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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少棠转身,匆匆跑了几步,去找站台食品车又给孟小北买了饼干和水,还有一盒冰激凌,塞到随身包里。少棠嘱咐:“火车上睡觉别睡死,你奶奶给你的钱别掉了。”
    孟小北一拍肚子,乐道:“钱绝对掉不了,奶奶都给我缝小裤衩里面了,我塞了一裤裆的钱!”
    少棠说:“遇上事赶紧找电话呼我,我以后24小时都开机。”
    孟小北安慰道:“知道啦……我十六了,快十七了,我又不是六岁。”
    少棠深深看了孟小北一眼,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北北十六了。十年前宝鸡火车站上空天穹明净,穿绿色军装的队伍在站台上如潮水涌动,帽徽上都镶了红五星。六岁的北北扛着大花背面缎子背,让被子压得都抬不起头,皱着小眯缝眼,小跟屁虫样儿牢牢追在他的身边。
    少棠轻轻一摆头:“快开车了。”
    “火车上厕所小,脏,你再出去上个厕所。”
    ……
    站台上那间公厕更加拥挤脏乱,旅途上的过客来去匆匆。男厕所小便池前挤满人,排起长队,人声水声窸窸窣窣。唯一一个隔间空出来,少棠一把扒住隔间门,把孟小北拉进去……
    少棠用后脚跟抵住没有插销的门,一双大手的力道几乎捏断孟小北的肋骨,十根手指仿佛插/入双肋的缝隙、浸入血脉,狠命抓住小北的头发,用粗糙的下巴狠狠揉了一遍。两人皆嘴唇嫣红,分开时唇间粘连了口水丝。
    孟小北很沉得住气,说:“干爹你放心,我一定能考回来。我不会对不起你。”
    他会“认命”?滚回山沟?
    两人用耳语的声音,看对方口型。少棠盯着小北的眼:“别说考不考得回来的话,你要是考不回来,难不成就跟我分?”
    孟小北一听就乐了:“不分,无论如何都不分。”
    孟小北说:“不就是两年,很快过去。”
    当初分开四五年,彼此也等了,没动摇过。
    少棠突然想起个事,从裤腰小皮套里拿出呼机:“这个给你用。”
    小北:“给我干嘛?”
    少棠:“我呼你啊。”
    “你呼我?!”孟小北乐得眉眼都展开了,嘲笑道:“贺少棠同志,贺队长,你不是说你每天很忙很忙从来都没时间看我的信息更没时间回call我吗!”
    少棠板着脸:“……我有时间。”
    “我明后天再买个新呼机,号码我呼到你这个机子上。”
    孟小北点头:“好。”
    ……
    十年匆匆,恍然一梦。
    这年其实是一九八七年暑假,八七年对孟小北意义非凡,有许多闪光的斑斑点点印在他记忆里。这一年,他们北京本地的国货名牌“牡丹”年产突破二十万台彩电跃升业内龙头大哥市场占有率第一。他奶奶家随后也终于换掉黑白小电视凭票买了第一台牡丹彩电。在娱乐贫乏的年代,也是这一年,央视两大不朽巨著《西游记》和《红楼梦》先后在电视台热播,家喻户晓,空前绝后。
    八七年,动画片变形金刚进入中国市场在学生之间迅速风靡,他们朝阳一中门口小店内摆满汽车人玩具。这年,孟小北最崇拜的歌星齐秦给王祖贤写了一首《大约在冬季》。而北京街头巷尾音像店门前,最热播的歌曲是那首电视剧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街上到处响彻刘欢激荡高昂的男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中显身手——显身手……
    八七年,孟奶奶家外孙女亦即小北的学霸表妹被保送至市重点八十中,孟建民曾经的母校。也是这年,孟家最后一个闺女、小北的小姑彻底离开娘家庇荫,通过单位同事介绍,闪婚迅速嫁与厂里专为领导开车的一名司机。
    同是这一年,长大了的孟小北离开他寄人篱下十年的北京,回到他出生的大陕西。
    卧铺车,旧式暗绿色铁皮大车厢,车头汽笛长鸣,冒出滚滚白烟。
    孟小北拉开车窗玻璃,向外望去,站台上笔挺的身影是他十年的羁绊。随身听里的歌由耳机蓦地流入大脑,孟小北一双眼盯着站台上的人,目光像是长在他小爹身上。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孟小北没摘掉耳机,也没流泪,坚强地昂着头。他那天在火车启动前片刻时分,面对站台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给少棠唱了一首歌。
    他嗓子是略粗糙沙哑的年轻男声,在嘈杂的广播和列车启动汽笛声中竟格外清晰。车厢内一阵轻轻的骚动,四周所有人看过来。窗外,站台上无数人陷入苍茫惆怅又坚定的意境中,驻足回望。一群农民打扮的粗糙汉子,也随着那歌声节奏不停点头,脚打拍子,这样的歌谁听不懂?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恋着你。
    站台上一个正准备上车的女孩,被孟小北唱得感染,低头对男友说着什么,摇一摇男朋友的手。那男孩面露害羞难色,最后还是附耳说了几句,甜甜蜜蜜地提过行李送女友上车。
    孟奶奶不知道齐秦是谁家的,听得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不停用手抹去。少棠一动不动伫立,像白衬衫绿色军裤塑造成的完美的雕像,眉眼漆黑处仿佛与孟小北嚎出来的声音深深纠缠,沦陷,深不见底。
    车上没人看出孟小北这歌是唱给谁的,因为站台上所有送行的人都沉浸其中挥手向亲人送别眼含水光。人群中,只有少棠一个,猛然扭过头去,凝视车子将要开去的远方,铁轨没入浓雾视线的尽头处,没有再看小北。少棠胸膛抖动起伏,嘴角坚毅。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的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列车启动,孟小北坐回到自己上铺。对面中铺和下铺睡得是两口子。
    那女的问,小子你刚才吓我一跳,你唱给谁的?
    孟小北笑着说,唱给我媳妇啊,你没看见我媳妇站车窗外边送我呢吗。
    女的也乐,小子你唱得真好,把我都唱流眼泪了!那男的说,当初我追你的时候,就老在山上冲着对面山梁你们家唱歌,不然怎么能把你追回家了呢。
    孟小北躺在床铺上,帽子遮脸,烟瘾有点儿犯了干脆睡觉,塞着耳机。他腰上的call机竟然响了,拿起一看。编码熟得不能再熟,他一眼就看明白。
    某人呼他了,对他说:【宝贝儿我爱你。】
    孟小北攥着呼机,眼前慢慢模糊,一层水雾自动将那一行编码幻化作那三个真实的字。
    有本事就挣,没本事就认。他绝不会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没都被我虐跑了吧哈哈。没事儿,西安两年是孟小北孟小京兄弟俩走上坡路牛b人生的开始,所以不会一笔带过还要写呢,大家要相信北北,两人很快还会见面。
    感谢嗳发呆的手榴弹,感谢回忆里的荒凉、amoya、4194479、喵公主她妈、小喂喂鱼、美小野、凤梨、白皮的地雷。抱抱坚强的读者们!
    ☆、第59章 古城纪事
    第五十九章古城纪事
    孟小北到达西安是个周末,他妈妈和他弟在车站迎他。马宝纯还是那大大咧咧爽朗的脾气,没什么心眼儿,说“咱家大宝贝儿终于回家了,这回踏实了,老老实实在家门口上学考试吧!”
    孟小北一瞧他弟,孟小京眉眼是愈发帅了,发型又比上次削短了些,晒得略黑,穿一双那时很流行的男式“水陆两栖”休闲凉鞋。t恤衫两个袖筒要故意撩起堆在肩膀上,说是凉快,露出一侧锁骨和上臂漂亮的肌肉线条,男孩就要这个范儿。
    孟小京一提行李,笑说,“这么沉,你把北京的家都搬来了?……西安其实什么都有,没那么土。”
    孟小北一乐,“可不是么!都是爷爷奶奶非要让我给你们带的,咱爷爷藏了好几年的山东特曲、孔府,舍不得喝,非要让我拿肩膀扛过来!”
    孟小京说:“唉,爸爸现在也不能喝酒了。”
    孟小北:“咱爸呢?”
    孟小京说:“家躺着呢。”
    孟小北抛了个小眼色:“嗳,你今年夏天电扇彩电卖的怎么样?西安今年热吧,你那个大卖场特火吧!!”
    孟小京嘴角一弯:“靠,不在那里卖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咱爸非要让我回家等着你、准备接待你!”
    “你是咱家多么重要一个人物么,孟小北。”
    ……
    孟小北拎包低头嘿嘿一乐,亲兄弟见面,尽量和平共处,他是“回家”来的。人潮有秩序地往出站口缓缓涌去,身后铁轨车轮间冒出蒸腾的白气。站外不少人举着“国营旅店”、“扶风宝鸡长途汽车”的白牌子拉客,候车大厅快餐店有一排剁辣子肉夹馍的窗口,店内漾出一股羊肉辣子的浓郁诱人的香气。
    古城西安的味道。
    孟建民一家人已经迁了新居,是随厂里第一批外迁工人集体搬到位于市郊的职工宿舍大院。门口有门岗值班,一栋栋红砖楼整齐罗列。他们大院隔壁,就是某家外资制药厂的工厂区,放眼一片纯白色洁净的厂房,每天班车载着大批工人进出。孟小北在北京都知道那间著名的药厂,电视里中央台整天跳出那个低沉洪亮的男中音广告,“暴饮暴食消化不良胃酸胃胀胃溃疡胃动力不足?不要怕!!请认准吗、丁、啉!!!”
    孟建民没有亲自上火车站接大儿子,是受累于身体原因。孟建民自从俩儿子上高一那年开始,身体就不太好了。西沟的医院根本治不了,完全查不出病因,常年往西安各大医院求治,工厂里给他开了半退的长期假条。
    孟建民在家里慢慢走过来,一搂大儿子,掌心慢慢压上十年分离的歉疚:“小北,没去接你,不好意思啊。我现在闻不了火车站的煤油汽油味儿,呛我,喘不上气。”
    孟小北问:“爸您怎么啦?”
    孟建民说:“肺积水。”
    孟小北盘腿坐床上,眉头紧锁,吃惊,凝重,听他爸讲肺积水这病究竟怎么一回事。以孟建民在厂内的工种,他不沾化工原料废料、不碰石棉矿物粉尘,他是一名机械师傅,做硬技术活儿的,按常理不应当染上肺病。
    孟建民靠在床头,眼窝深陷,人还是相当乐观,笑起来一副老帅哥的潇洒模样:“其实就是当初为孟小京治腿四处跑,厂里班次又很紧,领导整天鬼上身似的玩儿命催我们这班人。我有一年过年在厂区熬夜加班,漆黑深夜里,输电线上面一个电盒出故障,我爬上去修,下面人举着大灯给我照……”
    “电线杆子特别高,我们是架梯子上去,结果我修到半道上没看清,没有踩稳,我就摔下去了。”
    孟小北惊呼,“您摔了?……您没跟我们说过啊。”
    孟建民胡噜他头发:“跟你小子说有什么用啊?……当时摔得很重,四层楼高,若不是下面架了一层施工塑料布,帮我缓冲一下,你爸爸我就真摔散了。”
    孟建民摔伤痊愈后,原本没有当回事,然而身体每下愈况,连年越发严重,最后诊出肺积水。
    “或许就是并发炎症,发炎导致膈膜积水,污水都积在胸腔里,可不坠得我难受么。”
    “没多大事,不会影响你们俩学习,甭担心啊。”
    “不许跟你爷爷奶奶汇报啊!”
    孟建民叮嘱道,抬手一指孟小北。
    孟小北迅即扭头指他弟:“孟小京你听见没有,都是因为那时候操心你的腿,以后好好孝敬咱爸!”
    孟小京当仁不让地说:“是是,咱爸就是我的爸,我伺候,他每回上医院抽水都是我陪床!”
    当晚一家人围坐为孟小北接风。马宝纯做饭手艺着实一般,就是一顿关西人的家常面食。臊子面搭配土豆丝胡萝卜丝黄瓜豆皮几样凉菜,“上车饺子下车面”。桌上的啤酒白酒被这两个站起来和孟建民一边高的哥俩全部包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