。
    其实何止是和一般人不同的性向,83年,帝都一王姓女大学生,便因为裸泳及与十余名男士嘿咻,就以流氓罪被判死刑。这在二十年后的人看来,简单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在这个年代,却是存在即合理。
    墨北想到孙丽华对卫屿轩的那些评价,可以想像得到平时那些鄙夷的目光给卫屿轩造成了多大的压力,他有多么渴望被人理解、被人认可,这也就难怪他会在龚小楠冯望南面前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也和他们一样。
    冯望南那种挑衅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卫屿轩笑了笑。龚小楠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龚小柏笑道:“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们对东滨不熟,你可得帮我们介绍个好点的地方。”
    卫屿轩也笑:“好啊,吃不吃辣?我知道有家饭店的大厨是四川人,川菜做得很地道。”
    孙丽萍很遗憾:“我也想去吃啊。”
    龚小柏眼睛一亮:“那就一起去啊,吃完饭再送你回来,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看他俩讨论得热烈,墨北悄悄走到卫屿轩身边,两条狼狗立刻歪着脑袋看他,不过都很懂事地不动也不叫。墨北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注意到自己。卫屿轩弯腰看着他:“墨北小朋友,你好啊?”
    墨北清清嗓子,说:“屿轩哥,谢谢你救了我。”
    卫屿轩的眼睛弯了起来:“你还记得我啊?真聪明。不过,你应该叫我叔叔。”
    “我想去你家找你道谢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今天能碰到你真幸运,屿轩哥。”墨北一本正经地说。
    卫屿轩的表情有点古怪,龚小楠大笑:“你就当你的屿轩哥吧,这小鬼头固执起来没法儿弄。”
    墨北说:“楠哥好吵。”
    “艹!”龚小楠又郁闷了。
    卫屿轩没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