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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江芈大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不自量力的东西,孟说是楚国第一勇士,你们自认为是他对手么?”
    侍从们面面相觑,经不住公主一再呵斥,只得退出厢房。
    孟说躬身道:“臣是一个人来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大王出面,怕是也无法庇护公主,公主还是尽快离开楚国吧。”
    江芈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指点本公主要怎么做么?”见孟说俊朗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心中大悔,举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受不了你跟他们一样怀疑我。”就势投入孟说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孟说亦是心烦意乱,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开了江芈,道:“公主若是不愿意逃走,这就请自行回宫向大王请罪吧,下臣还有公务要处理。”
    江芈仰起脸来,问道:“你真的认为是我派刺客刺杀太子的么?”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实在令人心疼。
    孟说勉强硬起心肠,道:“本来根据唐姑果的口供,只能证明大王和华容夫人不是行刺目标,公主只是有嫌疑而已。可公主将证人绑来这里,用私刑拷打致死,愈发证明公主心中有鬼。加上刺客徐弱本人也是被公主杀人灭口,口供、事实俱在,不由得臣不信。”
    江芈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道:“好,就算这些坏事是我做的,是我指使徐弱行刺太子。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永远保护我,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孟说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一时心情激荡,不能自已,当即解下腰间的容臭,塞回到公主手中,道:“公主,对不起,这个还你。”随即退开两步,拔出腰间长剑,横起剑锋,便向自己颈中抹去。
    江芈扑了上来,抱住他手臂,哭道:“你宁可死,也不愿意保护我么?”孟说道:“公主犯了国法,臣无力相护,只好以死相谢。”
    江芈道:“我不要你死。你死了,就再也看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孟说心中一动,迷迷糊糊地想道:“公主言外之意,分明是说她是清白的。可她当真无辜么?王宫中人人都说她有女子的容貌、男儿的志向,勇敢果决,她完全可能做出这些事来,眼前唐姑果的尸首就是明证。可她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她就可以继续掩盖真相,只要处理掉尸首,就没有人知道是她派人打死了唐姑果。我不死,就会立即进宫向大王禀报真相,她多半会因此被囚禁,最终被赐死,公子冉、公子戎也会被流放,再无染指王权的可能。无论她母女二人之前如何辛苦谋划,都会就此化做泡影。可她宁可自己死,也不让我死,难道她对我是真心真意?”
    他正想要问个清楚,江芈却就此放开了他,凄然道:“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你却怀疑我,伤透了我的心。”蓦然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愤愤道:“孟说,我要你记住今晚!你辜负了我,我决不会原谅你。”扬手将容臭抛在他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只听见外面侍从抢过来问道:“公主要去哪里?”江芈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王宫去。”
    家奴问道:“那墨者的尸首要怎么办?”
    江芈却没有回答。转瞬之间,外面院子中再无声息,一行人竟是尽数离开了。
    孟说将剑插回鞘中,俯身捡起那枚精巧的容臭,收入袖中,随即出来宅邸。走不多远,正好遇到一队巡城士卒,便指点他们去前面的宅子处理唐姑果的尸首,自己则朝王宫赶来。
    孟说一路走得极慢,也许是因为心情沉重,也许是有意迁延。到库门询问卫士,才知道公主一行早已入宫了。
    孟说心中矛盾,只在宫门前徘徊不止。过了小半个时辰,南杉率领卫士出来。孟说心中登时一紧,上前问道:“宫中出了事么?”南杉道:“没有啊。”孟说道:“没有?怎么会呢?”南杉道:“的确没有。”
    他觉得孟说今晚很有些怪异,不但神色焦虑,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但他素来不爱多管闲事,又着急去会媭芈,便招呼了一声,率领卫士自去了。
    孟说便朝北面寝宫赶去。一路见到宫人们均已换上了素服,开始为华容夫人服丧。
    华容夫人的尸首从纪山运回后,一直停在雉门内的宗庙前,由巫师值守。要停放七日后才会举行正式的丧葬仪式,然后用船运到荆台王陵下葬。
    楚国有两大著名的台——一名章华台1,一名荆台。章华台是中国古代第一座层台累榭,号称“天下第一台”,始建楚灵王在位期间。楚灵王是楚共王的儿子、楚康王的弟弟。他亲手用束冠的长缨将病中的侄儿——即当时的楚王郏敖勒死,才当上楚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中“楚王”即是指他。其人奢靡放纵,除了以喜欢细腰的臣子宫女外,还修建了先秦最高大最豪华的行宫——章华宫。章华宫位于与云梦并称的江南之梦,由十余座错落有致的台榭组成,主体建筑是章华台,规模宏大,巍峨壮观,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台高百尺,基广一百五十尺,并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截引汉水,使之南流绕章华台而过。建筑与环境谐合,人工与天工融通。台上的建筑更是雕梁画栋,陈设精美,极尽修饰,以奢华驰名于天下。由于章华台与汉水相通,楚王只需乘坐游船,就能从郢都直航到行宫。楚灵王又从楚国各地征来细腰美女,每日歌之舞之淫之,因而章华宫又称细腰宫。以致楚国名臣伍举2劝谏楚灵王道:“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鲁襄公到楚国访问,被章华台的壮丽所吸引,归国后便仿效建造了一座“楚宫”。楚灵王骄奢淫逸,激起了多方不满。一次他出征吴国时,他的弟弟公子弃疾步他后尘,发动政变,夺取了王位,即为楚平王。楚灵王听说儿子均被杀死,知道大势已去,遂自杀而死。
    1章华台:遗址在今湖北潜江。荆台:遗址在今湖北监利。
    2伍举:楚国大夫,伍奢之父,伍员(即伍子胥)之祖父,以敢于直谏而著称。“一鸣惊人”的典故出自于他直谏楚庄王。
    荆台则是另一处著名的行宫,位于山丘高地间,三面均是一望无际的水泽,烟水朦胧,如置仙境。虽然建筑不及章华台壮丽,但却胜在自然风光秀美,为历任楚王所喜爱。昔日楚昭王迷恋荆台景色,欲率群臣前去游览。司马公子期劝阻道:“一船百姓去游荆台,看到锦绣山河,壮丽的景色,心旷神怡,可以忘记忧愁和死亡。而君王去游玩,会使人留恋山河景色,不过问国家大事,发生国破家亡的惨事。希望大王引以为鉴。”楚昭王善于纳谏,闻言忙道:“卿讲的道理寡人已经明白了。寡人接受爱卿的劝告,从此不去荆台游玩。但若是后代要到那里去,又该怎么办呢?”公子期道:“这个好办,只要把荆台改成君王的墓地,后代就不会带着乐器到那里去寻欢作乐了。”荆台从此成为国君身后的福地,自楚昭王开始,历代国君、王后、有名号的夫人及显赫的王公贵族都安葬在那里。
    孟说见宫中开始举哀,便也找了一件衰服,穿在外面。赶来楚威王养病的路寝,却被内侍挡在了门外。
    司宫靳尚道:“大王有命,不准任何人觐见。”
    孟说问道:“公主人在里面么?”靳尚道:“在。”
    孟说猜想公主正在向大王坦白罪行,不免更加忧心忡忡。等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见殿内有任何动静,便道:“烦请司宫通报一声,臣有急事要向大王禀报。”
    他是宫正,掌管王宫禁卫,靳尚也不便得罪,只得敲了敲阖门,进去不久又出来道:“大王有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有事三日后上朝再奏。孟宫正,你不必再等了。”
    02
    孟说只得怏怏离开王宫。他心情郁闷无比,也不愿意就此回家,干脆驰马来到屈府。正好在门前遇到媭芈拉着南杉的手从凤凰山方向疾跑过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媭芈兴奋地道:“我们都弄错了,太子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标,或者说,坐在北侧的任何一位大臣都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标。”孟说不禁一呆,道:“什么?”
    媭芈道:“我们进去再说。”进堂坐下,又派仆人叫来屈平等人,道:“南杉可以证明太子不是刺客行刺的目标。”
    之前江芈公主在高唐观大殿质问令尹昭阳,如何能肯定刺客的行刺对象一定是楚威王,实际上是在暗示太子槐是射杀华容夫人的幕后主使。南杉是太子槐内弟,本该竭尽全力为太子洗脱嫌疑,如果太子槐就是刺杀对象,那么就绝不可能与刺客有牵连。这本是太子脱嫌的最好时机,他却说太子不是目标。除了媭芈外,屈匄、屈盖、屈平和孟说都惊讶地看着南杉。
    南杉见旁人困惑,当即说明缘由。原来他当时站立在楚威王的斜背后,也就是台座的西南方向,正好能清楚地看见太子一方的情形。案发时,楚王扶着华容夫人站起身来,诸公子、公主和大臣们也都跟着起身,但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这时候,刺客出现在台座北侧,取出弓弩,对准西首正中。无论他要射杀的是楚威王和华容夫人中的哪一个,都绝不可能是太子。因为南杉所站的位置,正好跟楚威王、刺客大致成一条直线,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弩箭指向的是自己。而太子槐当时站在楚王的北首下方,与王座相距数步之遥,若是刺客弓弩指向的是太子,那么南杉就不会感到弩箭正朝自己呼啸而来。另有一点,那刺客强壮有力,肯定不是普通人,为了等云梦之会这一天,应该已经筹划许久,决计不会弄错行刺对象。
    众人听了南杉的解释,均觉得有理。既然行刺对象不会是太子,那么江芈公主的嫌疑立即变得微乎其微了。
    孟说更是心道:“原来公主果真是清白的,是我冤枉了她,所以她才那么生气。”不免心中很是悔恨。
    屈盖道:“南宫正,想不到你为人如此诚实有信,并不因为太子是你亲属就袒护他,阿兄和我之前都小看了你。”
    南杉道:“我只是说出了事实。”叹了口气,道:“台座四周本来就该我负责,若是我多留点神,兴许刺客就不会得手。”
    按照南杉的说法,行刺目标必然是楚威王和华容夫人中的一个,可如此就与唐姑果的证词矛盾——那刺客身上藏着弓弩,虽有长袍掩饰,但广场上人山人海,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而暴露,他为何又要冒险从南侧挤去北侧呢?唐姑果的证词也是可信的,他不可能凭空编造出这么一个细节来撒谎,所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促使刺客必须由南侧移往北侧。
    孟说道:“可惜刺客和唐姑果都已经死了,再无人可以佐证。”当即说了江芈公主派人绑架了唐姑果并拷打致死的经过。众人闻言极是惊讶。
    屈平道:“那么宫正君可有问公主为何要这样做?”孟说摇了摇头,道:“我本来就是因为怀疑公主才去暗中跟踪她,当时一看到唐姑果的时候,就愈发肯定公主卷入其中。她气急败坏之下什么也没有解释,就直接回王宫了。”
    媭芈道:“我猜公主派人绑走唐姑果,无非是想弄清刺客真正要行刺的对象到底是谁。唐姑果一定将对孟宫正说过的那番话又对公主说了一遍,想用证词来换取和氏璧,惹怒了公主,所以才严刑逼问,结果意外打死了他。”
    屈平道:“公主这一节,可以请孟宫正明日进宫当面问她。可惜,那刺客从南到北的疑点,恐怕再也难以解开了。”
    屈匄官任司马,曾多次领兵出征,算得上是身经百战,道:“我看过那刺客用的弓弩,并不是战场上作战的弩器,而是一种袖珍弓弩,射力不能及远。大王居中而坐,华容夫人坐在大王左侧,也就是正西偏北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刺客要射杀的就是华容夫人,他暗中揣度射程不够,所以刻意挪到北侧,总能离得近些?”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媭芈道:“这一点我可没有想到。”
    屈平道:“验证这一点并不难,我们可以带着弩箭重回高唐观做一个试验。”
    孟说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分头行事,我进宫去问公主关于唐姑果的事情,南宫正和屈莫敖去纪山实地测一下弓弩的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