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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若时光倒流再重来一次他也会准,只因他不能护得儿子一生平安,终有一天他会故去。轮到张盛掌舵时,万般繁琐杂务都要面对,百样艰险和危机也终将历经。
    英国公府之所以屹立不倒数百年,全因付出比别家更多的血与汗,若是做缩头乌龟躲在京中尽享安乐,恐早已让天子夺爵降等。嫡枝绝了脉,还有庶枝,军中就有几个张家的年轻后生看着也不错,不如趁机带在身边,天家不会让这么一杆旗帜就此倒下,只要沾了张家血脉袭爵完全没有问题。
    从儿子生死不明再盘算到袭爵事宜,英国公猛然觉醒自己是否太过于冷酷绝情。
    也不全是,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身兼数职。换而言之,他只做一个好父亲远远不够。
    军营中弥漫一股焦虑,雪停停歇歇下了有四五日,积雪足有一人多高,寨门堵得严实,也不必再让主帅派人严守盯防。
    天终将放晴,阳光折射在雪地上辉映得天地一片白,晶莹剔透,冰晶闪亮,真幻为仙境。有经验的人用黑布遮了眼睛,避免长时间盯着雪地得雪盲症。
    秦昭至死都记得那天的情景,辕门被人在外拍得震天响,同样响如洪雷的噪门大声喊道:“开门,张盛回来了,我是张盛。”
    平地一声惊雷,震醒全营的军士将领,守在垛口、待在营房的军士全都蜂涌向营门奔去,马倌儿、伙夫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跟随大家的脚步向前,无数个黑点汇聚在一起。
    寨门打开的一瞬间,越过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衣着狼狈的熊孩子——九妹总是这么称呼张世子,秦昭定眼在又笑又说的熊孩子身后一人一骑,他不由轻抬脚步向前走去。
    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扑扇着鼻息,轻刨蹄角,姿态优雅高傲,闻到久别的熟悉气味,它略有些焦急。
    马上之上黑衣麟甲,头盔锃亮,面目如画,长眉入鬓,凤目半眯,轻动眼眸之瞬潋滟生辉,双肩平直,半身颀长,手提银杆长|枪,红樱络被风吹偏,冰天雪地里黑马黑衣分外抢眼,端得是绝世无双的风姿。
    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也似一眼找寻到秦昭,轻驱座骑向之靠拢,不再收敛美目,任由它在人群中大放异彩。
    “四哥”,清音若歆带着颤抖。
    “九弟”,秦昭也在同时回应,伸展开双臂接应从马上跃下来的人,那人带着强大的冲力几乎带倒他。
    六年多未见,弟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东西,似陈年的旧酿沁入脾胃,秦昭只用力紧捏住弟弟的肩头,未曾察觉自己的手握得生疼。
    “四哥”,有如天籁之音再次唤出,来人正是秦家九郎秦旷,在北疆苦寒之地待了六年之久的秦家玉郎。
    “好”,秦昭狠拍弟弟一把,“来了就好!”
    秦九郎自幼寡言,眼睛中闪过晶莹亮光,用力顿一下头算是回应。
    张盛带着英国公等人赶奔秦家兄弟站的位置,“全靠九表弟助救,儿子才能平安回来。”
    秦家兄弟从久别重逢中回过神,秦旷自己要先见过英国公。当年有赖英国公的照应他才能在京中安然度过两年,免于受到桂王的骚扰。救张盛一命却不敢居功,他连声推让。
    英国公欢喜得语无伦次,紧拉着秦旷不松手,“九郎,我们到帐中一叙。”无半分主帅的架子,儿子失还复得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就是拿自己的命来换也毫不含糊。
    秦旷身不由己跟随英国公去了中军帐,同来的还有军中要紧的将领及随军的文官秦昭,人不多才七|八个。被头一波喜悦冲昏头脑后,英国公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做主帅的职责上,他开始询问秦旷、张盛等是如何安然脱身。
    雪地中行军是件很不容易的事,秦旷因在北地生活了多的,练就一身的本领和生存技巧,方圆数百里山川地貌他都很是熟悉,平时领着手下二十来号的小队人马穿棱在林野之间,遇到到张盛说巧也不巧。
    秦旷听闻英国公带人驻扎在这附近,嫡亲兄长也在营中,他心生向望,今次巡逻时不由多走了几十里路,就盼着见个熟人,这才碰到雪地里迷了路的张盛。
    张盛出去一遭狼狈至极,手下亲卫并兵丁全都折损在暴风雪中,要不是他天赋异禀体质比常人优出许多,也是断断不能支撑到有人来相救。
    英国公抚须,有个主意顿然而生,军中正缺少像秦旷这样熟知本地地貌军情的人才,思索片刻后打定主意:“不知九郎可愿再来我帐下效力,老夫拭目以待你们这帮后生小辈建功立业。”
    秦旷垂目,玉颜无暇,若是在上京定惹得得众多官家并民间女子倾慕,但在军营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他生得好看而放他一马,相反他的外貌却是拖累,从京中到北疆其间受到的骚扰惟有秦旷一人知晓。
    “小的愿追随大人,甘做马前卒。”须弥,秦旷已做出决定,自始至终他没向兄长看一眼。
    秦昭欣慰之余又有几分伤感,弟弟长大了,不再躲在兄长的羽翼下避风雨,九郎单飞数年,已然与他比肩。
    帐中众人还有要事商议,张盛很是亲热拉了秦旷出去,为救命恩人兼表兄安顿住处,他倒是机灵了一回,直接把秦旷带到秦昭的屋子,一叠声命人置办热汤好酒菜,又出去安顿秦旷带来的兵卫。
    熊孩子耿直藏不住话,出去一圈回来皱着眉头,“九表哥,你手下那个何大郎总有些古怪。”
    “可是他最先发现你,发出信号,你才能得救。”对于张盛抱怨了一路的何大郎,秦旷觉得要适时提醒一下。
    “这我都知道,可就是不喜欢。”
    张盛暗自嘀咕着,挠头很是不解,不知何故他十分厌恶何大郎,看见了就好似碰到敌手,从屋子里出来心中仍憋着不舒服,想找人说道两句,可巧碰见乔骏,二人携手去张盛住所闲聊。
    那厢秦昭与英国公商议完布兵排战的密事,对于今后的战事有了明确的方向,大战前昔,众人都要放松一回,他抱着两瓮酒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内九郎黑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信意斜靠在炕上翻看兄长带来的兵书,神情专注,不曾发觉屋里进来人,直到洒坛置地发出声响方才惊醒他。
    秦昭止住弟弟起身的动作,走到炕头前,拉了九郎的手来看,手心虎口关指布满老茧,骨节粗大。他又脱了弟弟的粗布袜,卷起裤管向上检查,青紫淤痕星点遍布,都是冻伤后留下的疤痕。
    “四哥?!”秦旷的声音带丝慌乱,急忙用皮毛遮住手脚,无奈兄长铁钳着不让他动。
    秦昭深咽一口唾沫,牙关紧咬,几步走到箱笼前取出药膏,站在原地再吸一口气,这才回转身为弟弟亲自上药。
    “疼不疼?”
    “一点小伤。”
    “刚来的时候疼不疼?”秦昭手下用力,眼睛紧盯着弟弟的表情。
    秦旷灿然一笑,“四哥,都过去了。”所有经受的若痛与折磨都已是往事,他终是扎根于北疆,再提也无宜。
    秦旷为了宽心,尽挑好听的来说,“四哥,我的手下那帮兵卫中有一个还是南边人,父亲在苏州时,何大郎的娘亲曾在府里打过两天杂。”
    偶然机会救了一个逃奴,三言两语问出底细,他乡遇故交,秦旷很是喜欢听到有人说起父亲弟妹们的旧事。北边军营空虚,边民全迁往内地,无法补充兵力,上头也乐见多出来年轻力壮的兵士,允许秦旷收留何大郎在军中。
    秦昭也高兴弟弟能结交三五知己,于次日提出要见何大郎一面,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年轻人,口齿伶俐,人也看着机灵。说起来,秦昭也觉得有几分面熟,当时他并未做他想,只当是缘分使然。
    张盛嘀咕了好几回瞧着何大郎不顺眼,他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动劲,言语攀扯间倒让大家打探出何大郎亲眼目睹张盛落魄狼狈的模样。
    这是丢了面子,才觉得别人碍眼,众人一笑置之没把他当回事。
    可惜,若是孟焕之在必警觉于张盛的反应,熊孩子的直觉准得连他自己也道不清来路,一点疏漏之后差点铸成大错,可已然失去的却是无可挽回,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
    ☆、199|第 199 章
    长盛三十五年,大明宫含章殿内
    汉白玉书案后,长盛帝挥笔蘸墨作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六尺山水水墨画赫然现于纸上,气势磅礴,御前随侍众人少不得齐声称好。
    奉承天子也是极为讲究技巧,要恰到好处夸到正点上,又不能让九五至尊感觉你在刻意赞扬。
    孟焕之在殿前行走近五年,干起这勾当是轻车熟路,几句话轻描淡写既哄得天子高兴,也不失自己的身份与风骨。
    趁着长盛帝转身去捧茶碗的空当,孟焕之再细看两眼桌上的画作,依他的经验,天子真是笔力大不如从前,有几处笔起承落明显看出气力太弱。
    年迈所致?不是,有八十老朽者行书作画仍是铮铮风骨。君上心衰,内里是百般煎熬,处理朝政大事也是力不从心,更重要的是千秋之后,谁来承担社稷?
    不仅孟焕之关心太子的人选,满朝上下乃至后宫嫔妃皇子们都在翘首以盼,现存的四位皇子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桂王铁定没了机会,与他同母所出的六皇子尚年幼,八岁稚龄,虽说也有几分聪慧,可前头还有三位成年的哥哥,另外朱家举动频繁,反倒拖六皇子的后腿。立长不立幼众所周知的,长盛帝不会昏聩到挑个幼子继承大统。
    楚王也是有几分才气和胆识,美不之足在于素日目无下尘,再者他与桂王斗得太狠,两人都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思。立他为太子,等同长盛帝要将朱贵妃母子三人置于险地任人宰割,看着也悬。
    惟剩下五皇子,这位宫中的透明人看似平庸,读书学问都泛泛,却是当下最稳妥不过的人选。
    除非长盛帝能狠下心将爱宠与两个儿子交到楚王手中,事情又另当别论。
    孟焕之对着画作出神,不防天子在一另头唤他:“朕的笔墨有何特别之处,令修远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学生最近也在家中作画,对几处用笔始终不能随心所欲,正好借此机会可以窥得君师丹青之玄妙,也算是偷师一回。”孟焕之谦卑答话,言语恭敬却带着不见外,正是龙椅上的人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长盛帝果然龙心大悦,合上茶碗笑语:“也不必偷师,带回去观摩,你过来,朕有话要说。”
    天子赐物可是极大的荣宠,孟焕之先谢过恩赏,走到离长盛帝三步处垂手听候。含章殿中耳朵和嘴巴、眼睛与平时格外不同,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要听,嘴巴更要管严实,莫说是半句,半个不妥的字都不能吐出来。
    听着长盛帝拉家常般说起几个皇子,他最为怀念早夭的鲁王,夸第二个儿子天资聪颖。毫不怀疑,若鲁王还在人世,定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天不遂人愿,一场地动夺去最为出色的皇子;江南司马联合朱家兴乱,从先废太子恩师下手,逐步逼疯废太子,以致他干出失德丑事;剩下的皇子又良莠不齐。
    说到伤心处,长盛帝腔调中带着一丝哽咽,满目苍凉,明皇耀眼的龙袍也不能让他欢喜几分,轻挥手道:“朕不日要封五儿和六儿分别为吴王和晋王,他们身边缺个稳妥的人,你到吴王身边去罢,指点他多读点书。”
    天子老了,年轻时想要培养出一个更为出色的继承人,让帝国的伟业更上一层楼,现在他只想要个平稳的太子。等他有朝一日蹬腿闭了眼,下一任帝王能善待众兄弟。
    一锤定音,等同宣告太子的最终人选。殿中随侍的宫人早练就得处变不惊,孟焕之也只沉声道一句:“喏!”
    余音回响在空旷的殿中,王善叔被弹骇下台,举家正收拾行装准备回原籍,燕京城迎来送往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官吏,宦海沉浮数年最终得以平安回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焕之能得以脱身,也不全是王善叔挺身而出揽下所有的过错,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天子还想要用他。也正因为他在长盛帝眼中有几分利用价值,才能继续站在含章殿中听候。
    事实面前,他不会怨忿不平,君有君途,臣有臣道,识清本身,走好今后的路方是正责。
    从大明宫辞别君王出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陪伴妻儿,而着信步由缰在燕京城中闲逛,由着追风带着他穿行过大街小巷。
    街边人群声吵杂,叫卖声不断,穿红着绿的民间妇人从身边挤过,有两个胆子大的甚至挤眉弄眼。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在一座酒楼前追风驻足。
    三层楼阁耸立,雕窗栏杆透着雅致,孟焕之抬首看到‘燕云楼’三个大字,心内哑然失笑,轻拍马儿。
    真是,什么人驯出来什么样的马,千里良驹也跟了第一任主人的性情。亏得他是知道原由的,回头要问一声妻子当年如何驯服追风,莫不拿着酒楼的饭菜哄得马儿听话。
    “既然来了,不能过门而不入。”孟焕之笑语,下马扔了缰绳给长兴。
    燕云楼中眼尖的跑堂早看见门前来了一位贵客,官袍玉带,年纪轻轻却是气度不凡,长相更不消说,俊俏得寻不出第二个来,颠颠跑到跟前招呼:“大人,您是会客还是小酌?楼上有雅间,小的这就带您去。”
    孟焕之轻颔首,跟着跑堂了上了三楼的雅间,品着不输于家中的好茶清茗,推开窗俯看街上人来人往。
    燕云楼他不是第一次来,对屋内陈设等也不惊奇,能在京中立足上百年者绝不是简单之辈。别的不说,能躲开数代皇位之争独善其身,这种本事,放眼望去,也只有英国公府和屹立不倒的燕云楼。
    感慨之余,心内也是无声讥笑一下,嘲笑自己当年非要拿金锭换燕云楼一顿饭,结果坐在角落里吃冷眼。如今......
    他轻拍窗棂,一路行来,看到的是跑堂谄媚笑容,经过暗梯上得雅阁,未曾见到一个杂人。见不到人,自然不能辨别人心真伪,怪道乎心内茫然。从低处向上看,沟壑棱角一览无遗,从高处俯视,街面上光鲜一派繁荣。
    将心置于高处,人与眼却都要在低处,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一时的迷茫已过去,孟焕之不打算单独享受美味,他分外想念那双勾人的眼睛及两个天真可爱的稚儿,“来人”,话音响落,人已下楼梯。
    跑堂忙不迭跟前跟后,陪着笑意,“大人,您这是?”
    孟焕之顿足微一笑,“想起有要事在身,点的酒菜回头送到我府上。”
    留下长兴在原处,他驱马加鞭赶回家中,一阵风像冲进屋内,唬得对镜理妆的妻子花容失色,捂着胸口说吓死了。
    孟焕之打横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茬在知言脖颈脸颊上乱扎,“哪里被吓着了,为夫看一眼。”
    又扎又痒,知言用手推他,嗔怪道:“讨厌,小心闹醒思儿。”
    孟焕之没打算就此轻易放过妻子,反正儿子睡眠极好,等闲不会被吵醒,“咱们去西边书房。”不容她反对,急风骤雨般来了一场情事,得了便宜不打算卖乖,他手下仍不老实四处逗挑。
    “意儿马上要回来,晚上再还你。”知言急于脱身,寻出散落的衣衫几下穿好,在他脸上亲吻一下,安慰道:“换过衣服后你再躺会儿。”
    他半俯在枕上,发髻散乱,乜斜着眼,丝丝缕缕情意牵绊住知言的脚步,走了两步又回来,也偎在他身边,伸走抚过那人的眉眼,柔声问道:“又怎么了?”
    “好事,”孟焕之抓过柔荑放在唇边亲吻,半揽着她的腰身示好,“从燕云楼买了酒菜,应该也快送到,娘子拿什么来谢我。”
    “拿我呀!”知言俯下头在他耳边细语,缓缓吹着气。
    如兰似馨的香味引入鼻中,勾得孟焕之按捺不住又把她覆在身下,咬牙威胁,“再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言悠哉悠哉,全然不怕:“纸老虎,一捅就破,吓唬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