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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冬天的小风呼呼地吹,吹得太叔玉的心拔凉拔凉的。自己还没能过明路呢,申王就先抢着要扯上点正常关系了?想什么呢你?!
    他太了解申王了,知道申王这是老毛病又犯了。申王这么宏伟的王城、这么广阔的地盘、这么充盈的府库、这么强大的军队,绝不是到集市上好心地花高价买了大婶儿卖不出去的烂菜叶子,大婶儿一个感动送他的。
    皆是巧取豪夺而来,太叔玉自己就是他的帮凶,帮找借口帮打架。
    从来没有人能够靠“做好人”来赢得天下。
    “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这是一句大实话。但是在申王这里,后面还有很长的一串,比如——老婆是别人的好,如果自己的老婆不好,就把她变好,如果变不好,就把好的变成自己老婆;儿子是自己的好,如果不好就把他教好,如果教不好,就把好的变成自己的儿子。闺女同上。
    其他内容,以此类推。
    申王奋斗的过程,就是一个用各种办法收集所有好人好物的过程。
    现在,申王盯上他妹子了,肿么破?
    女杼恐怕很难欣然同意这件事情,自己带着卫希夷出去逛了一圈儿,却捎带领了个申王来救婚。女杼会是个什么反?想想就很可怕!
    太叔玉打了个哆嗦。眼神很复杂地望了申王一眼,隐约想弑个君。申王依旧很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又问了一句:“如何?”
    不如何!
    太叔玉也很诚恳地凑上前对申王道:“王才新娶王后,恐怕不太妥当吧?”
    这有嘛不妥当的啊?申王不以为然,他又不是要废后再娶,太叔玉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则如此委婉的反对,就很有问题了:“你这般阻拦,是否别有他因?”
    太叔玉嘴角一抽,轻声道:“这个……臣倒是听说,呃,人家只想抚养子女长大。希夷呢,现在只想长大了回去报仇。”
    申王道:“着啊,抚养孩子长大,除了我,还有谁能给她更好的居所呢?孩子想要报仇,除了我,还有谁能借她兵马呢?”这不是个双赢的事儿吗?
    “还没问过人家答应不答应呢。”
    “那就去问呀。”
    “这个怎么问呀?”
    申王理所当然地道:“就交给你去问了呗。”
    太叔玉:……弑君!现在就弑!突然之间就理解了公子先。
    余光瞄了姜先一眼,却发现他也呆掉了。反倒是陈侯夏伯等人,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申王的选择有什么大的纰漏。他二人也在矮山上目睹了全程,生养出这样一个孩子来,意味着做母亲的质量很高,这样的贤女纳入后宫,是很划算的事情。再能生几个孩子,那就更好了。一个子女尚幼,没有依靠的妇人,有什么比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更方便的生存方法呢?【1】
    太叔玉内心十分狼狈,恨不能马上飞奔下山,冲到妹妹面前,抱她的大腿求说情。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不能让卫希夷从别人口中听到申王的打算,必须得他自己去!俩人有商有量的,看看怎么将此事委婉地跟女杼讲。原本没打算表功的,现在也要向卫希夷讲一讲自己做的好事,比如劝了车正之类的。
    向申王辞了一句,太叔玉拖着伤腿往山下去,伤到骨头的地方隐隐作痛,弄得他有些烦躁。走到一半儿便与卫希夷遇到了,一看卫希夷的脸色,太叔玉就有点不敢说话了——这表情绝对说不上好。同样是阴沉的表情,出现在孩子稚嫩的脸上的时候,比出现在成人的脸上更加惊悚。
    太叔玉担心地问:“希夷这是怎么了?猎到白虎应该开心才是,这等祥瑞之兆,百年也不得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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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希夷就是为这“百年也不得见一回的祥瑞之兆”给气成球的。
    她知道白虎稀罕,满心想的是“越是稀罕的,药效就越好,对吧?那兴许太叔的腿不但以后不会痛,还能不跛了呢”。笑吟吟地围着白虎打着转儿,开心地道:“走走走,带给太叔去。”
    风昊尽职尽责地对学生道:“错啦。今日围猎是太叔提倡,所获亦归各人所有。唯此物须献与王。”说话的时候,他眉头也是紧锁,十分不情愿,却又不能将白虎交给申王去养。此物干系重大,扣下来不予申王,便是明着质疑申王的权威,与向申王下战书无异了。如果他的哪个学生敢反驳说申王不会这样想,风老师不介意现在就清理门户。
    “知道你拿它是为了给祁叔治脚伤,既然是好心,就不要给他招来祸患才是,”风昊沉声道,“少给我板着脸,不痛快也要忍着。知道传说中有神异的活物都有哪些吗?”
    卫希夷仰起冻得通红的脸蛋,没好气地说:“什么?”北地这方面的传说内容,她是欠缺的。蛮地的神话祭祀与礼俗与北方截然不同,她知道的都是蛮地的。中土这里的,她还没学全呢。
    “青龙、白虎、朱雀、负玉之龟、九尾之狐,你要不自己捉只乌龟给它加点修饰,那唯一能见的便是白虎了。你说,它能让你留着吗?还要宰了熬虎皮膏药?你想什么呢?”
    卫希夷被老师一顿打击,回过神来,诧异地道:“还要养着不成?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是比人更珍贵的?”
    风昊挂起一个讥讽的笑来:“王的权力与威严。”
    卫希夷沉默了,嘀咕一声:“王才不会这么做。”她说的王,依旧是南君浑镜。而风昊却以为他说的是申王,便说:“咱们打个赌吧,王一定会收下白虎,并且与你厚赏的。赌不赌?”
    真是赌上瘾了!卫希夷腹诽一句,思考着尽快给太叔玉治脚的可能。太叔玉若是想要猛虎来治伤,早晚是能弄到的,可是晚一天他就要多受一天的罪,一想到这个,卫希夷心里就难受。她很快就要跟风昊走了,总想在分别之前也为太叔做点什么。
    沉着脸,卫希夷站在原地开始想办法——等见到了申王,办法还没想出来,到手的老虎就要飞了!真的飞走了!那就什么都晚了。
    风昊还在火上浇油:“有些东西只要现世了,不愿意也只能给王。给都给了,就装得好看一点。”
    【我现在当王还来不来得及?】卫希夷在心里恨恨地想,然而自己也知道,眼下是行不通的。握起小拳头,她想,总有一天,我要珍爱关心的人所需之物,不会被别人抢夺。
    下定决心,卫希夷决定去见申王,表情还不及收回来,太叔玉便在眼前放大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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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太难得了,抢我风头。”卫希夷面无表情地说着冷笑话。
    太叔玉纵然有心事,也不会疏忽到认为卫希夷是真的这么想的:“希夷,跟我说实话,好不好?”问话的时候,他还是那么的柔软和气。软和的让卫希夷受不了,心里更难受了。
    扯出一个假笑来,卫希夷道:“突然不太开心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似乎是一句真话,又好像藏了点假话,太叔玉不再追问,与风昊等人打过招呼,又对自己的护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从首领的脸上,太叔玉看出来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有人知道便好,太叔玉携起卫希夷的手:“今天有这个就足够啦,开心一点嘛。”
    首领一脸的惨不忍睹:难得见太叔这么傻。
    太叔还在傻傻地表功:“我给你说点开心的事呀,昨夜,我去见了车正,我对他说……”
    卫希夷心不在焉地胡乱点头,太叔玉有些奇怪,担心她到了申王面前也依旧如此,那便不好看了。两日冬狩,卫希夷表现十分出色,万不可在这最后的当口不圆满。
    手上紧了一紧,太叔玉道:“你不想见车正的妹妹吗?”
    卫希夷手上微僵,抬头给了太叔玉一个笑容:“你办事,什么时候办不好啦?我才不用担心追问呢。”
    被夸奖了,太叔玉也很高兴:“我与车正讲,今晚请他妹妹也来,他若是答应了,这事儿便成了。好不好?”
    “嗯!”卫希夷心头突然划过一个办法。白虎可以给申王,太叔的伤也不是非白虎不可,申王的权势又更大,说不定他的围场里还养着别的老虎呢!换一头来就是了!拿黄的换白的,申王还占便宜了呢。
    太叔玉微低下头,与卫希夷耳语几句。卫希夷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抬起没有被握的那一只手,拍拍太叔玉的手臂:“我都知道啦,说过了,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的。”老气横秋的语气,将错全怪到申王身上的内心。
    风昊耳朵上下动了几动,冷笑一声:“他想得倒美!你也是,告诉他不行不就得了?非要这么迂回!为君王靠的是斯文俊秀吗?靠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装好脾气迷惑人,要紧的事情斩钉截铁寸步不让。”
    太叔玉当然知道这条准则,此时好脾气地由风昊说他,卫希夷动动唇角,也忍住了。
    一行人沉默地往矮山上去,走在后面的两位护卫首领互相使着焦急的眼色,想不出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向太叔玉传达“小妹妹不开心是因为她想拿白虎给你治腿但是现在只能给王”这个消息。这条信息真是太复杂了!
    在两人焦急的内心活动中,一行人到了矮山顶上。此时申王内心喜悦已极,出行而得祥瑞之兆,对于征戎惨胜、夏秋暴雨、寒冬暴雪的申王而言,别有一番意义。心里的小人已经搓手搓得掌心能生出火来,申王面上却淡定极了,不但淡定,还假装从容地将白虎忘到脑后,反而与陈侯、夏伯等人聊起围猎的事情来了。又指点姜先:“这些人的方法,都不如方才那个孩子的好。那个孩子实在是聪明得紧呀!可要请偃师好好给你讲讲才行。”
    姜先还沉浸在“卧槽!你刚娶完我娘要当我后爹,现在又想当长辫子后爹,你咋不上天呢?”的情绪里拔不出来。亏得他长得也矮,申王低头只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帽顶,没看到他脸。
    偃槐俯下身,不客气地在袖子底下掐了他一把:“公子,要留意了!庶人围猎,只为衣食,诸侯方伯却是为了维持尚武,练兵角力。以知不足,以演用兵之法。围三缺一,妙不可言。”
    戏要唱下去必有要搭腔的,姜先于用兵上见识不深,夏伯倒能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来:“为何不四面合围?”
    偃槐道:“四面合围,便只好作困兽之斗,结果难料。”
    夏伯顿时明白了:“围三缺一,便能知道它要走往何处,这便是知道了它接下来要做什么。”
    几人讨论着,太叔玉也将人领了上来,连着倒霉的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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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犹自挣扎,不时低声咆哮,间或呲牙恐吓。笑容再也没办法从申王的脸上被掩盖,饶有兴趣地绕着白虎围观了一阵儿,申王下令取木笼来,将白虎囚入其中,以粗大的锁链锁紧牢笼,招呼着夏伯等人围观。
    一面看,一面对卫希夷招手:“来来来,告诉我,围捕它的办法是你自己想的吗?”已经对此有了判断,申王依旧要跟卫希夷确认一下,否则判断出错,虽然宫里再养个妇人也不算什么,却又未免显得失察了。
    卫希夷点头:“是呀。”
    “哟,真的吗?”申王有心做她的慈父,开始以慈祥长辈的口吻来逗她。
    卫希夷心里可不痛快了,还要假装乐意将白虎献给他,别提多糟心了。听他这般问,便说:“干嘛骗你?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哼唧!我才没有舍不得,我才没有不高兴!
    申王朗声大笑,笑声将白虎激怒了,在笼子里凶猛地用爪子敲地,对申王露出了满口的利齿,附赠一声长啸。
    云从龙,风从虎,啸声一起,风都大了几倍似的,众人觉得脚下一阵飘。申王夷然不惧,还伸手敲了敲笼子的粗木,飘然转身。卫希夷歪头看了他一眼,站着没动,忽然觉得白虎有点可怜了。酸溜溜地想,本来它为自己所擒,是物尽其用,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名目,就要被关一辈子,对于一头老虎来说,也许还不如死了的好,虎和羊,毕竟是不同的。
    围观白虎的功夫,太叔家的家将们终于逮着机会将卫希夷的小心思跟太叔讲了。太叔玉又是感动,又是……感动,只盼着卫希夷千万别炸!
    申王还在撩她:“这一回是你赢啦,除了先前说好的赏赐,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再给你一件好事,好不好?”
    卫希夷道:“不用啦,说好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申王愈发满意,和蔼地道:“白虎不同寻常之物,你将它献与孤,自然应该多得。否则便是孤不公了。”
    卫希夷吐吐舌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想要的了,我什么都不缺了。”
    真是孩子话!围观了整个过程的诸位不由会心一笑,休说是她,便是申王,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吗?显然不能!比如,申王现在就觉得自己缺一个闺女什么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有人向你讨要东西的时候,要得越热切,越是不想给。如果什么都不想要,反会生出一种“一定要给她点什么”之类的想法。用风昊的话说就是——“贱的!”
    说这话的时候,风昊自己正努力想给“只要肯教我,旁的什么也不用给”的小弟子寻摸点好东西,比如铸一把前所未有的宝剑之类的。
    现在申王就陷入了一种“贱的!”的情绪里,举出了许多珍宝的例子,卫希夷皆不动心。被他举例子举得烦了,不耐烦地道:“给你就给你了,我才不会反悔。想要什么,我早就说啦。”
    申王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想她是一个很大方的小姑娘,也很懂事的样子,不会提过份的要求,便说:“孤便许你一个愿望,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孤。”
    卫希夷道:“那我是为了不让以后的人给你东西而没有回报,不是与你做交易。”
    申王笑道:“对,就是这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卫希夷才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来,心道,你的白虎吉兆都是我给的,你能给我什么呀?她本来想跟申王换只黄毛老虎的,临时又改了主意。若是申王现在手上有虎,夏夫人早想办法给弄来,看来是没有。那就不要浪费一个机会了。
    申王对她满意极了,诸侯方伯们回来的时候便见他左手牵着姜先,右手牵着臆想中的小闺女,宣布:“天降祥瑞,天下大安!”战鼓再次被擂响,猎物被清点记录。卫希夷理所当然得到了申王预先的赏格,也分得了风昊下注赢得的部分彩头。收获最多的却是姬戏,他这番是下了大功夫了,不想还是被抢了风头。申王心情不错,当场便宣布让他复职。
    众人披挂上马,打起各自的大旗,以申王为首,返回了天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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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在望,太叔玉心中不安极了。寻常寡居妇人被提及再婚,皆不会恼,有人求娶,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说明妇人有过人之处。而女杼的个人经历注定了她不会乐见此事,看看申王的形象,与她描述里的老虞王,也是差相仿佛。这就要命了!
    太叔玉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也现出了苦相来。
    城内皆知有贵人行猎,冬日无事,皆来围观,看到笼中白虎,人人惊叹,都道王是好运气。有年纪的人指指点点:“这是吉兆,今年的坏运气到此为止啦,往后都会是太太平平的。”
    申王听了,大为得意。
    卫希夷心里转着主意,回到天邑城,便巴望着早点到家。到家之后便直扑到女杼怀里嘤嘤嘤。
    女杼揪着她的耳朵将她从怀里拎了出来:“说吧,你又做什么好事了?”这一幕太常见了,为了不被揍哭,卫希夷小时候通常会先假哭,等瞒不过去真的挨了揍,她又不哭了。此套路十分令人怀念,怀念得女杼想再暴打她一顿。
    尾随而来的太叔双膝着地,轻轻一声咚,卫希夷瞬间收住了假哭的声音,飞快地道:“我逮了个白虎,申王乐疯了,要当我后爹,”又加了一句,“我忍住了没揍他。”
    女杼咕哝一句:“我就知道。今天耳根一阵发热,仿佛要有事。”
    庚踮着脚尖溜到了卫希夷背后——她没有跟去冬狩,卫希夷担心天冷她受不住,就说将家里托付给她,这招十分好用,庚果然留了下来——点点卫希夷的后背,又对太叔玉一呶嘴。
    卫希夷赶紧死拖活拽地要将太叔玉拉起来,艾玛,没拉动。八岁的卫希夷,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不被放水的时候拉得动太叔玉的。
    女杼道:“还要我亲自请你起来吗?”
    太叔玉刷便跳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女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