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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贾琏最终挑选了一名叫程书良的人,年纪三十三,蓄着八字胡,举人出身,位居七品文书。人看着老实巴交的,言谈却很稳重,在户部干了五年,一直本本分分地尽责,问什么都能答得出。
    贾琏把他唤到跟前来,细问了程书良的家世。出身于是普通百姓人家,家里有百亩良田,一直供他们子弟三人读书。而今只有他一人有出息,俩兄弟和家中的妻儿老小都借着他的光搬到京城,同他一块过活。程书良的兄长在京外一个县衙做师爷;三弟则在荣府做清客的,也在古董行做事,而今随贾政外放出去了。
    贾琏没想到这一问,还会有个跟荣府有瓜葛,“你那弟弟叫什么名儿?”
    周庆元:“程日兴。”
    贾琏从来都不怎么关心贾政的事,只依稀印象里觉得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程书良见贾琏问过这话之后就不言语了,心里咯噔一下。早听说荣府二房和大房不对付,自己多嘴这一句,莫不是着了嫌弃?
    程书良忙道:“我这弟弟最是没出息,耍着性儿来,家里老娘都管不了他,我更不好管太多,却也早跟他说过,跑去做什么清客不是什么好出路。”
    贾琏依旧蹙眉。
    程书良急得直冒冷汗,道:“等我今儿个回去,这就书信一封,叫他早点回来,干些正经事!”
    贾琏抬眼看他:“你这话不对,做清客也有出路好的,只是你这弟弟选择在我们荣府做清客,当真没出路。”
    程书良怔住,还头一次见着这么自贬的。自古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荣府而今没落了,侍郎大人也未免说的太实在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介意他在我二叔那里做活,你不要多想。”贾琏拍拍程书良的肩膀,“以后我经常找你,帮我解决一些文书之类的事,可能会任务重,过于繁琐,在这里先道声谢。”
    程书良吓得立时腿软了,差点给贾琏跪下,他立马作揖表示不敢当。“能为大人您鞍前马后是下官的福气,岂敢让侍郎大人言谢。”
    “那我便不客气了。”
    贾琏也不推拒,这时候太谦虚反而不好。贾琏抬首,见天色不早了,而今户部的人也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便表示要捎带程书良回家。
    到了程府后,程书良痛快地下了车,再给贾琏鞠一躬告别。
    贾琏点点头,转头扫一眼,便一直目光定定地盯着程府方向。
    程书良尴尬了半晌,跟着贾琏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自家墙头上伸出一只树杈来,上头满满地挂着青楞楞的果子。程书良怔了下,仔细想想,这好像是他家的李子树,当初搬家的时候,老太太特意叫人挖了两颗苗子带回来的。说这树是有福气的,家传的,必要留种才行。
    程书良怎么看贾琏都是在瞅那棵树,可转念一想,以人家世家公子哥儿的眼界,没必要盯着一棵果子还青的李子树眼馋啊。荣府那样富贵的人家,什么新鲜物没吃过,还差一口李子?
    程书良从贾琏的角度再看,除了那棵树,就只剩下他家的青瓦白墙了。这侍郎大人更不可能对他家的瓦墙感兴趣。
    程书良内心纠结了半天,仍旧是没个答案,一脸疑惑的呆呆地仰望着车上的贾琏。
    这么久了,侍郎大人还在盯着那棵李子树。
    程书良:“……大人您?”
    依旧被无视了。
    程书良默了会儿,弱弱的问:“大人,您是看好那树李子了么?而今还没熟,等熟了,属下必定叫人摘一篮子送您。”
    贾琏这才回神儿,直接下了车。
    程书良忙惶恐地迎接,“大人?”
    贾琏:“你家这树李子什么品种?叫什么名儿?而今长了几年?你老家又是那儿的?老家处可还有这样的李子树?”
    程书良被贾琏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
    第52章 自作孽者亡
    “下官老家在京外五十里地的白粥县,李子为鹅黄李,熟透的了时候通体嫩黄,是我家老邻居送李子吃的时候,我们吐核自个儿在院里长出来的。那老邻居原来的老家好像在在福建,经商过来的,不过十年前就已经搬家不知去向了,倒是这李子树在我家生根了,被老太太视作吉祥物。也巧,它一开花,我家就有喜事儿发生,或大或小。”程书良仔仔细细解释道。
    贾琏仰头望着这颗树,转头问程书良:“这树虽长大了,但最后能吃到嘴的果子却是越来越少了?”
    程书良惊诧地看着贾琏,竖大拇指,“大人真神了,这李子树每年开花结果不少,可最后能成熟吃到嘴的还真是没有往年多。大人怎么知道这事?”
    贾琏:“瞧瞧你家这棵树,满是徒长枝、下垂枝、背上枝、过密枝,嗯,还有两个病虫枝,弱小枝也不少。不加以适度的修剪,当然会降低结果量。”
    程书良眨眨眼,更懵了。侍郎大人都在说什么,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时候你有空,我可以帮你剪枝。”贾琏道。
    程书良有些恍惚地看着贾琏。大人说什么?要帮他家这棵树剪枝?
    程书良挠挠耳朵,低头道:“我一定是听错了,竟然以为大人要给我家李子树剪枝,嘿嘿嘿嘿……大人可别见怪!”
    “你没听错。”贾琏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程书良一怔,一脸余惊未定的表情。和侍郎大人对眼那一刻,程书良腿软,差点给跪下了,幸亏被贾琏扶了一把。
    修剪树枝……这哪是尊贵侍郎大人能干的活儿,好惶恐!
    “你要不愿意便算了,不用害怕我。”贾琏略有失望,遗憾的看眼那棵李子树,转身上车和程书良告辞了。
    程书良还愣在原地,猛地反应过来,大喊:“大人误会了,我愿意,愿意!”可转头的时候,那还有侍郎大人的身影,只见街尾消失的马车。
    程书良懊悔的直跺脚,回家闷闷不乐,担心自己得罪了侍郎大人,回头被穿小鞋。老祖母听说此事,又把程书良骂一通,直说他做官不知变通。
    程书良委屈:“祖母,您不也说过么,院里那两颗李子树是您的福星,别人不能随便碰。孙儿一时犯傻,刚好还遂了您的愿呢!”
    “胡闹!侍郎大人能一样么,他年纪轻轻地就做到了户部侍郎之位,咱们普通人那能和他比。他那样还是人么,是人么,那是神!”老太太一时气急了,开始蛮横不讲理了。
    程书良委屈的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回头还是被爹娘另叫了去,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程书良在心里默默流泪,其实他也后悔,明天一定要好好跟侍郎大人赔错。
    ……
    贾琏回到荣府之后,小厮来喜便笑嘻嘻的迎上来,呈上一锦布袋。
    贾琏倒出来,手里多了五根‘圆木条’,每根有四寸长,横断面可见中央有黑色的笔芯。贾琏这才想起来,前段日子他偶然得见小丫鬟们胡闹,认出她们画眉用的石黛就是石墨,便随口吩咐来喜去找个巧匠,看看能不能按照他的描述做出铅笔来,没想到这才五六日就出成品了。
    “怎么做出来的?”贾琏问。
    来喜忙道:“那木匠就会做精巧的雕工活儿,这点东西倒不算什么,弄两块板子,抠出五个合适大小的凹槽来,磨石黛,做芯子放上去,再切割用黏胶固定就成了。就是这黏胶的花费贵一些,这五根东西凑一起,竟花费了一两三百文,足够买两石大米了。”
    五根铅笔等于一百多斤大米的价值,的确是够昂贵的。
    有点奢侈。
    贾琏点头把东西收了,还是定仔细点用。只在画图画表格的时候使,其余时候还是用毛笔。
    回房后,贾琏用小刀削一根铅笔,便用尺子在宣纸上画表格。他很有条理的做了一个时间表,将自己在户部所担负的各类任务进行划分,就像二十四节气倒是么时候就做什么农务一样。这样做既可一目了然,也可以避免自己一时着忙疏漏了某个应尽的职责。
    丰儿端了碗糖蒸酥酪进来,笑道:“太妃赏来得,一共才三碗,老太太舍不得吃,只分给了琏二爷和宝二爷呢。”
    可巧贾琮过来给贾琏请安,闻到这味儿就咽了咽口水,“可真香啊。”
    “给你吃。”贾琏抬头瞧贾琮,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上下打量他,又叫他伸手。
    贾琮眨眨眼睛,有点心虚的笑起来,讪讪地把手伸出,手倒是干净的,不过十个指甲都长了没剪,里头藏着泥,乌黑乌黑的。
    “还这么顽皮,倒没人管你了。”贾琏使个眼色给丰儿,丰儿当即出门去唤贾琮的奶娘。
    贾琮眨眨眼,笑嘻嘻的撒娇问贾琏可否吃那碗糖蒸酥酪。
    贾琏让奶娘帮贾琮剪指甲,跟他道:“老实剪完了,就有得吃。”转而又嘱咐奶娘,“他房里是你说的算,便用心些照顾他,再有下次可不行。”
    奶娘吓得不行,惶恐跪地赔了错,老老实实地退下去。
    贾琮洗了手,便乐嘻嘻的端着那碗糖蒸酥酪吃起来。等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有什么不对,贾琮捧着碗跳下来,巴巴地跑到贾琏跟前,举起小胳膊。
    “琏二哥哥,我们一人一半,剩下的给你吃。”
    “好孩子,亏得你想着我,有点懂事了。”贾琏拍拍贾琮的脑袋瓜儿。
    贾琮笑嘻嘻道:“是先生教的。”
    “可算没白花银子请先生,你吃吧,二哥不爱吃这类甜食。”贾琏道。
    贾琮点点头,这才老实地坐回去,把剩下的都吃得干干净净。
    丰儿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怒气,贾琏打发婆子抱走贾琮,问她:“何事?”
    “看门的没用,早说看紧了,别叫二太太进门,可还是没拦住,过会子估计就去大太太那儿了,这回少不得又一顿闹。”丰儿蹙眉不爽道。
    贾琏觉得好笑,“她吃了个哑巴亏,闹不出什么。”
    这场戏肯定少不了他,贾琏干脆直接去邢夫人那里等着。
    他到的时候,王夫人竟还没到。
    邢夫人早就听说老太太赏给贾琏糖蒸酥酪的事儿,一见贾琏进门,就先抱怨起来:“老太太到底还是最疼宝玉的,就算咱们琏儿得了圣宠,高升户部侍郎,可仍旧比不过她眼跟前那个没用的混世魔王。”
    以前家里男人都没出息的时候,邢夫人还觉得宝玉这孩子挺不错的,性情温软,还挺聪明,保不齐将来是个能光宗耀祖的苗子。可也不知怎么的,自从琏儿有出息之后,她就发现宝玉这孩子越长越歪,越来越不招人稀罕,反正怎么看都没琏儿好!
    贾琏见邢夫人口气奇怪,问她怎么了。
    “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是今儿个老太太分糖蒸酥酪。本来就三碗,分给她疼惜的孩子们也没什么,我们这些大人也都老了,不好那口东西。嫡子嫡孙这边,有你,宝玉,还有个小曾孙兰儿呢。老太太偏偏给宝玉两碗,给你分一碗,哼,要不是你封了侍郎, 保不齐一碗都没有呢。你才那两碗东西到宝玉房里怎么了?他要真自己吃了也就罢了,竟留给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吃!”邢夫人一提这事儿就气,“你说说,这家里的还有许多主子们没吃着的呢,他竟然分给下人吃去,合着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在他眼里竟还不如个下人重要。咱们大房他不看在眼里也罢了,那他的亲侄子兰哥儿那里他也没想过。”
    “这么一比,太太的确是有气的道理。不过那东西既然是老太太分的,出个这样的结果也就不奇怪了。何必跟那孩子一般见识,您可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不正常人。”贾琏道。
    邢夫人笑,“你的意思是?”
    “太太也说了,老太太本来可以分得公平些,但偏偏就没有。宝玉这是随她,只把东西分给自己最中意的人。”贾琏解释道。
    邢夫人蹙眉,“正是此理,那就是说我们这些正经亲戚还都不如他房里的丫鬟讨他喜欢了?”
    “在他眼里,的确如此。”贾琏抬眼盯着邢夫人,“我们也的确没人家小丫头稚嫩讨喜啊!”
    “胡闹!”邢夫人气得拍桌,“以前见他跟丫鬟们厮混胡闹,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贪玩的,而今瞧瞧却不是这样的,他必定是心中怀色。小小年纪,别的不学,竟早早的就熟了纨绔公子的那套东西,那还能有好?”
    “老太太喜欢就行。”贾琏道。
    邢夫人看着贾琏:“那我们——”
    贾琏面对着门口站着的,抬眼看见院门口晃过来人影,转头冲邢夫人道:“我没意见,也劝太太放宽心。老太太能有什么,不过是那几两嫁妆罢了。图别人的,不如靠自己的本事。再者说,谁都有特别喜欢得东西,比如有人喜欢吃桂花糕,有人就喜欢养猫儿狗的宠着,而老太太就爱养宝玉宠着,那是她的爱好!咱们既然拦不住,何不就随他们去呢。”
    邢夫人一怔,笑起来了。她很是喜欢贾琏的这个比喻,有人喜欢养猫狗宠着,老太太就喜欢养宝玉宠着……
    “二太太来了!”
    外头丫鬟传话音刚落,就见王夫人黑着脸怒气冲冲的进门,她身后还跟着周瑞家的、四个丫鬟和俩婆子。一群人呼啦啦的进来,还有个人抱着一捆稻草,乍看倒有点滑稽。
    王夫人率先冲上前,和邢夫人面对面:“瞧瞧你家琏儿干得好事!”
    邢夫人慌了下神儿,看贾琏面色未变,便镇定下来,用帕子捂着嘴退了两步,然后在上首位坐了下来,“哟,弟妹哪来这么大的怒气!好好地弄捆稻草来做什么,一股子霉味儿,闻得人直恶心。”
    “你还问我,这东西是贾琏送来的,你问他!”王夫人怒极了,直呼了贾琏的名字,转而狠狠地瞪向贾琏。
    邢夫人不知道稻草的出处,也跟着看向贾琏,想寻求答案。
    贾琏却挑眉坐下来,半垂着眸子,风轻云淡的喝茶,完全无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