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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中宫无主,薄暖为大,文绮的诔文由她执笔。冷雨敲窗,她断断续续不能成文,直写得神思恍惚。这种心情不同于母亲去世的时候——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是全然的悲伤,哭到不省人事后,偏还记得自己要了却母亲的遗愿,偏还一定要镇定心神做好进梁宫的计划。那个时候那个十三岁的自己真是无知无畏啊,一门心思往前冲,哪怕头破血流也要进那宫墙里去,以为只凭着自己的智计和胆色就能渡过一切难关解开一切难题,却没想到这帝王家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太多、要可怕太多。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在这宫墙之内遇见那个人。
    从她冲动地说出“我一向便是你的”,她便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早已经在家族与丈夫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心中是清醒的,却总以为自己还能凭着那点小聪明继续瞒天过海。
    其实太皇太后早就将她看穿了,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召进了薄烟。
    而她,越是得皇帝的宠爱,在太皇太后眼中就越是危险。
    可是……她望着灯火,神容幽然。这世上谁欢喜谁,谁厌弃谁,难道还能由谁做得了主么?情意还真如疾病啊,到来了,留驻了,莫非还能挥挥手便赶走么?
    她淡淡一笑,目光澄澹。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顾渊比她要诚实得多了。
    顾渊迈入宜言殿,便见到她在书影烛光下幽微的笑容,宛如隔世的梦寐令他怔忡。
    仿佛害怕惊散了什么,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案前,才低声发问:“笑什么呢?”
    她一惊抬头,讷讷地,不说话。他索性耍赖地将她抱过书案来,她在他怀里挣了挣,却听他一声冷哼:“再动,再动我就把持不住了——”
    她立刻停下,乖顺地依偎在他的胸膛,他将下颌蹭了蹭她柔亮的发,声音低而魅惑,却是重复着刚才的问句:“笑什么呢?”
    她着迷一般地看着他的喉结轻微地颤动,男子颈项间的白皙肌肤是不同于女子的坚韧,而他冕服未解,冠带齐肃,玄底织金的领口上黄龙腾舞,直往内里钻去。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安静地回答他:“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他笑了,“这浑话,怎么也传到你这里来了。”
    她看他一眼,少年帝王的眸光如剑般利,如水般清,如星般明亮,如火般温暖。她忽觉身心都是一松,好像终于抵达了追寻了很久的目的地,终于能够放心地休憩了。
    她洁白的手臂勾着他的颈项,抬头对他微笑:“陛下也知道这是浑话。”
    顾渊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心腔子里有一团火,上蹿下跳,烧得他喉头干哑:“朕看你比朕还好色。”
    她傻眼了,突然把手收了回去,摆正了脸色:“要论男色,陛下还欠了几分……”
    “嗯?”他的眉毛懒懒地往上一抬。
    她说不下去了。
    “欠了几分什么?”他追问,右手好死不死地抚摸她的背,她只觉脊背上一阵麻痒,竟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身子往前靠入了他的怀里,口中逸出了一声低吟。
    她顿觉失态,拉不下面子,倔强地道:“自古男色多以和柔自媚,陛下……陛下太刚强了,欠了几分婉转。”
    他越听越是好笑,眸中光芒流转,竟是华彩动人,“原来婕妤喜欢温柔点。”
    他的嗓音如深渊之底的魔,如最深沉的诱惑。她略微迷茫,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衣襟,他低低一笑,将她平放在席上,自己压了上来,却没注意衣角钩到了书案。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袭来,她下意识地翻身挣扎,他欲按住她,却突然咕哝了一句:“要温柔的,你自己却蛮得很。”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却没有逃。
    她躺在他的身下,长发如海藻般披散在流黄的席上,脸颊莹澈如雪,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睛睁大了,如一只不解风情的雀儿,愣愣地望着他。
    ☆、第56章 跋前疐后【三更】
    火光幽微,噼啪轻响,似是桐油烧尽,而她的双眸凝注着他,莹润地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只觉这寝殿里竟热得令人头晕目眩,暗骂一声,便待扑上——
    “哗啦”——
    莞席皱起,书案被他的衣角蓦地带翻,案上重重叠叠的书简全部朝他二人砸落下来!更可怕的是书案一倒,案边的书架也晃了一晃,架上的书可比案上多出十倍不止——
    顾渊大惊,立刻朝薄暖一扑护住她头脸,拿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受住了那些边缘粗糙的简册!
    “哐、当”。
    最后一片木牍掉落的声音。
    薄暖屏住呼吸,一片黑暗之中,她被团在顾渊温热的怀抱里,听见他近在咫尺的急促心跳。
    她伸出手来——又惊落二人身上的书简,其声清脆——轻轻地抱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起来。
    笑声清越,带得胸腔震动,入得她耳,一片酥麻。她微微恼,全身都热得不似她自己的,“孔夫子,书太多,被书砸了,很好笑么?”她没好气地道。
    但听他带着闷笑的声音传来:“阿暖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成事,啊?”
    她一呆,“什么?”
    他终于抬起身子来,衣冠散乱,剑眉斜飞,眼底全是风流,伸手勾了勾她的下颌,“下回,下回必不致出这种幺蛾子。”
    她还是没有听懂,而他已坐起身来。看到地上散乱的竹简,皱了皱眉。
    她知道他洁癖犯了,正欲唤人进来清理,他已拿起她方才写的诔文,“你不开心的,便是这件事情?”
    薄暖默了片刻,“你又知道我不开心了。”
    顾渊抬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一副水晶的心肝,早被我看个透。”
    他语气虽揶揄,神色却端凝,她总感觉自己又遭调戏,却不知何从说起,只低声道:“我觉得文充仪可怜……”
    顾渊将诔文放在案上,烛火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如削,“太皇太后心狠。”
    她拉住他的袖子,像一只缠人的小兽,低喃问他:“太皇太后点了增成殿,你当真不去?”
    他朝她望回来,眉头紧锁,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你什么意思?”
    她低首,讪讪地,“我怕再出文充仪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还不明白?”顾渊一声冷笑,“我若当真去了增成殿,她们才要遭殃呢。”
    薄暖身子一震,“不,分明是因为,因为文充仪来见了我……”
    “不会这样简单。”顾渊斩截地道,“这个事情我会派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再管了。”
    薄暖咬了咬唇,不言。
    他侧首看着她,眸光似灯中飘摇的火芯,幽暗地燃烧,“还有,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把我推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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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了疠风?”顾渊这日回到宣室殿,终于过问起文绮的事情。
    他皱紧了眉头,神色冷峻,叫孙小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医说是举动不慎,约略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顾渊轻敲着墙上悬剑的玉剑首,沉吟。
    “陛下,”孙小言又凑前几分,“长秋殿的王常侍说有要事奏报……”
    “王常?”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朕记得他当随着梁太后,不可出长秋殿的。”
    “是是,”孙小言连连点头,“可是他这次,竟带来了梁太后的血书!奴婢们说什么也不敢拦……”
    “——胡闹!”
    顾渊将拳头往墙上狠狠一捶,那柄剑乃至于跳了出来,直往冰冷地面上堕去!长剑摔在地上,顾渊伸足一踢,便踩过了它。
    “宣!”
    不过一年的光景,王常已老了很多,鬓边白发飘萧,再不见当年眸中犀利的光,耷拉的眼皮下神色掩得更深。他进来时,先是看到了地上那柄被踩踏的礼剑,而后才是一袭冷漠玄衣的皇帝。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神色间的清冷已不复他所能识。
    他双膝跪下,将那一卷雪白血红的帛书高举过顶:“老奴奉长秋殿手札,请陛下过目。”
    顾渊冷笑了一声。
    “阿母不甘寂寞,竟连这种法子也想出来了?”他冷冷地道,“朕不想看。”
    王常顿了顿,“太后交代,这手札,陛下无论如何要看一看……”
    “无非是为文表姐伸冤罢了。”顾渊一掀衣摆坐了下来,“莫说阿母想伸冤,朕也想伸冤呢!若不是阿母起初要召宗室女子入宫,太皇太后又何得见缝插针,让文表姐住进增成殿来?但进了宫,就要有个死于非命的觉悟!”
    王常默了许久,将帛书收回袖中,“陛下天命聪颖,太后定当欣慰。惟大靖以孝治天下……”
    “让阿母好好待在长秋殿的旨意不是朕下的,是太皇太后下的。”顾渊径自打断了他,“才前有个叫聂少君的给阿母求情,御前廷杖二十,想必阿母也是知闻的。”
    “太后的意思,并不是强求陛下去长秋殿看望,又或强求陛下开恩许她自由。”王常的话却出乎顾渊的意料,“太后的意思,是请陛下在面对太皇太后时,三思后行。”
    顾渊的手指轻轻往桌案上敲着,“哦?”
    “太后说,陛下是明君圣王,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王常的话音好像永远都没有起伏,“太后当初为了陛下,能忍住一时怨怼,带陛下远去梁国;今日文充仪之死是纤芥小事,陛下为了大靖朝千秋基业,切不可乱了大局。”
    顾渊的眉头一跳,“纤芥小事?”
    王常躬身。
    “这恐怕不是阿母说得出来的话。”顾渊一笑,“是你自己的话吧,王常侍?你今日所来,究竟是奉了哪个太后的懿旨?”
    王常走后,顾渊一脚踢翻了书案。
    奏简稀里哗啦散落下去,外边的孙小言听见声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看大惊:“陛下!”
    顾渊已负手背过身去,长发随玄衣如墨,寒风拂起长袖上飘然欲飞的金线,却永远也飞不出去。“太皇太后在威胁朕。”他的声音低沉如夜。
    孙小言没有听懂,不敢接话。
    “她威胁朕……不要彻查文表姐的死因,不要与阿暖诞下皇嗣,不要再去惦念长秋殿里的阿母!”顾渊咬紧了牙,“朕……”他突然转过身来,灼烫得蒸腾出水汽的双眸死死盯着孙小言,“朕是男人,朕是皇帝,朕不是她薄家的傀儡!”
    孙小言终于明白了,而在这明白之后,心中缓缓流溢出无能为力的悲怆。
    “陛下……陛下!小的不会什么大道理,小的只听过一句话,叫‘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他伏拜下去,狠狠地三叩首,泣声道,“陛下便不是为了天下黎民,便只是为了宜言殿里的阿暖,也当从头再忍啊!”
    顾渊看着他弓下去的背影,许久,终于转过了身去。
    “陛下……”孙小言颤声道,“您与阿暖还有很长的时日,她会理解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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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雨飒飒,不知从何时起转成了冰霰,自窗中望去,一片苍灰的冷。顾渊畏寒,乃至不愿出门,不上朝的时候便命人将宣室殿的奏疏都挪到宜言殿来批。这一来可苦了薄暖,她夜中最是浅眠,一丁点声响都能闹得她睡不着,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在她房中刷刷刷揽竹写字?
    夜已深了,她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那梁帷之外的一丛灯火中那挺秀洁净的背影,听见外面雪花轻轻贴落在窗棂子上的声音,忽而有击柝的宦官经过殿外,尖细的嗓子报了四更……她第五次问他:“温室殿的炉子,不是比我这边暖和得多么?你既要熬夜,便该去那边。”
    “谁说朕要熬夜了?”他头也没抬一下,话音淡淡的,摸不透喜怒。
    “这都快天亮了!”她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怎不稍稍分忧于臣下?”
    “你自可去看,你阿父那里也有一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挑眉,“要正旦了,哪家都不容易。”
    她又躺回枕头上去,漫然接话:“天家可不是寻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