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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节

      欧阳家主欧阳尚默不欢迎突如其来的拜访,若是想上门拜访,要早早递交拜帖,由欧阳尚默选一个日子,再将回帖送去。
    若是有人突然拜访,便只能这样,递了拜帖后,人在门外等着,而欧阳老先生愿不愿意待客,那就是另一回说了。
    涟漪在门口静静等候,一动不动亭亭玉立,寒风吹过,她那招牌式一丝不苟的发髻丝毫未被吹乱失态。她耐心等着,心中却一直将昨日计划之事一遍遍反复思索,想做到万无一失。
    而欧阳尚默到底委托了她什么事?自然是他的儿子,欧阳歉之病。欧阳尚默遍访天下名医都无法治好欧阳歉的脑疾,但听说苏涟漪竟可将回天乏力的李福安生生治愈,便借着群菁会将苏涟漪邀请而来一探究竟。
    若那苏涟漪看着如同招摇撞骗或口舌不净之人,他便放弃打算。但在他看来,苏涟漪确实个沉稳谨慎之人,那几十年几如死灰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将苏涟漪带到了他最心痛之处,让她见了他最心痛之人。
    涟漪不知等了多久,将脑子里准备说的话、做的事,一遍遍温习、演练,就在这时,欧阳府大门被快速打开,从中走出一中年人,身上衣着低调考究,面容从容,看着眼熟。
    涟漪想起,这人就是当初推着欧阳老先生入那华屋之人,想来是管家,更是欧阳老先生最放心之人。
    这人亲自来迎接,想来老先生是盼望她来的。能感受到欧阳老先生急切的心情和殷切的希望,涟漪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卑鄙,竟用这种方式取得人的好感和信任。
    “苏小姐,里面请,老爷等您多时了。”那管家也是满面惊喜,殷勤地前来迎接。
    一旁的门丁都很惊讶,这高个子姑娘是何方神圣,他们还第一次看见徐管家这么恭敬地去迎接一个普通人。
    涟漪微笑道,“劳您前来,涟漪实在惭愧。”
    “哪里,您能来就好。”管家的话又是让门丁们暗暗咂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子又是何人?为什么管家就如同盼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一般盼着?
    有个眼尖的,一下子认出了苏涟漪的身份,但却还是不解,为何管家会对这一介新晋女商人如此毕恭毕敬。
    涟漪随着管家款款入内,每走一步,压力就更大一分。她做不到全部欺骗,既然她来了,定然要尽自己所能,圆欧阳老先生的心愿。
    再见欧阳尚默,已经是几个月之后。
    当在厅堂看见他时候,涟漪心中酸楚,因欧阳老先生比之几个月前,苍老许多,想来,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被苏涟漪最后破灭了罢。
    涟漪有些后悔,后悔当时的实话实说,欧阳老先生还能活几年?她应该让他带着希望而去,而不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在悔恨与痛苦中挣扎。
    “欧阳老先生,您好。”涟漪打了招呼,语调沉痛。
    与苏涟漪不同,欧阳尚默一反平日里那绝望,眼中满是希望的神情,他坐在木质轮椅上,恨不得一下子站起来,笑着点着头,“涟漪丫头啊,老夫一直在等你,老夫就知,你一定会回来拯救歉儿。”
    涟漪心中百感交集,又很是难过,鄙夷自己的目的性,这一刻,她仿佛没了医者的圣洁,满是商人的势力。
    “欧阳老先生,涟漪不能骗您,即便是此番前来,也是没有治愈的把握,我只能说,尽自己所能、竭尽全力。”虽然告诉自己要善意的谎言,但最终苏涟漪又一次实话实说了。
    欧阳尚默赶忙点头,“只要有你这句话,足矣。”一回头,望向那管家许昌,“大昌,快推我去歉儿那。”他的焦急已无法忍耐,迫不及待希望自己爱子得到救治。
    管家也赶忙跑到欧阳尚默身后,用力推动木质轮椅,涟漪则是跟在两人身侧,向那华屋走去。
    欧阳尚默的老来子欧阳歉,便是典型的弱智。
    弱智的原因有多种,有遗传性的,多因染色体变异引起;有产前损害,例如宫内感染、缺氧、中毒;有分娩时的产伤,包括窒息、颅内出血、早产等;也有一些是出生后的疾病,例如脑膜炎、脑炎、颅外伤、脑血管意外等等。
    而欧阳歉则是属于第二种,产前损害。
    就之前欧阳老先生所说,在其夫人有孕期间,心思歹毒的妾室们欲用各种药物使夫人流产,但这孩子保住了,生下后变比普通孩子少了一窍,就是智力不长长。想来,这药物其中定然含有汞或者铅。
    苏涟漪是见过欧阳歉的,那欧阳歉除了喜欢傻笑打砸,并无什么流涎、四肢失控等症状,而且当见到自己父亲时甚至停止了打砸,出声打了招呼,在得到允许后,又继续打砸,从临床表现分析,其为轻度弱智。
    轻度弱智的表现为学习能力差、适应生活能力差、不能正确理解问题、不能灵活地去思考,解决问题速度缓慢,而人们日常接触到的弱智儿往往都是这种轻度弱智。
    轻度弱智,其救治时间往往是越早越好。
    婴儿时期是脑、心理和身体发育最快的时期。从新生儿开始,至七岁时,脑重量已接近成人脑重量。大脑皮质细胞的分化从胎儿第五个月开始,七岁已基本完成。
    出生以后,大脑皮质的神经细胞数不再增加,脑重量的增加主要与神经细胞体积的增大、突触的数量和长度增加及神经纤维的髓鞘形成有关。
    所以,在生下来三个月之内,几乎百分百治愈;三岁之内,只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治愈率;六到七岁,治愈率低于百分之十二,或着根本治不好。
    可以说,以欧阳歉现在的年纪,智力缺损已无法逆转,但却可以多少挽救,即便是达不到正常人的标准,也能让其生活自理。
    离那华屋近了,静悄悄,除了风吹雪飘枯枝响,就没有丝毫声音。但苏涟漪知晓,那沉重得木门之内,有着让欧阳尚默痛心的声音。
    木门开了,仿佛已到了世界的尽头,再入内一步,便是地狱沟壑一般。
    华屋之内,吵杂一片,有欲盖弥彰的妙乐大奏,有瓷器撞地的迸裂之音,有中年男子的痴傻笑声,只见欧阳尚默痛苦地闭上眼,不想去看眼前一切,也不想听见一切声音。
    欧阳歉砸了一会,发现门开了,自己的父亲在门旁,便停了打砸,对着欧阳尚默呵呵傻笑。
    欧阳尚默痛苦地点了点头,仿佛同意了一般,那欧阳歉便继续砸。
    涟漪冷眼观察,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回过头,问道,“他喜欢砸瓷器,这个行为持续多久了?”
    欧阳尚默叹了口气后,答,“两年多罢。”
    “在砸瓷器之前,喜欢做什么?”涟漪问。
    “撕书。”欧阳尚默答,声音缓缓、低沉。
    “撕书之前呢?”
    “撕布。”
    “撕布之前呢?”
    “翻找杂物。”
    “再向前呢?”
    “傻笑。”
    涟漪不再问,仿佛找到了规律一般,面色一敛,声音严肃冰冷下来。“请问欧阳老先生,令郎最后一次接触外界的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欧阳尚默一愣,没想到苏涟漪就那果言辞犀利地问了这个问题,有些尴尬犹豫,一旁的管家很是不赞同,对苏涟漪使着眼色,而涟漪只当看不见,继续等待欧阳尚默的回答。
    这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欧阳尚默又长长叹了口气,“是四十几年前了。”他实在羞于开口,无法说出实情——他生怕被外人嘲笑,所以将歉儿关在屋里。
    欧阳尚默虽未说,但苏涟漪却能猜得出来。
    涟漪可以想象到,当年的欧阳尚默心思已经十分敏感,而思想也十分左。老来子是弱智这个消息已经打击了他,但他青梅竹马的夫人却无法原谅他而自杀,生生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其实责任并非都怪欧阳老先生,更应该怪的,也许是这个畸形的社会罢,如果这里不是一夫多妻,又哪会有恶妾?如果没有恶妾,欧阳夫人又怎么会中毒产下病儿?
    但欧阳老先生也不是无辜,他太过虚荣,太在意外人对他的看法,也是因为,先是害了夫人,又是害了儿子。
    其实欧阳歉的病症并非十分严重,可惜,已过了教育的最佳时机。若在欧阳歉儿时便悉心教导,用超人的耐心去引导,去激发他思考,让他去判断对错,也许今日的欧阳歉,也不会到如此。
    当然,这些话,涟漪对欧阳老先生说。说了,也无法挽救这个现实,只会为老先生平添遗憾罢了。
    涟漪心中了然后,便走了过去。
    欧阳尚默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心中的期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身子微微向前,仿佛想从轮椅上站起一般。
    管家徐昌赶忙上前,扶住自家老爷,欧阳尚默这才平下心来,坐在轮椅上,眼光急切地看着苏涟漪,想知道她要用什么方法,更想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
    欧阳歉四十七岁,年纪上与苏峰的年纪相仿,穿着精心裁纸的银灰色长袍,不胖偏瘦,稍微有一些佝偻。
    因常年不见天日,皮肤未被紫外线伤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又因常年被困屋中,面色苍白。他的眼神单纯到发愣,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得沧桑,看着他打砸后的傻笑,给人一种十分渗人之感。
    涟漪提着小皮箱走了过去,快要临近他时,正巧梦到欧阳歉砸了一只瓶子,那瓶子碎末崩得老远,有一块不小的瓷片直直砸在了苏涟漪的腿上。
    一旁伺候的下人们一惊,赶忙上前,“这位小姐,这里危险,您还是到另一边去。”
    涟漪对着这名中年侍女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在离欧阳歉的左侧偏近前方站定,而后小心顿了下去,打开了皮箱。
    欧阳歉停下了砸碗,看了苏涟漪一眼,而后又开始砸起来。
    涟漪此时是冒着危险的,她离欧阳歉很近,便容易被崩开的碎片砸到,而她又蹲了下来,更是容易被碎片划破脸,甚至眼睛。
    所有伺候的下人都吓了一跳,但这女子是被老爷应允,他们不敢上前阻拦,就连那琴师也愣了那么一下,音乐有一时间是停止的,但瞬间,他们又恢复了演奏。
    欧阳尚默有些紧张,双眼一动不动,想知道苏涟漪想做什么。
    “各位乐师,能否请你们停奏一会?”涟漪问道。
    那几名乐师赶忙看向自家老爷和管家,当看到欧阳尚默微微点头后,便停了下来。没有音乐的遮掩,那打砸声更觉突兀吓人,但那欧阳歉却好像砸得更开心,更是用力砸着。
    涟漪从箱子中拿出了昨夜准备的用品——一叠画,那画是彩色,是涟漪用颜料所画。她的画工很好,虽没有什么意境之类得高追求,但画得却很形象。
    “欧阳公子,您看这里。”清朗的女声,与打砸声成了反比。
    欧阳歉看了一眼,发现没什么有趣,便又继续打砸。
    涟漪也不恼,继续缓缓道,“这是一跳小河,冬天到了,河面上有冰,冰很滑,在上面可以溜冰,也可用木板制成冰车,人坐在上面,用铁棍可以滑行很远。”
    欧阳歉不理,又弯腰拿起了一只瓷器,砸过之后,手舞足蹈。
    “天是蓝的,蓝天上有白云,河边有树,河面的冰下面有鱼,鱼会游,生活在水里,没有胳膊和腿,只有一条尾巴。”
    欧阳歉继续砸。
    旁边的人都不懂,这姑娘是在做什么?
    欧阳尚默也是愣愣看着。
    涟漪将这一幅图,说完,又拿出了一幅图,这是秋季的图片,继续缓缓讲解,“秋天到了,天空仿佛更高,白云朵朵如同棉花一般,田里的庄稼熟了,金色一片,庄稼很可爱、很神奇,本来是小小一粒,种在地里却能长出枝桠,最后结出果实,我们平日里吃的,就是这地里长的。”
    欧阳歉仿佛还是置若罔闻,继续砸着,笑着。
    涟漪继续讲,从田地里的庄稼,讲道田里的害虫,再讲道山上的昆虫。
    接下来发生之事十分枯燥,往往都是苏涟漪讲,欧阳歉砸,两人就这么持续。
    众人不解为何少爷日日砸碗而不倦,得到的结论也许是少爷天生脑病。但如今这位姑娘怎么也这么自言自语,难道她脑子也有一些不正常?
    就在众人都暗暗惊讶时,却清楚的感觉到,欧阳歉打砸的频率越来越小,砸得也是越来越轻,最后一下,那小小的碗,竟然没砸碎,只勉强砸开了一个口。
    涟漪一晚上能画几页?最多也就是十页,早已讲完,讲完后便翻来覆去的讲,尽量讲得更生动,更细致。
    欧阳歉终于彻底停下了,小心翼翼地看向苏涟漪,微微撅着嘴,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不敢去说。
    涟漪站起身来,才发现腿已经麻了,一边暗暗活动腿脚,一边微笑道,“欧阳公子更喜欢哪一幅?”
    众人惊讶,少爷竟自己停下了砸碗,真是奇了!这砸碗,少爷可是砸了整整两年啊,这位姑娘是用什么方法?
    其实涟漪的方法简单得很,便是慢慢引起欧阳歉的注意,耐心地让其感兴趣。
    欧阳歉如今的状况,简而言之,便是生活太过单调,他有强烈的求知欲,但却因智商的原因不知如何去表达,那种求知欲只在潜意识中,便只能用以种种过激之事来刺激自己。
    例如最开始的发呆到耳后的翻找杂物,从烦躁杂物到撕书撕布,最后到打砸瓷器。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但若是仔细想来,便是他潜意识的求知欲得不到满足,又不知如何表达后,便寻找一件件更过激之事来满足自己。
    其实最好的方法,便是将他带出去,让他去认识这大千世界,为他讲解世间百态,但欧阳老先生却因自己的面子问题,生怕被人嘲笑,便将欧阳歉牢牢锁再家中。
    涟漪想到这,顿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下这种断言又实在考虑不周,也许欧阳老先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颜面,更是怕欧阳歉受到伤害罢。
    无论是什么原因,将他锁在家中,就是个错误的做法。
    而针对轻度弱智的后天教育方法有很多,例如耐心教导他们识字;带病患出去郊游、认识大自然,使他们受到陶冶和启迪;诱导他们说话,交流思想、提高认识;让他们去劳动,锻炼手脚的灵活性。但最主要的是,是让患者多走出去接触社会,认识现实,辨别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