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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一直在门外呵着腰的方化一听吩咐立时猛一跺脚直起腰应一句“是”,踹了后方内监一屁股,“听见没?快快快,端水来——!”
    这地方偏,找到此处已经不容易,因而先前并不曾预备下吃食医药等应急之物,里边一声命下,大把的小太监火烧屁股似的跑去找水。方化抓着拂尘在空气里扫了扫,嫌弃这儿不干净,眼一抬,冷不防的皇上不知怎么出来了,且面罩煞气,走路带风从身边经过,怀里的人儿可不就是太子妃么!
    啧…只是这太子妃状态极为不佳,她头脸靠在皇上胸口,仅仅是一掠而过都能叫人瞧出她的苍白虚弱来,看着仿似也活不长了。
    方化不同于方元,虽然说方元心里未必没有不希望念颐就此死的想头,却不会如方化这般表现在面孔上。好在方化是个人精,从前在先皇跟前当差的,还不至于给人看出他那点心思。
    他忙不迭跟上皇上,眼前飘展着顾氏流云似的裙摆,忍不住感叹,心说现下圣上初初御极,皇位还未曾坐稳,委实不宜作下落人话柄的事。
    想麒山王是有太皇太后撑腰的,哪怕现如今太子被收禁了只怕也禁不了他觊觎皇位的野心,加之朝中一些暗搓搓反对的声音,就现在,顾念颐一个废太子妃的身份,何德何能侍奉皇帝?
    这般一个活生生的拖累,不如就此去了,还能叫人省下万般绸缪,念着她的好。
    方化跟得气喘吁吁,也就是他知道皇上抱的是谁,别的追在后面的都只觑见那是个姑娘家,云头履上镶东珠,裙摆飘飘,穿着华贵不是凡品,显见的不是一般宫女,只是不敢细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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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钦殿中,地罩前的鎏金香炉香雾缭绕,渺渺的烟气忽的一散,原来是有人匆匆从旁经过。
    须清和把念颐放在自己寝宫的床榻上,转身出去,不久亲自端着一碗蜂蜜水进来。
    床上的人不知是饿晕过去抑或睡得深沉,总之一动不动的,上唇发干,嘴角紧抿,须清和唤了几声她都没有醒转的迹象,他又给她切脉,良久才拿起小勺儿捏开她的嘴往里灌蜂蜜水。
    这一切做完,他看着她的睡颜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居然有淡淡的满足。然而毕竟外面还有诸多事急需处理,他神色微敛,负手步了出去。
    念颐醒过来的时候须清和并不在身边,她一时也没有想这么多,直到感受到身体下面是软绵绵的床榻才一机灵,整个人都彻底清醒过来。
    明黄的龙纹床帐晃得人眼睛疼,念颐不可思议地张圆了嘴巴,伸手用力捏自己的脸,不捏还好,一捏她就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原先的衣服了。天知道这一身洁白无暇的中衣缘何而来,又是谁帮她换的?
    她撑着引枕坐起身,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拨开床幔,见垂地的湘帘后有隐约的人影,心下稍稍安定,出声道:“是谁在那里?”
    湘帘后传来惊喜的声音,须臾喜珠、海兰、采菊纷纷进来,海兰泪眼婆娑,采菊也哽咽得受不住,喜珠倒是爽快些,只是亦是忍不住眼眶通红,“姑娘可算是醒过来了,皇上什么也不说,只叫我们在这里伺候着在这里等,我们心里没底,怕得都不敢阖眼!”
    “这下可好了,醒了就好,别的都不是事了。”海兰接口,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暗恼自己不曾跟着念颐见沈氏,后来太子妃不见了,她们都无头苍蝇似的,哪怕是这时候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采菊也激动,她和海兰想的差不了多少,她们姑娘的身份问题和去留都不打紧,随意皇上安排,只要人没事,这就是顶好的了。
    念颐一头雾水,好容易才感受到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可是听她们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姑娘,还有她自己睡得龙榻,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
    未及细问,殿外猛地有人吊高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海兰几个对视一眼,不等念颐反应便都却步退了出去。念颐“嗳”了好几声也留不住她们,她没吃什么东西,有气无力地扒拉开锦被,腿还没从龙床上跨出去,就被仿若从天而降的须清和重塞回被中。
    “你身体尚不曾好全便要下床走动么,”他嗓音微哑,却又恰恰是她记忆里从未有过的致命温柔,好像有水化出来一般,“坐好,不要叫我担心。”
    念颐木偶人似的被他摆弄,木讷讷地把须清和望着。他竟然对她这么温柔体贴,简直不是他了,还有…还有他的衣饰,他的言行……
    “是不是饿了。”须清和从案上端起一碗香菇白米粥,他舀起半勺放在唇边呼呼,轻抿一口确定温度适宜了便递到她唇边,伴随着不紧不慢的周到声线响起,“你太久未曾进食不宜大鱼大肉,等过两天,念颐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我——”
    “啊,张口。”
    “你……”
    她有点条件反射,等小勺滑进嘴里时才意识到自己话都没说,可是也是真的饿了,几乎是他勺子才一递过来,她就一口吞下。
    他叫她别急,微凉的指腹轻轻拭去她嘴角的米粒,她却入定似的一眼不错只是看着他。
    须清和放下碗,在念颐还思维迟钝的当口揽住了她,宽广的袖襕将她包裹。过了许久,他吁出一口气,额头抵在她肩上。
    ☆、第68章
    帐中萦绕着浅浅的龙涎香,念颐吸了吸鼻子,闻到须清和身上龙涎香附着几许松柏的清新气味。
    熟悉的味道让人内心安稳,她身体略略松弛,却在感受到他的重量时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对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还没有人向她解释过。
    不过念颐有自己的想法,显而易见,就在她被皇后关起来的这几日里,须清和化险为夷登基了,而她居然也因此而大难不死……
    佛说,花非花,雾非雾,梦境也不一定不是现实。换言之,现实可能仅仅是在一场幻梦里。念颐抬手落在须清和坚实的背脊上,手指蜷着,微微眯眸,等不多会儿再次睁眼打量这周遭时她思绪转得迟缓,忽而就想到了太子。
    她不算是特别会矫情的那类娇气名门贵女,到了这个地步自然知晓成王败寇的道理,不会做多余的事,譬如大咧咧地为太子求情。她确实是太子妃,且因为须清和的喜欢,此番不至于落得同太子和皇后一样的下场,不过没有能力“拯救”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是事实。
    该庆幸吗?
    念颐忽然外分茫然,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离开皇宫,抑或盲从须清和的安排?只是,她的身份没有人不知道的,到那时候众口铄金,一国之君公然同自己的嫂嫂有首尾么,这算什么事,须清和要怎样做才堵的住悠悠众口。
    恐怕不会有法子。
    她无力地往他身上倚了倚,知道自己身份实在尴尬,哪怕自知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也恐怕别人添油加醋随性发散。
    人生在世,名声十足重要,自古以来便是叔嫂有别男女有别,潘。金。莲瞧上了小叔子武松不是也没结果么,逮着了机会就叔叔长叔叔短的,“叔叔来,奴为叔叔烫了酒……”
    端的是千娇百媚眉眼乱抛,可惜她这小叔子不吃这套,人家压根儿不搭理她。随后潘金莲和西门大官人牵扯到一起去,凭借一根撑窗的棒子定下乾坤,后其谋害亲夫,一条命最终交待在小叔子手上。
    血溅当场,也是另外一种缘分。
    念颐打了个寒噤,果不其然,叔嫂不会有好结果。
    她往细处琢磨,须清和现下是皇帝了,他要是与她扯上干系,必然要受拖累的,更何况是在这才登基的时候,地位未曾稳固,四面楚歌,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平息。
    “我觉得…我快变成你的包袱了……”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恰巧是他能听的到的声音。
    须清和眉峰微抬,她猜想他会开口的,没成想他保持了缄默。
    愣了瞬,念颐以为是自己说中了须清和的心思,不免叹口气,接着道:“兰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太子在何处?我都想好了,你带我去,把我和他关在一起,也显得皇上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她推开他,昧着自己心意复道:“你是皇帝了,你我毕竟是叔嫂,真要是腻歪到了一处别人背后说起来得多难听呀,是不是?”
    她自顾自都想好了,哪怕有些酸楚,可是早在与须清止成亲那一日起她就在心里和须清和诀别了。
    是以还能作出眉眼弯弯的模样,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您给我找太医把过脉么,我跟你说,沈氏实在是坏透了,最毒妇人心果然不错,她竟然在我的饭食里下毒!好在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只在起初吃了一点点,”她拿手比划,露出一个莹润的指甲盖儿,“约莫只有这么些,要不然,我这会子早在阴司里和阎王老爷聊天了——”
    他看着她展示的粉嫩指甲盖,不紧不慢覆手握住,把她的指尖在手心里徐徐地摩挲,“精神恢复了么,哪里来这么些话。”
    她停下罗唣,目光交汇在两人相交的手上,把手往外抽,视线也转移了开去,多少流露出了在与他单独相处时时不时就冒出的不知所措,“你别这样,即使你是天下之主,也不能…”飞快地睃他一眼,“不能对别人毛手毛脚。”
    他因她的反应嘴角微扬,纳罕道:“谁却是别人,顾念颐你么?”旋即面色不变说出了令念颐吃惊非常的话,“朕与自己来日的皇后亲近,难道还需经万民的同意。”
    她的眼睫抖了抖,仰眸正对上他满面的理所当然,一句疑问上扬的“皇后?”从喉咙口卡出来。
    须臾间,念颐飞快地摇起了头。她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怎么从须清和嘴里说出来这样理所当然?他说的是皇后,一国之君的妻子皇后啊,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她身份上的污点够人诟病一辈子的,戳着脊梁骨能戳穿了,连留在他的身边都是一种拖累,何谈与他为妻?
    这固然极好,须清和想必知晓若是叫她为妃她不会愿意,因此上,才直接提出的皇后。
    他很了解她,看得出来,也是真心为她着想。可是他忽略了她对他的回护,她这样的身份做劳什子的皇后呢,自己今后的人身也就那样了,不能自私祸害了他。
    她心慕的人,是站在顶端的主宰者,他理应受世人敬仰憧憬,永远都光芒万丈。绝不是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人,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怎么又这样呢?”他总是神情温和,道出口的话却偏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念颐假装生气,扒拉着床帐要下床,其实是给他给也自己找个台阶下,她怕自己再面对着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为两个人好,她一定不能嫁给他的。
    母亲的事也是心灵深处一道伤疤,她当初嫁给太子后每每想到母亲,便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以母亲的事为警醒,因而强迫自己不去想须清和,努力喜欢上太子。也因为那时候须清止还是太子,她进宫是肩负着整个襄郡侯府的未来,哪怕后面这些功利性的目的在同太子的日常相处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
    “地上凉,你没穿鞋要往哪里去?”须清和伸手拉住念颐,眉间跃上一抹不悦之色。
    她轻轻挣了挣,实在不想再和他纠纠缠缠,再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下去,天黑都没个结果出来,便把心一横,直言道:“我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
    须清和把她带到这里未必无人知晓,为他好,也为全了自己的名声,她还是离开这里,去找须清止罢。
    “噢……”须清和听清楚念颐的话,赋予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的眼眸漆黑乌湛,像是无底的黑洞,只是沉静看着她便生出能将人吸入的巨大漩涡,缓缓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想去哪里。念颐尽可有这些想法,朕不会干预。”
    他顿了顿,手伸到她胸前整理她微乱的飘带,上唇的弧线略显得凉薄,“只是——你的那些想法,无需告诉我知道。”
    他这样就很有些霸道了,意思很明显,你可以在脑海中畅想你在哪里同谁在一处,但也只能是想想。
    念颐咬了咬唇,准备回嘴的,然而看见须清和沉静的面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在心里某个角落,她亦是很想很想任性同他在一起的。哪怕未来充满那样多不可知的变数,即便有一日他或许会变心,喜欢上别的女子,至少她曾抓住过,也是无憾。
    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念颐听话老实地坐回锦被里,以退为进,先让“敌人”麻痹大意,才能迎来自己出手的大好时机。
    在念颐低头思忖她自己要走的下一步的时候,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椭圆形瓷瓶,倒出半透明状的液体凝在指尖,细细绵绵在她脸颊上掌掴印子处涂抹。
    亲自为她涂药,眸中裹着静水无声的怜爱一般,目光柔软如泉水从皮肤上流淌而过。他对她实在太好,君王之爱,仿佛沉溺其中亦是理所当然。
    脸上凉沁沁的,念颐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她倒把自己被扇了巴掌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想脸上至今还有印子,可见当时那老嬷嬷存了多大的歹心。不晓得皇后和太子被关在何处,他们应当还活着的,兴许是被须清和软禁起来了。
    抹完药,他对着她面颊吹了吹,轻声慢语,语调懒懒的,却是在嘱咐,“念颐在这里住着,心要安。记得万事有我,不用多想。”
    她眼瞳转了转,下巴微扬仰着面假装乖巧听话,说道:“我知道,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今后什么都听兰卿的。”
    随后几日她果真老老实实住在云钦殿,哪儿也不曾去。
    直到这天,念颐深感自己身上的力量都回来了,就打算到外面走走,保不齐还能扫听见些消息。
    云钦殿里的人都是半个哑巴聋子,便是念颐她自己的人,海兰喜珠几个,最长袖善舞的喜珠也打探不到沈氏和须清止的消息。她还就不信了,大活人能活活人间蒸发了么,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的结果罢了,应当不难的。
    穿戴完毕,因着须清和对她没有外在形式上任何的管束,念颐毫无障碍地出了云钦殿。
    秋意更深了,上午的日头淡淡的,她站在火红的枫树下仰头张望天空,好像望见了某人的脸。
    登基后须清和变了许多,过去他偶尔还会假装笑一笑,瞧着和熙温暖,如今却在冷淡的皇权之路上越走越远,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她成心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打搅他他也不肯施舍一个眼神。
    女人家自是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秋愁,念颐在枫树林里随意踱着步子,林子边上,隔着一个花台,冷不丁听见有两个宫女在说话。
    “……听说了么?梅小姐又进宫了,在太后娘娘宫里请安呢,皇上也在,想来此番皇后的人选必是她无疑了。”
    另一人道:“可不是,我听见的与你差不了多少,昔日皇上不是还与梅小姐订过亲事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唉你小声点——”停了停,“等国丧过去怕就要办这事儿了,宫里也是该热闹热闹了,像现如今每日里死气沉沉,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
    梅小姐。
    梅初吟?
    念颐立时想起来,这一位确实是须清和的表妹,怎么,他们要成亲了?
    ☆、第69章
    梅初吟的形容在念颐面前隐约地浮现出来,只记得她有一副婉约的容貌,五官却模糊了,临水照花一般,毕竟不是念颐自己相熟之人。
    她抬步欲走,唇角微抿的侧影现出几分落寞。
    秋风飒飒扬过来,落叶的扑扑声卷动残叶,花台处洒扫的其中一个宫女越性儿有些兴奋起来,拄着扫帚靠在墙壁上,嘴里跟倒花生米似的喋喋不休,“不晓得来日能不能想法子混进皇后娘娘中宫里头当差去,不比咱们这儿扫地轻省一千一万倍么!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油水还多,时不时的,还能见着圣上——”
    她们是仗着以为此处此时无人,另一个笑得不顾形象,轻啐一口戳她腰道:“快些收起你的如意算盘,你这是发梦呢,见圣上?圣上是什么人,好给你随意见的?需知近来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日都要忙得不成,前日连梅姑娘几次求见都难以得见天颜,就那还是太后娘娘的人陪着去的,试想,圣上已然太后娘娘的面子也不给,你是梅姑娘么,你有人梅氏的家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