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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黄谦因为之前犯过错,所以再护卫周瑛出行游玩时,格外认真慎重,容不得周瑛哪怕一秒钟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周瑛虽然有些不方便,但为了自身安全起见,也就忍了。
    不过,接下来的行程里,周瑛并没有几回出门的机会。
    因为在津阜耽搁的时间太久,接下来南巡队伍加快了行程,就算偶有停驻,也是皇帝在前面接见大臣,后妃公主们在后面接见命妇,考察完吏治,就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地点。
    直到了济南府,皇帝才算放慢了行程。
    周瑛突然收到玉香送的临别礼物,才想起玉香快到家了。她忙让素枝包些银两衣服送去作程仪,没想到素枝又原样提回来了。原来玉香自觉一路添了不少麻烦,所以一文不取,就悄悄离开了。
    此时已到泰安州,周瑛知道玉香家离得不远,也就罢了。
    这一日,皇帝领着大臣们去巡视黄河水利,周瑛带着素枝,在黄谦等侍卫的保护下出了门。
    没想到泰安州倒颇繁华,一路上各色铺面摊贩数不胜数,街上行人穿着绫罗绸缎的不少,差一些的也穿着布衣,都干净整洁,面色红润,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显然都不错。
    周瑛的面色有些迟疑,她问身边的素枝,“是我看漏了吗?这一路好像一个乞丐都没看见。”
    闻言,素枝也愣了愣,“好像是没看见过。”
    周瑛皱眉不语。
    素枝有些不解,问道:“此地百姓富足,没有乞丐,说明州牧治理得当,不是挺好的吗?”
    周瑛却道:“京城天子脚下,够富庶了吧,不也有穷得揭不开锅,卖儿卖女的人家吗?不管什么地方都有富人,有穷人,所以泰安州这般天下大同的情景,倒显得有些可疑了。”
    但紧接着周瑛就摇了摇头,“不过,这也不是绝对,说不定这位州牧是个百年难见的能臣呢。”
    说罢,周瑛也不再管,正好到了中午,一行人找了个干净的酒楼去吃午饭。
    周瑛几个进了包间,点了当地的特色菜,菜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是个女子哭求的声音,争执声很近,仿佛就隔着一道门的距离。
    黄谦警觉起来,按剑出门去看,开门时飘进来两句,“求求你,让我见见姑娘……”
    周瑛隐隐听着耳熟,放下筷子,示意素枝跟去看看。素枝出去不过一会儿,就又回来,脸色有些复杂,“公主,是玉香姑娘求见,她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好。”
    周瑛皱眉,“让她进来。”
    素枝领命出去,不过片刻就在黄谦的陪同下,领着玉香进了门来。
    才几天不见,玉香的模样有些不好。衣裙看着穿了好几天了,看样式估计还是离开行宫前时穿的那件。鞋面上满是黄土,显然走了不少路。脸上倒还算洗得干净,却是半点脂米分未涂。脸色发黄,眼圈红肿,人也瘦了一圈,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看起来憔悴极了。
    周瑛实在惊讶,正要开口去问,却见玉香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玉香重重地给周瑛磕起头,那咚咚声听着都觉得疼,果然不几下玉香的额头就磕出一片红肿来,她嗓音嘶哑,一声声如杜鹃啼血,求道:“求公主开恩,救救我爹娘……”
    周瑛一见这情形,就知玉香所求恐怕不小,她轻轻往后靠去,安静垂目喝了口茶,权衡之后,还是示意素枝去扶,叹息问道:“怎么回事,你站起来回话。”
    素枝伸手去扶,玉香停了磕头,却不起身,“公主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虽然同情玉香的遭遇坎坷,但周瑛可不爱被人威胁,“不愿意说就算了,黄谦,请她出去。”
    黄谦作势去拉人,玉香慌忙往开躲,“我不走,公主饶命,我说,我现在就说。”
    周瑛抬手让黄谦停下,玉香不敢再拖延,生怕再晚说一步就被拖出去,忙跪直了身子,开了口,“我爹平白无故被官府抓走了,求公主救救我爹娘。”
    一听玉香这话没头没尾的,周瑛不由皱了眉,“出了什么事,你爹是因为什么抓走的?”
    玉香见周瑛面现不耐,这才冷静下来,忙回道:“我爹是丙辰年间的秀才,一直潜心考举人,上个月我在灯市上被人掳走,我娘一病不起,我爹为我的事四处奔走,家里无人操持,越发开不了锅。前些天我爹又去了隔壁县打听我的下落,谁想被官差拿走,至今下落不明。”
    周瑛不解,“你爹是打听消息的时候,跟人起了争执吗?”
    “并非如此,是县太爷清理乞丐流民,我爹衣着形容许是有些狼狈,被官差当做乞丐锁走。”玉香忍着耻辱说罢,又道,“捉错便罢了,可我娘强撑着病体去跟官差爷表清身份,还拿了银子,希望赎回我爹,却被人耻笑说是乡野村妇,还敢妄称秀才娘子,去了两回之后,我娘也被下了狱……”
    周瑛听了不由皱眉,“除了你爹娘,你家中还有何人?”
    玉香不太明白周瑛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回道:“我家人丁不旺,上一辈只我爹一个,我奶一人把我爹拉扯大,给我爹娶了我娘,都没瞧见我爹考上秀才,就一蹬脚去了。我娘也是孤寡一个,年纪大了,也没嫁妆,才被我奶捡了聘回家。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并无兄弟姐妹。”
    周瑛又问道:“既然你家中无人,那他们被抓时的情形,你是从何得知?”
    玉香愣了一愣,垂下头,神情有些酸楚,“是邻居家的郭大哥告诉我的,我们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他先是陪着我爹找我,后又陪我娘去赎我爹,所以两回的情形他都知道一些。”
    周瑛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两人恐怕不是一般的邻里街坊关系。不过看玉香神情低落的样子,恐怕这关系也有了波折,或许不止是因为她爹娘都被关进大牢,跟她失踪这么些天的遭遇恐怕也有关。
    周瑛不好再去戳玉香的痛处,转而问道:“你有去探过监,见过你父母吗?”
    一听周瑛问起这个,玉香咬牙恨道:“怎么没去?我一知道这事,一点功夫都不敢耽搁,就忙去探监,结果人没见上,却差点也被抓了进去。若非我机警,哪还有命来求见公主。”
    周瑛沉吟不语。
    玉香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又道:“公主你瞧,我身上这身衣裙,还是我从行宫里穿回来的。这么上好的绫罗绸缎,他们难道也能把我错认成流民乞丐不成?”玉香冷声一笑,恨声道,“他们分明是已经知道抓错人,却心虚怕走漏消息,才一知道我的身份,就想把我抓走。”
    听了这来龙去脉,周瑛的眉心不由紧锁起来。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皇帝御驾出巡,各地官员把治下拾掇得好看些,好迎奉上意,也算人之常情。把流民乞丐关起来,街面上也好看,等皇帝走了,再把人放出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不管怎样,总不能把家境穷一点的良民也关起来吧,尤其玉香爹身上还背着功名。
    连秀才也敢随便下狱,这官差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转,周瑛又想起一处关键,“我出行并未声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玉香神情有些不安,手指绞着衣角,“公主虽然是微服出游,但一身锦绣华服,一口京城口音,再加上前后十多个侍女侍卫随行……又兼圣上驾临泰安州,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架势就算不是宫里的,也是京中的贵人。我跟着一路南下,知道大臣们未带女眷,肯定是某位公主出游。”
    玉香偷偷瞟了周瑛一眼,被周瑛平静无波的模样吓到,忙低了头,一股脑说了出来,“市井上消息流传最快,找对地方打听,就能知道去向。我原也不确定是公主,没想到运气好……”
    ☆、第59章 未雨绸缪
    听了玉香的话,周瑛若有所思,没想到她的行踪,在有心人眼中根本不是秘密。
    其实玉香说的事情,于周瑛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拿着公主的名头,随便传个话过去,肯定没多久就会把人放了。不过总不能玉香空口白话一说,周瑛就傻乎乎信了,谁知道玉香爹是真清白无辜,还是罪有应得呢。她沉吟道:“你先在附近住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玉香见周瑛肯管,已经喜不自禁,但见周瑛现在不肯管,又怕她一竿子推到后头,再贵人多忘事忘掉,忙上前想要再催促两句,但到底见周瑛贵人风度,不敢再催,只好应下。
    素枝得了周瑛示意,先领着玉香出去。
    周瑛低声吩咐黄谦:“玉香所说之事是否属实,还需要核实,你着重调查这几点……”
    黄谦应下不提。
    出了这桩事,周瑛也没心情再玩,直接带着人回了行宫。黄谦自去查证,两天后回来,周瑛翻看着黄谦调查完的卷宗,沉吟半晌,还是袖了卷宗去找皇帝。
    如今周瑛在皇帝跟前还算说得上话,虽然跟徐贵妃撕破脸,面子上的情分也淡了下来,但来求见皇帝,却比以前还要方便许多,起码周瑛一来,就有人上赶着去禀报,一点不敢怠慢。
    不过一会儿,周瑛就被请了进去,皇帝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案后作画。
    周瑛看了一眼,画的是牡丹,天姿国色,笔触却也不俗,待皇帝画完,周瑛才故作惊讶地睁大眼,“若不是今日被我碰上,这许多年了,我竟不知道父皇还有这一手。”
    被女儿赞叹孺慕的目光望着,皇帝心里挺美,嘴上还谦虚,“镇日忙着,手上也生疏了。”
    周瑛忍笑,捂住嘴惊叹道:“手上生疏了,还能画得如此之好。这让成天浸淫,却不如父皇万分之一的人该怎么活?”周瑛煞有介事摇头一叹,“这也太拉仇恨了。”
    皇帝唇边掩不住得意,“你个促狭的,这话可不好随便传出去。”
    周瑛背着手,装模作样道:“父皇想堵我的嘴,须得赐我一幅墨宝才行。”
    皇帝正站远了欣赏自己精心画的牡丹,怎么瞧怎么满意,一听周瑛这话,不由失笑,虚点了点周瑛,笑骂道:“可见朕有先见之明,合该藏着不说。一说出来,就要招你这样的强盗来抢了。”
    两父女又说笑了半天,周瑛如愿以偿讨得了皇帝的墨宝,才切入正题。
    “父皇可还记得,当日在津阜,我从坏人手里逃出来时,带了一个小姑娘出来?”周瑛见皇帝没印象,还提示道,“因她家在泰安州,山高水远的,父皇还允了我带其一同南下。”
    “是有这么个人。”皇帝隐约想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前些天咱们到了泰安州,这姑娘就辞行回了家,却不想回家之后,却面临家破人亡。”周瑛叹了口气,正色道,“父皇经常出行,想必也看到百姓富足,路边一个乞丐也无?”
    皇帝原还在想那个小姑娘遭遇了何事,值得周瑛堂堂公主亲自来提,又好奇周瑛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后来周瑛说起这个,顿时明白过来,他沉默后笑道:“你猜到了?”
    周瑛点头道:“父皇天子之尊,下面人迎驾,想做得好看点也无妨。”
    皇帝轻声一笑,“吾儿果然通透,不愧是朕的公主。”
    周瑛却道:“我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非常时期,驱赶一些乞丐倒罢了,总归父皇走了,又会恢复原样,不影响什么。但把这些人全部缉拿入狱,甚至不独乞丐流民,就连普通的穷人百姓都不放过,这又是何道理?”
    闻言,皇帝皱了眉,“普通百姓也被下狱……此话当真?”
    周瑛取出袖中之物,递给皇帝,点头道:“是真的。甚至不止普通的平头百姓,就连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人家都照抓不误。这是我让黄谦调查的结果,父皇请看。”
    皇帝越往下翻,脸色越沉,及至最后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岂有此理!”
    周瑛说道:“我知道这个消息,只有短短两天,只来得及查完桃溪县的情况,泰安州辖下共有四个县,余者如何尤未可知,父皇不妨着人都查清楚了,再行定夺。”
    此事不比后宫小姐妹告状,哪个多得了一支钗,哪个少拿了一匹布,诸如此类的小事。虽然县太爷只是小小的七品官,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但到底也算朝廷命官,哪能由着周瑛一个公主名不正言不顺的调查结果,就轻易决定朝廷命官的赏罚任免呢。
    所以,周瑛及早搭好了台阶,让皇帝自去派人调查就是。
    皇帝也冷静下来,留下周瑛呈上的卷宗,“你先回去吧,这事朕调查之后再说。”
    周瑛应声退下。
    候在门口的素枝上前,接过周瑛拿在手中的卷轴,扶着周瑛的手,往后院的方向走去。素枝刚才就在外间等候周瑛,当然听到了皇帝大怒时拍桌子声,不由心惊肉跳,此时见周瑛还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周瑛是在逞强,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刚才没事吧?”
    周瑛笑道:“无妨,父皇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我。”
    素枝却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劝道:“我如今的学问远不如公主,但也曾听过一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陛下没对公主生气,但这到底是一桩得罪人的事。若想帮玉香姑娘,让黄侍卫传个话就是,那县太爷哪敢不给公主面子,肯定立马就把人放出来了,公主何必大费周章,把这事撕撸开呢?”
    周瑛回头看了素枝一眼,这种推心置腹的话,素枝能说出来,可见是真站在她这边了。
    既然素枝坦诚相待,周瑛也稍稍说了点心里话,“我再过三年多,就要出宫开府了。如今我跟母妃的关系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一旦我出了宫,离父皇远了,情分淡了,宫里又无人能帮衬说话,以后我若有事又该如何?”
    素枝愣了愣,没想到周瑛考虑得这般长远。
    虽然素枝原先是徐贵妃安插在周瑛身边的,但这么些年过去,徐贵妃身边几大宫女的位置越发稳固,素枝渐渐不再指望回去。尤其前段时日六皇子周珏走丢,徐贵妃迁怒,把一干随行打了个半死。素枝原想着自己好歹是徐贵妃亲自指派的,结果却跟白柳一个待遇,脱了裤子在院里打二十大板。多少年的体面全没了,不由灰了心,彻底投了周瑛。
    此时周瑛说起徐贵妃,素枝先还习惯性劝道:“贵妃娘娘有了六皇子,对公主冷淡些,也是人之常情……”话说到一半,素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不由止住话头,半晌叹道,“可如今公主在陛下面前已经颇有体面,公主何必又劳心劳力,多此一举?”
    周瑛看了看左右无人,才漫声道:“若一直这么清汤淡水处下去,我固然是父皇心目中聪明懂事的好女儿,但也仅止于此。给父皇炖汤、做针线,陪父皇下棋、作画解闷,这种事我能做,其他公主也能做,我不过是占着先机,一旦后头有人效仿,你还当父皇能记得我几日?”
    素枝日日在周瑛跟前伺候,自然知道有几位公主不是省油的灯,想想六公主周环,再想想新上来的八公主和九公主,不由皱起眉来,“那几位殿下应该不会这么无耻吧。”
    周瑛笑了笑道:“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
    素枝被说服了,却还是不解道:“可就算这样,做今日这件事,又于公主有何助益?”
    周瑛冲素枝眨了眨眼,开玩笑一般道:“寻常宫中打趣解闷的事,谁都能做。我总该独辟蹊径,找些一般人做不了的事,不然怎么显出我的能耐?”
    素枝睁大眼,想劝周瑛别置一时之气,却又猜不出周瑛是开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周瑛却不再解释,笑盈盈往回走去。
    她跟素枝说的,只是其中理由之一。拿些寻常公主不会做的事,来跟皇帝刷些新鲜度和好感度,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周瑛想要借此来试探皇帝对她插手政事的底线。
    既然周瑛无法明着进入朝堂,一步步加官升职,那就不妨利用好这个公主的身份,直接在皇帝身上使劲儿,在幕后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总归得了实惠就好,她又不指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权臣范儿。只要她一日日加深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自然知道要往哪儿撞庙门。
    周瑛早有此计划,却一直无从下手。既然玉香正好碰上来,倒是恰好让周瑛试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