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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照片上的小姑娘与黄姨很有几分相似,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藏着羞怯与温婉,怯生生地望着你。
    他几乎是立马得出了结论——这大概就是南桥。
    后来下意识地问起黄姨有关于照片的事情,黄姨果然点头说:“那是我女儿,南桥。”
    提起南桥时,她明明不是个话多的人,却总是忍不住多说几句。
    “南桥小时候很喜欢跳舞,每次牵着她出门,遇到商店里在放歌,她就跑到镜子前面手舞足蹈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她怕生,好多次过春节时带她去串门儿,叫她开口喊人,她总是躲在我身后扒着我的腿一声不吭,怎么叫都不肯出来。好不容易把她拉出来了,她就不情不愿地低头噘嘴,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南桥很懂事,她五岁的时候,我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她就哭着去厨房给我做饭,虽然她压根不懂怎么做,只是依照我平时做的那样胡乱淘米,最后煮出一锅半生不熟的东西。”女人说到这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但眼眶却红得厉害,声音都哽咽了。
    易嘉言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从那以后,他常常充当黄玉兰的临时听众,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讲述关于那个小姑娘的事情。
    黄玉兰每年都会回吴镇去看望南桥,带着一大堆衣服和零食,回家后的一段时间总会很沉默。
    他也因此听说了更多的事。
    南桥学会骑自行车了。
    南桥会做饭了。
    南桥长高了一点,但是仍然瘦瘦小小像颗豆芽菜。
    南桥期末考试拿了班上第一名,老师很喜欢她,说她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
    南桥……
    仿佛是在看一场放映多年的电影,一帧一格,格外清晰。
    于是他的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多出了这样一个动态的画面,那个叫南桥的小姑娘从六岁时扎着两只小辫子、露着两颗小虎牙咧嘴笑的模样,一点一点长高了,长大了。
    她骑车时也许会笑得肆无忌惮地欢呼,像只闹哄哄的小麻雀;做饭时不再和五岁时候那样一边哭一边傻乎乎地做出一锅半生不熟的米饭,而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拿到第一名了,她昂首挺胸像是一个小士兵,阔步走向讲台接受老师的嘉奖……
    后来,易嘉言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其实他早已认识南桥很多年,有关于她的一切都烂熟于心。
    南桥喜欢天蓝色,爱看书,爱音乐。
    她也喜欢裙子,喜欢女孩子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得到小礼物时会欣喜得眉开眼笑。
    她的父亲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有些早熟,还有些不够开朗,但她善良得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可以把她省吃俭用很久才省下来的一点钱全部捐给灾区人民。
    于是他不自觉地想象着那个小姑娘当初是如何筹划着要拿这些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许是一只发卡,也许是一本小说,也许是别的什么。可是当她听说某个地方受灾,有人在受苦,吃不饱穿不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又沉默了。
    那个下午,她在放学后跑回家里,摩挲着存钱罐里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钱币,最终咬唇下定了决心,一言不发地把它们放进了书包里,第二天整整齐齐地摆在老师面前。
    南桥一直以为自己初次见到易嘉言是在搬来北市那一天,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那年他十八岁,大一,刚拿到驾照不久。
    黄姨要回吴镇看望南桥,父亲出差,没有时间送她去,他便主动提出由他来开车载她。
    因为担心南桥得知母亲有了继子会不开心,所以去吴镇的三天里,易嘉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南桥面前,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把车停在树下,目送黄姨走到旧居门口,生平第一次看见照片上的小姑娘活生生地走出了单薄如纸的记忆。
    她瘦瘦小小的,扎着马尾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朴素而淡雅。
    推开门,看见母亲站在外面,她惊呼一声,一头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像一只咋咋呼呼的小麻雀。
    母亲抱住了她,弯下腰来亲她,而她充满渴望地抬起头来迎接母亲的吻,眼眶红红的,有泪水的影迹。
    易嘉言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却不知为何也跟着动了心。
    他似有感应一般,能够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激动与喜悦,那个小姑娘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母亲,每一天都盼望着能够见到她,拉着她的手叫一声妈妈。
    那三天,他看着她们在吴镇的小餐馆吃饭,看着她们在商场里试衣服,看着南桥笑得一脸自豪地拉着母亲的手,逢人便说:“这是我妈妈!”
    他也会忍不住笑。
    怎么会有这样生动的小姑娘呢?大眼睛黑漆漆的,像淬了光的宝石,会说话。
    她高兴的时候仰起头像一只骄傲的小狐狸,蹦蹦跳跳的样子也很好笑。
    她会把帽子试戴在头上,回过头来冲母亲笑:“妈妈,好看吗?”
    还有更多时候,她一直不断地叫着妈妈。
    “妈妈,好吃吗?”
    “妈妈,我想要那个。”
    “妈妈,你好像比去年要瘦了一点。”
    “妈妈,妈妈我去那边玩好不好?”
    短短三天,她似是要把这十多年错过的妈妈都一次性叫完似的。
    而离开那天,她更是哭得泪如雨下,抱着母亲不肯撒手,呜咽的样子叫人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易嘉言远远地站在梧桐树下等着黄玉兰,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女一起流泪。
    黄玉兰哽咽着安慰女儿:“妈妈再过两个月还会回来看你的,你乖乖的,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不,我不!”南桥哭得像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我不要你走,妈妈,你不走好不好?”
    她说:“我会很乖,我会好好学习,我会一直拿第一名,我还会每天给爸爸做饭,妈妈你不走好不好?”
    那些哭声一下接一下,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悲痛与不舍都化作言语的力量来挽留母亲。
    易嘉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却忽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姑娘,父亲不爱她,小小年纪的她却要反过来照顾父亲。
    她渴望被爱,渴望亲情,可她不懂得如何表达,也不善言辞,所以她总是用那样迫切的眼神看着一切她想要得到的事物,但只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却不吭声。
    因为吭声了也没有用,因为没人在意她想要什么,因为反正也得不到。
    后来,三个月以后,当他从黄姨那里得知南桥的额头受伤了,多了一道疤后,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他竟然独自驱车去了吴镇。
    一天半的车程,他不知疲惫地开着。
    直到抵达吴镇,他开到了那所旧居门外,依旧是那颗梧桐树下。
    可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很可笑,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有什么立场来看望她呢?
    他甚至不能与她说上一句话。
    整整两天时间,他都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吴镇,远远地看着她。
    她去上学了,额头上似乎贴着创可贴,低着头拽着书包的带子,也不说话。
    她的身边有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女生,大大咧咧的,总爱和她开玩笑,自己却笑得比谁都厉害。
    她的目光总会在路边的面包店橱窗里停留片刻,露出那种渴望的眼神,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骑车继续前行。
    两天后,易嘉言的谎话到期了——他告诉父亲他与同学去临市参加一个科创活动,结果却翘了那个项目,来到了吴镇。
    是在临走前的那一天,他走进了南桥频频回望的面包店,买了一只与橱窗里的模型一模一样的鲜奶蛋糕,趁着她在上学时摆在了她家门口的台阶上。
    他一直躲在车里,看见她放学归来,看见她猛地停在家门口,看见她不可置信地弯下腰去抱起那只盒子,然后惊喜地看着那只憧憬已久的蛋糕。
    她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是谁送她了这个惊喜。
    哪怕车窗贴着膜,外面看不进来,易嘉言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真可笑,她看不见他,他躲什么躲啊?
    他忍不住笑话自己,可是唇边蔓延开来的笑意似乎并不全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那个小姑娘眉梢眼角的喜悦。
    回忆像是一阵风,总是无法说停就停。
    直到卢雅微叫他好几次,他才终于惊觉自己竟然走神了这么久。
    “喂,你在想什么啊,想得这么出神?”卢雅微不满地说。
    “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易嘉言收回心神,开始赶人。
    “喂喂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这么不客气啊?我没说走,你怎么能开口让我走?”
    “好了,雅微,回房休息。”易嘉言揉了揉眉心,“我累了。”
    卢雅微虽然还振振有词,但也还是顺从地起身走了。
    尽管她没说什么,但她知道,易嘉言一定是又想到南桥了。
    南桥,南桥,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竟然让他这么心心念念。
    她哼了两声,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让易嘉言也这样把她捧在手心上!
    ☆、第18章
    第十八章
    整整一夜,南桥失魂落魄,彻夜难眠。
    只要一想到他,只要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就像是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他们在做什么?
    ……还需要问吗?
    那个女人是谁?他的女朋友吗?
    ……这重要吗?
    那她呢?她又该怎么办?
    ——南桥猛地愣住,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她在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易嘉言是她的哥哥,总有一天会有女朋友,不只这样,他还会成家立业,会娶妻生子,会带着一个不知多美好的女人回到这个家里。
    而她,南桥,到了那一天,不得不含笑叫她一声嫂子,看着他们如一对璧人般浓情蜜意地站在那里。
    黑暗里,南桥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只觉得屋内的空调似乎坏了,否则冬夜的空气怎么会从窗外汹涌而入,攫住了她的肺,让呼吸都变得奢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