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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技术员用不同摄影参数、不同角度照了几十张照片,有不少张可以完整看清头皮上损伤形状的特征。
    “头部损伤中,能看出形态特征的实在是少数。”我笑着说,“我们运气真好,这对于推断致伤工具很有帮助。”
    说完,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宝嫂头部损伤的照片。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停留多久。
    死者的脑组织已经因为腐败而自溶液化了,但还是可以看出脑组织有两个部位存在颜色上的变化。脑组织对应头皮血肿部位的枕叶和枕叶对面的左额叶颜色是明显加深呈暗红色,和其他正常部位脑组织呈粉红色显然不同。说明在脑组织自溶之前,这两个地方存在颅内出血。
    “右侧枕部脑组织出血、左侧额部脑组织出血。额部并没有头皮损伤,说明这是一处对冲伤。"小杨背书似的说道,“显然,死者的枕部撞击到了硬物,形成了枕部的颅内出血和对侧额部的对冲性损伤,这是摔跌伤啊。”
    “在水里能形成摔跌伤吗?”陈诗羽问道。
    “可以。”小杨说.“泥潭里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进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
    “那么有两个问题。”我说,“第一,骑车冲进水里,为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头是五角星状的吗?”
    “这……”小杨说,“第一个问题答不上,第二个问题,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里去看看。”
    我哈哈一笑,说:“不用。”
    缝合完尸体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用手术刀沿着死者的下颌缘切开了死者的下颌部和面部皮肤。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为解剖而毁容,是我们检查面部损伤常用的一种解剖手法。
    这一刀,让我们发现了死者的左侧下颌部有轻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时受力吗?”我笑着脱下解剖装备,走出了解剖室。
    3
    林涛见我们出来,迎了上来,说:“这么快?”
    “是啊,结束了。”我说。
    “怎么样?”金凡着急地问道。
    “我还准备问你们聊得怎么样呢?”我一边洗手,一边说。
    “你们解剖完了,总要有个结论告知我吧?”金凡说。
    “有可能是意外。”我挺直身子,看着金凡。
    金凡仿佛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哭着说:“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学骑这天杀的自行车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让我和你妈怎么过啊!”
    “孩子最后一顿饭丰盛吗?”我问。
    林涛说:“刚才老金说,他吃了不少饭,吃得饱饱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两碗饭,吃得饱饱的。”金凡说。
    “哦,那这样看起来,也有可能不是意外。”我说完,盯着金凡的双眼。
    金凡跳了起来,说:“你们法医怎么可以这样?草菅人命啊!一会儿是意外,—会儿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别人杀死的。”我说。
    “刚才曹支队来了个电话,说是发现一个嫌疑人。”林涛说,“这个人是李支队以前打击处理过的人,刚从牢里放出来,曾扬言要报复李支队,现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正在审查。”
    我点点头,说:“金老师,要不你带我们去你家看看?我想翻翻金小万生前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金凡虽然不大乐意,但最后还是带我们去了他家。
    这个家真是够脏乱差的,到处都丢着脏衣服和垃圾,厨房的垃圾也有几天没倒了,散发着恶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几下垃圾,说:“你这垃圾好几天没倒了吧?都臭了。”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涛过来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饭和几根青菜,粘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碗底的形状。随后我又在房子里溜达了几圈,指了几个地方让林涛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们该回去了。”我说。
    “你们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东西吗?”金凡说,“都在他的小房间。”
    “不用了。”我说,“我们回去吧。”
    “那好的,再见。”
    “不再见,现在我们一起回去。”我说。
    "一起回去?”
    “对,现在你要接受审查。”我说。
    “审查?什么审查?”金凡紧张地大叫道。
    “我说过,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围的人都要接受审查。”
    “你真是胡闹。”赵局长说,“让我们放了一个嫌疑人,却把死者的父亲抓回来了。你怀疑是金凡干的?怎么可能?他是死者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怎么了?”我说,“亲生父亲就不能杀人了?”
    “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你这……”赵局长说。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时候比虎可要坏得多哦。”我一边说,一边走进了专案指挥室。
    “现在我先说一下死者的死因。”我站在投影仪前面,对专案组的同志们说,“死者死于吸人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说是溺死,是因为致死的物质主要还是淤泥,而不是水。说白了,死者确实是因为落到泥水塘内,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
    “不是案件?”有侦查员问道。
    “不,是案件。”我说,“死者头部有明显的钝性损伤,是一个对冲伤,这处损伤造成了颅内出血,量还不少。受到这样的损伤,一般人都会失去意识,更何况是个孩子。”
    “可是,对冲伤不就是摔跌伤吗?会不会是落到水里形成的?”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致伤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征性,非常规律,是个五角星。我相信,水里不可能会有个五角星形状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说,孩子是在别的地方摔伤,然后被扔进了水里?”赵局长说,“就根据这么个所谓的致伤工具推断,就下这么大胆的结论,你比我更大胆吧!”
    “我当然是有依据的。”我指着幻灯片说,“你们看,死者胃部的情况。淤泥只到了贲门,却没有进入胃底。按理说,生前入水,会有剧烈的吞咽动作,怎么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里呢?只有一种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时候,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呼吸、吞咽的动作都不剧烈,又没有意识来求生,所以吞咽的动作只把淤泥咽到了贲门的位置,而只需要有一点儿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个呼吸道。”
    “有道理。”小杨第一个赞同我的观点。
    “综上所述,”我说,“死者是先撞击头部导致昏厥,然后被人抛进了水里,最终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么,他为什么会撞击到头部,而且撞击得这么厉害呢?我检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领缘有出血。”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队插话道。
    我点点头,说:“对,这里的损伤,最常见的就是扇耳光。当然,这一巴掌可不轻,直接把孩子打飞了,然后头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为什么会怀疑是金凡做的?”赵局长说,“即便他打伤了孩子,也不至于把孩子扔进泥潭里淹死吧?”
    “我一开始就怀疑金凡。”我说,“第一,从损伤看,没有三伤,没有明显的搏斗,只有耳光。这样的损伤,一般都是家长教育孩子导致的,不会是其他人加害所致。第二,金凡说死者离家前,饱饱地吃了一顿饭,而在我看来,他顶多吃了一口。”
    “什么?这就是在解剖室,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吗?”陈诗羽问道。
    我点点头,说:“对。法医观察胃内容物,绝对不是只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认为,是根据胃内容物的量来推断死亡时间,其实不然。如果仅仅根据量来推断,那么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当然会有分别喽。其实,法医不仅看胃内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样是米饭,进入胃内,在一个小时内它还是米饭,但是等到三四个小时以后,不仅胃内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状发生了变化,食物会变成‘食糜’,观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医判断死亡时间的重中之重。”
    “原来如此。”陈诗羽说,“死者的胃内米饭和青菜都还是原来的形状,根本没有严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进餐后很长时间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只吃了一点点。”
    “小羽毛还是很聪明的。”我笑着说,“然而,金凡却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饱饱的,这不仅说明他在说谎,而且还说明他有一个心理躲避点,就是吃饭。我怀疑,最终引发惨剧的原因就是吃饭。”
    “这……这证据不足啊。”赵局长说。
    “放心,没有充分的证据,我是不敢乱说的。”我说,“第三,我们之前说了,孩子是昏迷后被扔进水里的,而不是骑车入水的,死者的会阴部没有任何损伤也说明他当时并没有在骑车。那么,把孩子扔进水里后,还要把自行车扔进水里,肯定是一个伪装,而这个伪装只有金凡可以做到。”
    “这个我赞同。”赵局长说。
    我接着说:“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这个致伤工具。我们借口去金凡家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类似的五角星。”
    说完,我指着幻灯片上的一个家具说道:“这就是金凡家里的电视柜,柜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装饰,我量了,大小和死者头皮上的印痕吻合。”
    “这确实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赵局长说。
    “当然,我也顺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我说,“垃圾桶里有米饭和青菜,性状和死者胃内的一致。这更加说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这顿饭有些关系,也更加说明了金凡说的吃得饱饱的、状态正常什么的,都是谎话。”
    “我还有个问题。”小杨说,“我记得泥水塘旁边只有车轮印,如果是金凡干的,他的足迹应该会在附近出现啊。”
    “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这样回答。”我说,“第一,你们当时一心找人,所以并没有在意痕迹物证。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车轮印的旁边,我看了,那是一块杂草地。有杂草的衬垫,没留下能够让你们注意到的足迹,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为一个刑警的家属,既然知道伪装现场,自然也不排除他后期毁灭痕迹物证。”
    “现在要做的,第一,对金凡进行突击审查,务必在今晚取得审讯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后委婉地把情况告知李支队,并派专人二十四小时陪护,防止她有过激行为。”赵局长站了起来,正色道,“谢谢你们几位,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不客气,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我说。
    一夜的审讯顺利结束,我们也于第二天一早赶回龙番。
    审讯的结果不出所料,这一桩惨剧是由一顿饭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点,金小万放学归来,饥肠辘辘。可是金凡给他做的饭,不过是一碗白饭加上几根青菜。
    这样的晚餐金小万已经忍受好几天了,于是拒绝进食。
    金凡本身就因为囊中空空而犯愁,为了晚上的赌资去哪里借而纠结,看到儿子用绝食来对抗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在强迫金小万吃下一口饭后,因为他的一声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个大耳光把金小万打翻在地。
    金小万这一摔,头部直接撞击到电视柜一角,瞬间晕了过去。
    金凡此时有些慌张,用手指探了探金小万的鼻息,以为他没气了。
    这个时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队会和他离婚。如果离婚,他就真的养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队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万,不仅会和他离婚,还会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伪造孩子落水身亡,说不定李支队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金凡这个唯一的依靠身边。
    有的时候,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对与错只在一念之间。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医院,以现在的医疗手段,孩子说不准已经恢复了往日活蹦乱跳的样子。然而,误以为孩子死亡的金凡,却伪造了一个落水现场,把其实还活着的金小万扔进了泥水塘。
    审讯工作就是从“金小万是被扔进泥潭后淹死的”获得突破的。很有效,却也很残忍。
    “我就说吧,虽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时候比虎毒得多。”我说。
    林涛说:“这个案子真是个悲剧,哪怕金凡知道一点点医学知识,也不至于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啊,这罪名可就变换了。”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说,“原来他只是失手打伤了孩子,也就是个过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伤害。这回好了,把一个活着的孩子扔进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杀人啊!还是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不知道孩子当时还活着。”陈诗羽说,“不过,这不影响他的罪名。”
    “对他也是件很残忍的事情。”我说,“赵大胆儿说,金凡现在一心求死,还要求死在李支队的手下,要她一枪崩了他。好在李支队被控制起来了,不然她说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法律来解决吧。”陈诗羽说。
    “你们别说,这起案件说不定对我们的系列专案还有帮助呢。”我说,“我的意思是,致伤工具形态特征的问题。我在解剖的时候,不知道为何脑子里会闪现出宝嫂的头部损伤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你怎么会有损伤的照片?”林涛问。
    “我……”我有些尴尬,“在宝嫂送进去抢救的时候,我就嘱咐急诊科主任和护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后期就没法取证了。”
    “你这家伙,也不怕大宝削你!”林涛说。
    “他不可恨,他这样做是对的。”陈诗羽坐在副驾驶座上,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