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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孟小北一惊,脚蹭小腿:“啊?……人家哪有么!”
    孟建民嘲笑道:“你以为,你爹闻不出你身上时不时一股子烟熏火燎味道?你抽哪个牌子我都闻得出!你在北京抽‘香山’还是‘大前门’?”
    孟小北低头伏法,笑得乖顺讨好,赶忙巴结老爸:“呵呵,我一般就抽香山么,省钱。大前门太贵,我干爹他抽大中华,可上档次了!爸爸下回我买一条大中华孝敬您!!”
    孟建民顿感欣慰,揉他脑瓢:“行了行了!以后记着买烟孝敬你干爹。”
    孟小北这话可没敢应,垂下眼,心想我以后买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还不忘低声嘱咐:“儿子,跟你商量个事。你挣钱这事我们知道就可以,别在孟小京那儿显摆。你也知道你弟这人特别要强,他跑一天龙套三块钱、五块钱,领一个盒饭,你一下子就拿回来五百,我怕他心里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压力太大。你不要说,好吧?”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么,我不说。”
    自从孟小北来西安后不久,他瞒不住话,终于还是将他父亲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对孟家老太太老爷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状况。当然,没敢描述得那样邪乎,只说受了工伤肺部有少量积水,现在吃药休养,绝没敢提每年做一回肋膜穿刺这类手术,听了太让人难过。
    孟老太太还是牵挂她这苦命多灾的儿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边互为依靠,儿子在心中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经逐渐被大孙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时坐在床头,看台湾家长里短的肥皂剧,《一剪梅》、《星星知我心》什么的,看着看着,被电视里情节触动,慢慢就流下眼泪,用袖子猛擦,悲从心中来,“俺的苦命的儿啊……建民啊……”
    少棠从北京给孟建民寄过不少补品、营养品,还专门找专家打听哪种药最好、肺积水病人吃什么能减轻症状。少棠往家里寄过进口的深海鱼油螺旋藻蛋白粉,东北大香菇各种山珍,还有营养品口服液。
    暑假临近尾声,少棠借出差办事机会,来了一趟西安。
    那天一大早,孟小北穿得干净,之前特意去理发店捯饬过发型,把头发吹起来,在车站等他的棠棠。少棠从站台台阶上来,三步并做一步地迈,走出出站口,双方一眼就瞧见对方。
    少棠头发是越剃越短,两鬓和脑后削得露出青白色头皮,愈发有那一代军人铁汉的气质。军装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车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时那气势都令周围人纷纷停步抬头,行注目礼,下意识避让,让出一条道。男人若要有气势,气场,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龄阅历在身上垫底,年纪轻的男孩出不来那样气场。
    孟小北则完全相反,头发越留越长,已经达到校规允许的极限。头发帘遮住半张脸,细长的眼在发帘后隐隐闪动外人看不出的情谊。
    俩人遥遥对视,小北挥一挥手,一声不响快步向对方走过去,没有说什么话,就紧紧地抱住了。
    两人四条手臂将对方用力箍进怀里,越紧越发能感受到肋膜深处迸发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动的心跳。孟小北用力闻少棠军装领口里的气味,凭气味就辨别的出,他小爹身上仍与分别时一模一样味道,没有变过,没有别人。
    俩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大厅里拥抱,周围无数人匆匆走过,也没人发出异议,那就是兄弟或战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拥抱。孟小北已经与少棠个子一般高,拥抱时肩膀位置持平,两个货真价实男人,没有一丝违和感。分开时额头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见他又长高了少棠眼里有水光。
    见面不到一分钟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阴,心从来也没分开过。
    狼狈地草草地“亲热”一下,少棠恢复往常面孔,一手搂小北,另一手提自己行李,这时才回过头随口招呼几步外的同事,“小张,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这才发现同行还有人呢!他顿时不自在了,两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头走路,年轻男孩害羞心态作祟,低着头用发帘恰到好处遮住大红脸。少棠反而一路昂首挺胸,搂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对同事寒暄道“这是我亲侄子,我们全家的宝贝儿。”
    孟小北问:“住我家里么?”
    少棠说:“出差办事儿来的,开了介绍信,住宾馆。”
    孟小北说:“你住我们家里多好,方便,热闹,我爸也惦记你。”
    少棠走在大厅里目视前方:“住家里最不‘方便’。”
    孟小北问:“你来办什么事?”
    少棠哑声在耳畔说了俩字:“办你。”
    整整一年没见,干爹每每一张口,声音低沉温存,句句戳心口。孟小北觉着两条腿都软了,三百六十五天坚强地孤独着硬撑的那一口气,一下子被少棠泄掉了!他想说棠棠你赶紧把我办了……特别想你。
    少棠在西安跑了两天公事,没露面。兵工厂面临改制,与北京的武警后勤总队合作搞半军半私的汽车制造厂,部队投资设法人代表,兵工厂直接投产,有部队内部批条和税收优惠。少棠第三天才风尘仆仆赶来孟建民家。以前在西沟没好条件,总去蹭嫂子做的酸汤面臊子面,这回是专门请全家四口上老字号西安饭庄吃了一顿饭。
    少棠仔仔细细问了孟建民治病和报销情况,说你们厂对老职工待遇相当不错的,总之这件事,你就卯死了是工伤,一定要求厂里全报,千万不能开这个口子说只管两年三年或者报给你一个数然后其余自理。将来倘若有什么变故,你告诉我,咱们再想办法,药照吃,千万不要抠唆舍不得花钱。
    孟建民笑起来眼角一片沧桑,看着像比少棠大二十岁都不止了。孟建民说,“我就再熬过一年,不耽误俩臭小子高考就成,他两个上大学自立门户,以后怎么样不管了,我以后怎样也不用他们管,我也绝不拖累我儿子。”
    少棠想说确实用钱上不用拖累你儿子,你的事是咱老哥俩之间的事,有话你跟我开口,用钱你找我!不用小辈操心。
    然而话未出口他又觉着别扭,他但凡一见到孟建民,下意识就把自己拉到与对方平辈儿当爹的位置,转头再看他的北北,心里顿时就有抵触和不甘……
    少棠带来孟建民的大妹妹给开的药。他大妹公婆都是北京的离休老干部,工资待遇很高,看病国家全包,一分钱都不花,而且可以开各种进口药品不设限制,于是用老人名字给孟建民开了一编织袋的药,足够吃一年半载。孟建民现在身体,拿药当饭吃,每天药量快要大过饭量。
    孟建民顿时又书生酸腐气上脑,磨不开这副薄面:“这样多不适合,用老干部名额开药,我这是占国家的便宜。”
    “老干部都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少棠痛快地发泄道:“倘若是我占便宜,我还觉着心里有愧。建民你这个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占国家这一丁点儿小便宜。你是什么人?你为社会主义贡献三十年蜡烛快烧干了如今国家经济搞活开放了社会发达了正是社会主义回馈报答你的时候,你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明白吗建民?”
    孟建民由衷感叹:“我妹妹们……还是惦记着我。”
    少棠攥一攥这人的胳膊肘:“全家都惦记你,希望你宽心养病。老太太尤其唠叨你……当爹妈的疼儿子的心,永远都是最实最真。”
    孟建民悄悄说:“你干儿子现在可有出息,往家里挣钱了,我们都替他存着。以后你帮你干儿子规划规划,未来的发展。”
    少棠脸膛蓦地涌出自豪神情,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我听说了,坏小子一早就跟我炫过!”
    少棠来之前,在电话里,孟小北歪着头特牛掰地说,“少棠,快来我大西安吧,我给你报销差旅费往返火车票。”
    少棠说:“不用,老子部队里报销。”
    孟小北说:“那我提前给你包个旅馆,把你包了!少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也金屋藏、藏、藏内什么,这句话爷们儿应该怎么说来着……哈哈哈哈……”
    少棠在电话笑着骂他,“小浪崽子,把屁股撅给我……”
    翌日,孟建民两口子特意“指派”孟小北代表全家给少棠地陪,陪逛西安城旅游景点。
    孟建民知道小北与少棠关系非同一般,情谊超越父子。孟建民那时心里十分感激少棠,如果不是这干爹当初宠爱栽培舍得下血本,动辄花普通人一月工资给儿子买画纸颜料、花钱报班,孟小北绝没有今天。少棠对他家小北恩情,不仅只是养育,而是为孩子塑造了一个有光明的前途、一条别辟蹊径的路,不至于让孟小北又砸在他这缺乏战略眼光没有远见的亲爹手里。
    那两人终于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大步走在街上,阳光里,古城上空的日头天景一切都变的明媚迷人,天蓝得像一块巨大纯净的水晶。
    少棠现在走路,不捏小北脖窝,太高,够着不方便了。他现在习惯攥着孟小北胳膊肘,一指在肘窝凹陷处轻轻摩挲。孟小北发觉少棠就喜欢捏他这处那处的骨缝,好像一直惦记哪天把他拆骨,彻底拆了……
    孟小北说:“少棠,就你土大款,一顿饭能吃掉百八十块,你这只大肥羊又挨宰了,那地儿能去吗!”
    少棠认真地说:“一大家子人情世故,你小子还不懂。我请你爸你妈你弟正式吃一顿饭,哪能拿不出手?”
    孟小北一摆头:“俺们西安城小吃拿不出手?走啊,去坊上咥泡馍去!”
    少棠哼道:“泡馍……咥不够么。”
    孟小北笑:“哈哈。”
    俩人进城坐公共汽车,站在车厢里,手背在下面悄悄相贴,用小臂的汗毛撩拨思念。公车启动时,夹杂汽油味儿的黑烟蹿进,车厢剧烈一晃孟小北没站稳顺势扑到少棠肩上,被抱住。
    孟小北就赖在对方怀里,侧靠着,互相别过脸也不说话,不想挪动姿势……
    小北嘴里嚼着他干爹给他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泡泡糖。红色纸包装的泡泡糖,香港朋友送的,国内后来才开始上市。俩人对着嚼泡泡糖,像两个眼含新奇的孩子。
    少棠也只有这种时候心情最放松,由心底生发快乐,仿佛年轻十岁,又回到西沟一片自由的天空。眼前有一口清澈的水潭,他在潭水中望见十年前那个英俊潇洒放/浪张扬的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孟小北,爱这少年?孟小北就是他这些年走过的路,抹不掉的岁月,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两人公车上眉目传情。少棠舌头灵活地捋着糖胶,噗,吹了个泡,爆掉,唇边小黑痣抖动,笑得很帅。
    孟小北也吹。
    噗——
    他离少棠太近了!泡泡吹大了噗得一声爆开,直接黏到某人半边脸上!
    少棠“呃”得闷哼了一声,捂脸,黏的……
    车厢里,周围人都回头看他俩出洋相,乐。
    少棠手指关节都捏响了,扥着孟小北下车走人。孟小北捂着脸一阵大笑,说干爹我错了……
    俩人去到大皮院北广济街附近的回民小吃聚集点,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连走好几条街。小巷子幽深,人流拥挤,道两旁店铺错落紧凑,房檐低矮压肩。巷内伴随西北汉子阵阵豪迈的吆喝声,戴白帽留长胡须的老回回用手里的切刀细细致致切出豆馅儿甑糕。
    少棠下意识攥住小北手腕,紧紧地,人群中手拉着手,怕走散了,人丛脚下夹裹着黄土,街道尽头腾起一片苍黄。
    小北说:“西羊市有老米家,北广济街有老刘家,你想吃哪一家?”
    少棠说,还是去吃老刘家的,有味儿。俩人在老刘家店内各领一个大碗,两个外焦里韧的馍馍,坐在窗边小座,掰馍。少棠掰得熟练仔细,抬头一看小北碗里,嗤笑道:“你是老陕么,你掰的什么?”
    孟小北说:“嗳呦你和孟小京一样,掰个馍非要掰成蜂蜜头,我告诉你么,掰馍要按汤水来,我汤宽馍块儿就大!”
    少棠笑:“没见过掰成比老子拇指指甲盖还大块儿的!”
    俩人起身去柜台递碗,结果那天碰见店里一个脾气超倔的戴白帽老师傅,是店内总厨。老师傅看一眼少棠的碗,满意地收去煮汤,再瞟一眼孟小北的,嫌弃道:“你这个馍掰的不行,重新掰去!”
    孟小北:“怎么不行了?我就这么吃!”
    老师傅一挥勺子,较真儿道:“掰得太差劲,么办法给你煮。你不是本地人,去找你邻桌学一学!”
    孟小北冤屈地嚷道:“饿就是咱西安本地人的么!”
    少棠大笑,搂着孟小北回桌:“太丢脸了吧!老子给你掰!……”
    孟小北生在西北,却并非长在西北,少年时期大部分时间在帝都度过,论起吃泡馍来,他的基本功甚至还不如少棠。少棠又替大宝贝儿掰出一碗。一个馍先一分四份,再把每一个厚角掰劈成两层,最后细细地掰出一碗均匀细致的小花生粒馍馍。小北不好意思道“你也不嫌累么!”
    少棠淡淡道:“不累,平时我想给你干点儿什么,我还见不着你人。”
    这一大碗羊肉泡馍,是孟小北吃过最香的泡馍。汤色澄亮鲜美,粉丝细韧滑嫩,每一口吃进去那滋味都不一样,落到胃里是一腹柔情。
    少棠要的“口汤”,馍吃完碗底还剩一口汤的量。孟小北点的“水围城”,碗里汤多,馍馍粒吸足羊汤,扑鼻诱人。俩人吃了一半,很有默契的,孟小北跟少棠换碗,让对方喝汤。他舀一勺羊汤非要喂给少棠,少棠皱眉用口型说“别让人看见”,然而嘴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很干脆地一口抿掉……
    从泡馍店出来,去吃定家小酥肉。老板娘都认识他们这帮周末常来的学生,热情道:“嗳又来了啊,你那个女娃的伴儿没有一起来?”
    孟小北:“……啊?”
    少棠眼底滑过一道光,接过一盘肉两碗米饭,懒得跟小混球计较这些风流小事儿。
    孟小北结巴道:“么么么的那种事嘛。”
    老板娘笑问:“这男的是谁啊?”
    孟小北笑笑说:“哦,我……我干爹么。”
    他真想说,什么女娃娃伴儿,这才是我正牌男朋友。我们家那口子来探亲看望我,老板娘您别跌我场子啊。
    他小爹爽快对老板娘说,“再来两杯酸梅汤,要大杯的。”
    孟小北小声道:“干爹你还挺懂行、挺会吃么。”
    少棠带着豪气:“老子才是这地儿的地头蛇,你就是一外地过来旅游两年的,跟着我吃吧!”
    这家的酥牛肉滑嫩酥软,还带韧劲儿,俩人就米饭一扫而空。西安的酷热暑天,在完全没有空调的低矮拥挤小门店里吃小酥肉,那两大杯酸梅汤算是救了他俩一命,喝完再来两杯……
    少棠在饭桌上问孟小北:“你的漫画出版,合同拿来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少棠,你看了肯定觉着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他们小出版社怎么弄到书号,总之就是一部没有正规版权的国产《变形金刚》。”
    少棠拧着眉头打量他:“这不是也等于抄袭了人家洋动画的创意?”
    孟小北耸肩道:“这么说也是,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新编的姐妹篇、父子篇么。”
    少棠道:“长远看来总是不好,万一被人追究?”
    孟小北点头承认:“确实不太地道,脚本和画稿都是我自己编绘,但原创权益永远是属于对方。可是你也看到了,咱们平时生活中你见到的很多商品、创造出的价值,都是直接拷贝国外洋品牌的设计和理念。你看亮亮他爸戴的花花公子皮带,挂个兔子标,是真的吗?你看电视台在北京新造的大楼,设计是纯粹咱们设计师的概念么,他们哪来的?咱们的国家现在打开国门开放了,涌进来的首先不是具体哪一件值钱的商品,首先进来的就是全新的思路创意,这一点我特别佩服日本人美国人的电影动漫制作,所以我要一步一步学着做么!”
    少棠眯眼看着孟小北,一年不见,快要不认识:“宝贝儿你一步一步慢慢来,不用操之过急。”
    孟小北说:“我是头一回干这个,也是最后一回,以后绝对不这样搞。”
    “这就是我的开始,趟个名气出来,最起码我给自己将来拉出来单干凑出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