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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他自问十几年来无论寒冬酷暑,都执笔不辍伏案疾书,在学识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建安城内的贵族子弟,但偏偏就是无人赏识他的长处。
    薛淮山想,这世间当真是不公平,有那么多的事,在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也抵不住那些瓶颈和拦路的石头。
    薛淮山一怒之下卷起包袱返回了北郡薛家。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隐居多年的名士阮秸。
    阮秸乃是某一位贤明隐者的关门弟子,在嘉南尚未改.朝换.代时,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作为太.祖麾下的顶梁军师。
    嘉南太.祖建.国之后,阮秸递交辞呈,尚未等到太.祖首肯,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儿避世隐居,从此不再过问嘉南世事。
    太.祖在位不过三年,便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即当今国君,而后开创了嘉南盛世。
    然而太.祖在为君期间,却是将朝堂内外肃.清了一遍,那些曾经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草莽功臣,多半以谋.反罪被诛.连九族。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倘若阮秸没有避世隐居,他和他的女儿可能都不会活下来。
    在嘉南国境内,阮秸的生平轶事更像一部传奇,他著写的兵书十六式,极受普通百姓和贵家名流的追捧,曾经翻版数次,一度让建安纸贵。
    薛淮山只知道阮秸隐居在北郡附近的村庄,却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了哪里。
    每年慕名而来的人都很多,却多半无功而返。
    薛淮山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周边的所有村落,最终确定了三十六个城镇和村庄,又逐一确认排查它们的位置,耗费了诸多心力。
    直到他二十五岁这一年,才真正找到了阮秸的家门口。
    那是朝阳明灿的春日清晨,彩霞一字连天,他骑马而来,看到院中桃李满枝,繁花绯丽姹紫嫣红。
    桃花树下有一位布衣竹钗的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端的是素丽秀美。
    她那时正撒着稻谷喂鸡,浓密的头发上沾着半点草屑子,听见行步的马蹄声,提起裙摆背对着他,像是准备折返回屋。
    那便是薛淮山第一次见到阮悠悠。
    他并不知道她天生眼盲,只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人,哪怕荆钗布裙也别有一番秀丽姿色。
    阮秸同他讲解了兵书十六式,又教他该如何给国君写信,薛淮山知道了这些,原本应该是得偿所愿,他应当打道回府。
    但他留了下来。
    薛淮山这样的举措毫无意外地招来了阮秸的厌烦。
    阮家的屋子少,阮秸便让他住在柴房,薛淮山在地上铺了一层野竹草,又盖上破旧的棉被,权当是每日休息的床。
    薛淮山每天鸡鸣而起,劈柴打水,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贫生活。
    他抓住一切机会,同阮悠悠搭讪说话。
    他发现她看不见东西,可阮秸不愧为嘉南第一名士,将这个女儿教养得极好,她弹得一手好琴,精通诗词曲赋,甚至还很会做家务。
    这些年来,仰慕薛淮山的女子不在少数,他却从未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想到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薛淮山费尽心思哄阮悠悠开心,他夜里不眠,通宵想一些有趣的段子,等到第二日不慌不忙地告诉她,只要能让她笑,他便觉得很值得。
    他想,若是能娶她为妻就好了。
    但同时他也想,有什么办法,能将阮秸的生平所学尽数纳入囊中。
    那一日林中云雾起伏,天光黯淡晦涩,少顷,忽有惊雷乍起,眼看便要下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
    院子里的母鸡被吓得乱窜,阮悠悠失足跌倒,薛淮山走了过去,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把她抱回了柴房,对她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些事。
    那天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他知道她一定会怀孕,怀上他们两个的孩子。再然后,她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薛母此前已经给薛淮山定好了一门亲事,不同意他娶阮悠悠为妻,薛淮山想了想,便以阮秸的兵法谋术作为托辞,他说自己娶这个妻子,乃是为了往后为.官致仕。
    十里红妆喜嫁,薛淮山成功把阮悠悠带回了北郡薛家。
    阮悠悠难产三日,给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每日忙于照顾妻子和儿子,不再过问其它。
    尔后,阮秸去世。
    他翻查阮家上下,甚至命人砍光了院子里的桃树李树,也没有找到那本朝思暮想的兵书,那本书乃是阮秸此生的手抄底稿,不仅记载了所有兵.法谋.略,还分条陈述了若干治.国主张。
    这本书在阮悠悠手里,她并不知道薛淮山所做的一切,便将书册给了他。
    薛淮山坐回了少时的书桌,桌面仍旧摆着那些先贤名家的传记,和帝王君臣的史书,他拉开抽屉,看到了父亲的牌位,也想到了在遇见阮悠悠之前,他的毕生志向是什么。
    他待她日渐冷淡。
    岁末寒冬,薛家来了许多客人。
    那一夜薛淮山的表妹将阮悠悠推进了湖里,阮悠悠被救上来以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他赶去她的房间,瞧见她的样子以后,心头涌上百般滋味,每一种都不好受。
    那位表妹本该在来年九月嫁予城东某位青年富商为妻,薛淮山作为北郡薛家嫡系一脉的独子,漠然将那一纸婚约作废,把表妹配给了城西一个贫寒酒鬼做妾。
    阮悠悠转醒以后,他的态度较之从前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从未抱怨过他的冷淡,只偶尔央求去见儿子一面。
    薛母觉得阮悠悠带不好孩子,因而将孙子抱到了跟前抚养,然而每次那孩子见过阮悠悠以后,总要哭到背过气,让阮悠悠把他带走。
    薛母因此动了一些肝火,便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再给阮悠悠。
    阮悠悠大抵是不会哭闹,更不会尖叫撒泼,甚至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加在她身上的事,她即便难受,也只是默声忍着。
    直到薛淮山要去国都建安。
    那时,他写给国君的信笺已经得到了回音。
    阮悠悠写了一封休书,准确来说,应当是刻,她常在竹简上刻字。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窗外有细微的蝉鸣,她把竹简递到他面前,郑重道:“君可再娶,与我无关。”
    薛淮山握着那竹简,骨节捏出声响,缓缓问她,“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阮悠悠闻言侧过身,脱下手腕上他送她的玉镯子,她那样柔和的性子,默了一会竟是道了一句:“再不相见吧。”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复又低声问道:“悠悠,你会忘记我么?”
    “不会。”阮悠悠答道:“那些高兴的日子……我会一直记着。”
    她回了那个家,不过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薛淮山每月差人给她送衣食补药,他得空时也会跟着去看她一眼。还好她目盲,她并不知道他来过。
    朝堂之上,薛淮山愈加得到国君器重,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国君甚至有意将贤阳公主许配给他。
    薛淮山住在建安城南的高门大宅中,每日达.官贵人如流水般上门拜访他,从前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名士,如今见了他也多是谦和有礼。
    他对贤阳公主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她能带给他更稳固的地位,和荣极一生的富贵。
    这一年的正月初八,贤阳公主便要嫁给他。
    然而正月初四那一日,阮悠悠倒在了国师府东苑的台阶前。
    “你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轻声道:“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他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全身已经凉透。
    台阶前,原本也站了个不曾见过的绝色美人,阮悠悠倒下以后,那姑娘也再寻不到踪影……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兴许会有一些疑惑和害怕,薛淮山已经顾不上害怕,他紧紧抱着阮悠悠,心想她的魂魄大概已经被勾走了。
    三日后,国师府的仆从发现,薛淮山溺水而死。
    建安城内一片诧然,喜嫁的红缎尚未撤下,新婚在即的新郎官便遭此厄运。
    贤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一个月以后,国君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位名门贵家的世子,并且要求史官将薛淮山的名字从嘉南传记中剔除,那些经由薛淮山提出来的治国之道,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官.员名下。
    从此建安城内的人,对薛淮山这三个字都有些讳莫如深。
    诈死的薛淮山带着儿子回了北郡。
    他从乱葬岗里寻了一具和自己相像的尸体,乔装打扮后做成了溺毙的假象,不管国君是否会发现端倪,他终其一生不会再返回建安城,为了躲避风头,五年内也不能返归家宅。
    薛淮山在北郡的小镇上落了脚。
    这附近的几个城镇皆是常年偏冷,镇上的人习惯用头巾遮面,只留下两只眼睛,如此一来,就能遮挡住薛淮山的脸。
    他盘下一间磨坊,买了几头驴,每日接送儿子去私塾,晚上再教导他做功课。
    磨坊的生意十分好,他白天很忙,并没有时间想别的事。只在晚上儿子睡着以后,会想到阮悠悠。
    他从未梦见过她,他想,许是她不愿入他的梦吧。
    窗外是北郡冷得泛寒的月色,沉沉永夜里瞧不见星光,他忽然想到阮悠悠给他休书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明明只有四个字,他却念了很久。
    他还想起那个夏末的雨夜,她坐在窗边弹琴给他听,曲尽弦颤,她说这首曲子没有名字,只道是一曲相思绵长。倘若能让他再选一次,便是用普天之下的七国来换,他也宁愿要那间铺了竹草的柴房。
    往事如滚滚东流水,哪里容得下挽回。
    ☆、第73章 缚蘅柏
    暮色四合,天际晚霞盈落。
    广茫苍穹中似有一群雪雁飞过,留下溪流击石般清呖的啼声,缓慢回荡在空静的山林中。
    “昨天我收到了解百忧的信鸟。”雪令停下脚步,极轻地笑了一声,接着同我道:“他说正月初一那一日,君上广发喜帖,如今王城内外都知道了你们的婚事。”
    他顿了顿,续道:“听说是今年三月十九?想来也定是一个好日子。”
    林中起了一阵风,拂过茂盛不畏寒的绿藤萝,翠色的枝叶婆娑作响,我静静地听着,耳根却有些发烫。
    “至轩冥君和思尔神女应该也会到场,说起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二位了。”
    至轩冥君和思尔冥后是夙恒的父母,几十年前至轩冥君让位给夙恒,带着思尔游历三界美景,迄今行踪不定。
    听了雪令的这句话,我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眸光清澈将他望着,“我也没见过他们……”
    离开嘉南国都之前,我在城中的烧鸡铺里买了一只刚出炉的肥烧鸡,用油纸包好揣在了怀里,就算不吃也觉得很满足。
    现下我抱着这只肥烧鸡,热腾腾的香气扑在脸上,话音顿了半晌,才接着道了一句:“想到三月可能要见他的父母,我、我有一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