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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然而我知道,他并不心虚,他天生是聂家的一条狗,尽管演技好点,骨子里仍然是以主子为天。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当初第一次受到上面的压力,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无能,所以没有跟你们说原因,只说会有新的安排。”他竟然露出一丝哀伤来:“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处境,我当时已经有了新计划,但是我怕你觉得我空口白话,就没把计划告诉你,你还记得裴东宇吗,他愿意为你出专辑的,只要你那时候唱一句……”
    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腿上的裤子,仿佛深陷回忆里的样子,戴厚眼镜就是好,看不出流没流眼泪。他这焦虑样子竟然跟白毓有几分神似,只是更瘦,脸色苍白,然而瘦削脸颊上又浮上一抹红,语气带上狂热来,急切地看着我。
    “我听过你最近唱的demo,我知道你嗓子没坏。”他如同得到救赎一般看着我:“我们还有机会的,声乐你也没丢下对不对?我看到你在x联盟教林小白唱歌,这个节目很适合你,你有成天王的潜质,你现在更像周子翔了,你有跟他一样的人格魅力……”
    我以前被他骗,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演技实在臻于化境,就比如他此刻眼中的光彩,只有齐楚在那部疯子钢琴家里演得出来。
    “哦?”我笑起来:“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你再相信我一次。”他急切地看着我,明明瘦得如同螳螂,干瘦身躯里却好像藏着火焰,这演技实在太逼真,只差抓住我的手:“我们还有时间,虽然已经浪费了六年,但其实不算晚,你才二十六岁,郁蓝也是二十四才开始涉足娱乐圈的,叶霄已经快康复了,白毓最近也收到一首好歌,我知道,那首歌很适合你……”
    “那首歌就是我的。”我平静告诉他,然后在他眼中露出狂喜前告诉他:“但我会卖给叶蓁,你不要再做白日梦了,也不要装失忆,我这人这辈子没有原谅过任何人,你也不配被原谅。拿你这套去游说别人吧,我没兴趣。”
    我喜欢看他脸上从天堂掉进地狱的表情。
    然后他又开始徒劳挣扎。
    “林睢,你听我说,我没有求你原谅,你可以一辈子不放过我,但我求你放过你自己。”他甚至从包里拿出耳机来:“你听听自己的声音吧,你值得比这好十倍的专辑,你看这圈子里有那么多庸才,他们都在红,为什么不是你!你是庞莎最好的学生,陈景上次还跟我遗憾说没有你这样的对手……”
    我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别做梦了,我没有放弃自己,歌我会照写照唱,我自己会走自己的路。”
    “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走?”他哀求我:“你忘记我是谁,拿我当一个陌生人,我给你安排别的经纪人,我们可以一辈子不见面,你要当艺人,总会需要一个团队的,为什么不选最好的那个,我能给你最好走的那条路。”
    “因为我不信任你。”我直截了当告诉他:“听说过猎鸽子的故事吗?猎人要捉野生的鸽子,就拿一只家养的鸽子放在笼子里,让它一直叫,吸引野鸟过来,晚上收获丰富,只要给点剩饭给这只家鸟吃就好了。”
    我说:“你就是那只家鸽。”
    “你装作热爱娱乐圈,热爱造梦的艺术,你张口聂行秋,闭口周子翔,整天叫个不停,吸引来这么多野鸽子,我,叶霄,庞莎,徐艺,叶岚……,你用所谓的梦想敷衍我们,然后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们,让我们全部沦为周律的牺牲品。”我冷冷看着他眼睛:“然而你不过是聂家的一条狗罢了。”
    尹奚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还苍白。
    “不会再有了,”他的声音低得可怜:“我发誓……”
    “收起你的保证吧。”我毫不留情:“只有那种傻逼会信你的话,你装可怜给谁看?你六年前就开始要我原谅,现在又要我原谅,聂源今年又拆散了华天一次吧?要是我六年前原谅了你,是不是今天也跟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他哑口无言。
    “全世界都说你可怜,说你两头为难,是诸葛亮。真正可怜的人是谁,是这种全心信任你的人!都说你可怜,你没错,那他们错在哪里?!你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就不要拿梦想来诱惑他们,真正毁掉他们的不是聂源,如果没有你,我们和聂源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我们当初都是信了你,才进了华天。现在你又要我信你?资源再好又怎样,只要你骨子里还是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宁峥也不过是第二个聂源而已!”
    这些话,我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然而看着他如遭雷击的样子,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快意。
    骂得痛快又怎样,七年已经过去,我没有死在这七年里,然而这七年里死了多少个林睢,只怕尹奚自己都算不过来。min89之后,尹奚招了很多女孩子当练习生,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准备打造新女团,里面有个练习生叫苏绮,音色一般,唱商非常高。她们一层宿舍楼住了二十多个女孩子,今年华天内乱,尹奚被扫地出门的那几个月里,聂源派下一个新总经理,把女孩子全叫出去陪酒,忍不下去的都走了,没走的都被睡了,苏绮吓得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办。
    我能教她怎么办?
    坚持音乐梦想?做你自己?不要整容,不要潜规则,然后跟苏迎一样到了二十六岁还漂在陌生城市里,一事无成?不是人人都有倪菁的机遇,酒吧驻唱,裴东宇听了一晚上,第二天直接签约华天。
    这个圈子,本就是个恶心的大染缸,但最恶心的不是那种明码标价跟你谈潜规则的人,是尹奚这种,打着梦想旗号,却在关键时候失踪,回来的时候全世界还说他身不由己的“老好人”。
    我说过,我运气太差,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这个圈子有,但我和这个圈子的规矩势不两立,七年了,我一个个试过来了,尹奚,被付雍几句威胁就吓退的老前辈,简柯,没有人要好好对待我的声音,七年了,运气越来越差,我的骨头却总是磨不平,仍然还秉持着那一点该死的傲气。
    纪容辅打动我的那句话,他说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厨师,但我现在无比希望自己就是个厨师,如果我是,我现在毫不犹豫就去把纪容辅睡了,不用担心明早起来他说要捧我。
    我不是不相信纪容辅,我深爱他,我深信他。
    然而每个我深爱又深信的人,最后都让我失望。
    我爸是个赌鬼,我妈漂亮,我爸也漂亮,年轻时情投意合,结婚后生活开始露出獠牙,常年不回家,回家就吵架,就这样还生了两个,我和我妹妹,家徒四壁,常年住在我外婆家,我七岁那年,有次我们三人又去了我外婆家,当晚有个老婆子跟我妈我外婆窸窸窣窣聊了一夜,第二天我起来,我妈不见了,我妹妹也不见了。
    我妈嫁到了几十里外的另外一个镇上,嫁给一个四十岁的残疾人,我是男孩子,年纪也大了,别人不肯要。
    我那时候真是不懂事,上学,被人骂野孩子,赌气,包了一双我外婆做的新鞋,走了几十里,到那个镇上去找我妈,她已经生了新孩子,胖了,看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也有恐惧。
    于是我又自己走回来。
    后来我妹妹说,她那时候在二楼写作业,看见我站在楼下的大太阳下,瘦瘦小小一个影子,忽然开始忍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她要赚很多很多钱,把哥哥接回来。
    因为她这句话,我签约华天第一笔钱就给她买了电脑。
    我没再见过她们,我不喜欢欠别人,更不喜欢别人欠我,有些人喜欢看别人眼中的愧疚和后悔,我不喜欢,我是刺猬,后悔安慰不了我,只有痛苦可以。
    后来呢?陆宴,尹奚,付雍……
    我信陆宴跟我是同类,我以为我们是人海中的两座灯塔,我十八岁,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喜怒哀乐全不由自己,我胆怯地往后缩,然而不到一年,他就跟季洛家在一起,原来灯塔不只会喜欢灯塔,还会喜欢猪。
    跟尹奚结局难看,跟付雍结局更难看,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按这个规律,跟纪容辅只怕会更难看。
    纪容辅这个人,有点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我在他身边,如坠梦境,不知道今夕何夕。然而此刻我回到自己家里,爬上六层楼梯,和尹奚一场大吵,把他赶出门,然后看见躲在楼梯间小心翼翼偷看我的苏迎,又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型。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信心觉得纪容辅会不一样。
    第36章 傲气
    苏迎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很怕我,所以更要先发制人,一进门就嚷道:“其实我是为你好。”
    这句话简直所向披靡,我瞬间甘拜下风,躺在沙发上吃葡萄。
    她还不放过我,挤过来审问我:“你这几天去哪了!为什么气色好了这么多,你是不是恋爱了?是谁是谁,快说,是不是陆宴?”
    我被她摇得头昏脑涨,骨头都快散架,只能叫她“慢点”,她却眼尖地不知道看到什么,指着我脖子,结巴起来:“你,你你……”
    “怎么了?”我摸了把脖子,不痛也不痒,低头一看,顿时笑起来:“你别说不认识。”
    “我当然认识了,但是到底是谁!”她整个人兴奋得不行,疯狂摇晃我胳膊:“是陆宴吧!一定是陆宴吧!破镜重圆!人间佳话!”
    “不是陆宴。”我不想她明天开工去陆宴面前乱开玩笑。
    “那是谁!”她几乎压上来逼问我:“是男的吧,我就知道是男的,哪个狐狸精?有陆宴好看吗?”
    我眼前忽然跳出纪容辅变成狐狸精的样子来,反应过来之前,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比陆宴好看。”
    苏迎猛地跳开了,又开始指着我。
    “你你你……”
    “我怎么了?”我摊开在沙发上。
    “你完了。”苏迎开始危言耸听:“你现在笑得太开心了,一定已经陷下去了,你完了。”
    我还想再逗她,手机忽然想起了。
    纪容辅真是好涵养,洗个澡发现人都丢了,也能忍到现在再打电话,接起来还问我:“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我本来想说方便,一时玩心起,故意沉声道:“不方便。”
    我还想再玩,苏迎却过来捣乱,冲过来抢手机:“是谁是谁,是陆宴吗?应该就是陆宴吧,报上名号,抢了我家小林睢还想走……”
    我光是躲她的手就已经耗尽全力,只能跟电话那边的纪容辅说了一句“晚点跟你说”,就挂了电话。
    苏迎却不死心,仍然抢个不停,两人交锋许久,这女人向来善用性别优势,逼得我束手束脚,最后“啪”地一声,手机重重摔在地上,屏幕闪了两闪,竟然就这样灭了。
    我们面面相觑,苏迎背贴墙壁,就这样蹭着走远了,一边还默念:“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我在试手机能不能开机的时候,她瞅准一个机会,拎着包冲到门外,大喊:“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我折腾了一会儿,发现手机已经废了,把手机卡取了出来,我没有备用手机的习惯,只能等明天再说了,纪容辅向来淡定,我偶尔失约一次应该也不要紧。
    洗澡睡觉,大概是跟纪容辅一起睡惯了的缘故,竟然又失眠了,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直接把笔记本拿过来,翻到外网上开始听几个国外乐队的新歌。
    国外很多小众乐队都不错,倪菁当年转型遇瓶颈,也是去国外取经回来的。我年轻时候不信邪,本钱厚,视唱法为无物,而且运气挺好,没红过,除了选秀刚出来那一段时间跑了一会儿通告,其余都没怎么过度用嗓,所以从不考虑研究唱法。现在大概是年纪大了,心境不一样了,偶尔也听听不同的唱法。逛到某个乐队成员的ins,看见上面有张演出合照中的亚洲面孔长得非常像付雍,顺手就翻了翻付雍的ins。
    这一翻我就翻到了卢逸岚,他们留英学生确实是有自己的圈子的,有几个熟面孔,似乎在那晚的会所见过,当时我已经困得不行,听不进耳机里的歌,只是本能地一张张翻下去,直到看见纪容辅。
    准确地说,是青年未满的纪容辅。
    他在划船,穿白色的运动装,身架修长舒展,因为刚刚渡过少年期,脸上还十分漂亮,他的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是非常漂亮的,在镜头里笑得耀眼。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纪容辅,才知道自己错过他多少年。
    看来卢逸岚的自信也不是凭空来的,那时候的她也很漂亮,女孩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种类似宝石的光泽,皮肤、牙齿,花瓣一样的唇,那种光彩是能穿透时间的。
    我那时候应该十八岁,十八岁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忽然兴起,翻墙回来找自己当年的照,结果一搜就搜到我粉丝整理出来的一个合集。五官是我的五官,然而每一张照片中的神色却都宛如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看自己十九岁的照片都是这样,还是只有我活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张照片是在等演出的间隙拍的,后台人很多,文欣,元睿,我,林小白,还有陆宴季洛家,陆宴坐着,林小白趴在元睿背上,我觉察到镜头,转过脸来,看着镜头,干净面孔,神色淡漠,眉眼间有凛然傲气。
    那时候的我常常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因为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觉得苍白无聊,我很难看得起谁。
    如果让那时的我看见现在的自己,应该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平庸媚俗的废物而已。
    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关掉了那网页,然后静静地坐了很久。
    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雪上加霜地弹出一条推送,说是前些天在黄峰的摇滚音乐会,元睿的蒙古乐队压轴演出,大获成功。而且裴东宇也低调参加了这次音乐会,被记者采访时说很期待跟这个乐队有合作。
    偏偏是裴东宇。
    我又打开网页,开始订飞内蒙古的机票,然后给叶宁的邮箱发邮件,让他转告纪容辅我要出门几天,不用担心。然后我开始准备行李,订好闹钟,睡觉。
    从七年前开始,我就是这样,一旦心情不好就往元睿那跑,年年如此,元睿大我两岁,长得老成,又常年过着游牧生活,跟我看起来完全两代人。他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他志在复兴蒙古音乐,并把民族音乐推向世界,他的音乐来自生活,所以平时像一个牧人一样在草原上四处流浪,追逐水草丰美的地方。他的歌里有草原,有鸿雁,有捕猎的狼群和万马奔腾。而我是自省,写来写去都是都市人内心的一点小情绪。爱情也好,梦想也好,焦虑也好,都是人心里的东西。
    其实迄今为止,我写得最好的一首歌应该是《快》,写都市的快节奏,用了音乐剧的技巧,听的人都说心里发慌,治好拖延症,可惜叶蓁改不掉童星时代古灵精怪的唱法,削弱了这歌曲主题,多少算毁了。
    我和元睿的风格看似没法比,其实很好比。他已经在他那一类做到极致,我没有。
    我又想起我十八岁的眼神,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平庸疲惫人群中的一个。
    每思及此,夜不能寐。
    我在飞机上喝了一点酒,又吃下褪黑素,一觉睡到内蒙古。
    在黄峰下飞机,天寒地冻,我向来当这是自己第二个家,熟门熟路,一下飞机就穿好厚厚羽绒服,帽子口罩手套围巾,我最好音区在中声,哑了虽然更好听,但是我嗓子向来脆弱,不敢冒险。
    元睿很适合这地方,风吹日晒,成了美国西部片里的硬汉,像坚果一样。我就不行,我有点像个浆果,薄皮裹着一包水,稍微晒一晒,刮刮北风,就裂了口子,整个人变得蓬头垢面歪瓜裂枣,不成人样。元睿的脸吹红了配大胡子很豪气,我的脸一红,再皲裂了,就有点像山区里拖着鼻涕的留守儿童。
    所以我年年往这跑,年年躲在帐篷里,连马都不会骑。
    元睿现在都住蒙古包,与世隔绝,手机形同虚设,我在市里直接找到他开琴行的乐队成员贺山,让他开车送我过去。贺山一眼就认出我背的琴盒是哪把吉他,但是他们这讲究互赠礼物,所以一直在跟我夸他的一套扁鼓,大概是希望我跟他互换。
    越野车开出了黄峰市,外面是大片绵延草原,一条河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上,开着开着,路就不清晰了。路边偶尔有大片牛羊,握着鞭子的白胡子牧人穿着翻羊皮袄,带着帽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车开过。
    贺山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在提醒没有信号了。
    “你们上个月在黄峰音乐会上的表演怎么样?”我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