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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地下室里,段鲸和杜云飞两个人清理出了一张台球桌,开始打球。
    段鲸首先开球,清脆的撞击声在地下室里回荡。
    “话说,苏合那家伙跑哪里去了?”
    “他说要在屋里放点植物。”杜云飞抱着球杆靠在桌台旁。
    “这家伙,可真是把那些植物当成心肝宝贝了。”段鲸笑笑,打出一记高杆,“杜医生,上次在温室里我问你怎么会遇上苏合。你还没回答。”
    杜云飞用巧克擦着杆头,一言以蔽之:“孽缘罢。”
    “哦?”段鲸又打出一记好球,“现在还觉得是孽缘吗?”
    杜云飞笑笑,不再说话。
    段鲸也不去等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也许由我来说这些话有些奇怪。不过,苏合的确是我所遇到过最聪明通透的人。你别看他总是一副没个正经的模样,可他有他自己的分寸尺度,如果觉察到对方对于自己并没有好感,他是不会主动接近的。”
    地下室的灯光昏暗,杜云飞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巧克,抬起头来看着段鲸。
    “既然他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你还是选了林幼清?”
    段鲸手下的球杆微微一滞,再想调整却已经迟了。彩球互相碰撞,却无一入袋,失机。
    终于轮到杜云飞了。他站起身,走到球桌前缓缓俯身计算,轻轻一个薄击,将挨在洞口的球推入袋中。
    段鲸拿着球杆站在一旁:“刚才你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只是好奇。”杜云飞回答,同时又下一杆。
    “好奇?”
    段鲸欣赏着他的球技,轻声道:“苏合应该也和你解释过了,可能你不太愿意相信我会放弃他这么优秀的人,就像不相信会有物质路过黑洞而不被俘获……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就像你不会喜欢上我的幼清,一切都是冷暖自知。”
    “……也许吧。”
    杜云飞再得一分,然后缓慢移动脚步,俯身观察着桌台上的新局势,如同一头伺机行动的猎豹。
    段鲸赞赏道:“你出手慢,打得却总是很准。”
    “这算是我的习惯。”
    杜云飞瞄准了下个目标,球杆轻推,落袋声应声响起。
    第48章 杜医生的往事
    深夜九点左右,开始下雨了。
    在大厅打牌的几个人,这才记起院子里还晾着菜叶,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抢救。等到全部收回来安置妥当,已经接近十点。
    段鲸先走一步去督促儿子睡觉,杜云飞整理好台球桌,关上地下室的灯和门,回二楼准备休息。
    虽然亮着一盏灯,但是走廊上依旧昏暗。杜云飞的房间在楼梯右侧,可他发现左侧第二间的门敞开着。
    那是苏合的房间。里头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动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杜云飞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门大敞着,床上空无一人。再仔细看,苏合搬了张椅子蹲坐在窗台边,修长的手臂搁在膝上向前平伸,指间夹着一根烟。
    他正在看雨。
    这个画面似乎很寻常,却又不太一般。
    杜云飞观察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安静的苏合。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一尊无瑕疵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尽管少了点儿生动,却也多了几分无法描述的新鲜感觉。
    在进与退之间迅速抉择,杜云飞伸手敲了敲门。
    苏合指间的烟灰掉了下来,他转过头,隔着蚊帐朝杜云飞望去。
    “有烟味。”杜云飞随便找了个借口,两步走进来。
    苏合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却没有起身。
    他靠着窗台,懒懒地看着杜云飞:“你不是最怕潮吗?关了窗不就闻不到了。”
    “关不关窗是我的自由。”
    杜云飞走到苏合身边,余光扫见地板上掉着一截截几乎完整的圆柱形烟灰。
    “就这么几支烟,你也舍得浪费。”
    “浪不浪费也是我的自由。”
    说着,苏合就拿起烟抽了一口,故意眯着眼睛,缓缓吐出烟气。灰白色的烟气融入窗外的雨夜,像一缕游丝,又像是什么海市蜃楼。
    杜云飞顺着烟气,又看见窗台上的那些丝袜,在夜风里摇摆着。
    “袜子里头是什么?”
    “自己看。”
    苏合将烟蒂按灭在窗台上,站起来摘下一条,让杜云飞伸手触摸。
    丝袜里头装着的东西很细小,轻、硬且脆。
    “种子?”
    苏合点头:“我自己晾晒的种子,这几条原本要分给学生。可现在也不知道那群小猴子都怎么样了。”
    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测,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杜云飞看着迎风飞舞的袜子:“把窗关了吧,湿度太大。种子容易发霉,人也会得关节炎。”
    说完,也不管苏合是否同意,伸手替他关上窗。
    室内顿时安静许多。苏合抬起头来看着杜云飞,细长的眼眸中隐隐约约地,又有了往常的笑意。
    “我讨厌下雨天,睡不着。”他说:“你困吗,陪我聊会儿天怎么样。”
    杜云飞垂下眼帘:“可我很困,铲了一下午的肥。”
    “真困你就不会走过来了。就说那个捕梦网的事儿吧。上次你话说了一半,我撑不住睡着了,现在我一定好好听,而且听完还会写个800字读后感。”
    说和,苏合将椅子让给了杜云飞,自己则走到床边,掀开蚊帐坐下。
    开头的十几秒钟,杜云飞并没有说话。他微微仰头,看着房间上方的玻璃屋顶。一盏复古的枝形吊灯从屋顶正中央垂挂下来,光亮映照在玻璃上,如同千万烛光。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
    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低沉。
    那是杜云飞加入msf赴非行医的第三年。他被派往利比亚的一处乡村医疗站工作。
    刚开始,附近地区经常出现零星的武装斗争。枪声不分昼夜地响起,医疗站范围内经常会出现无名尸体。电力、水和通讯的供给因为武装冲突而中断,也都是家常便饭。
    环境艰苦且危险,但这对已经在非洲工作过两年的杜云飞来说,也只能算是常态。直到这一年的七月,更大规模的战争正式爆发了。
    表面上是两大武装派别为了争夺石油控制权而进行的厮杀,背后却是两个超级大国的军事博弈。往日的枪声里,又增加了战斗机、炸弹和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而几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甚至导致过病房坍塌,压死了几名病人与护工。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误伤,msf一直将自己的坐标提供给战争双方,然而近乎于荒诞的巨大不幸还是发生了。
    7月13日深夜,本已破烂不堪的医疗站竟然遭遇轰炸。当时正在主持手术的杜云飞和手术室里的其他人一起,被埋在重重瓦砾之下失去了意识。而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医疗站内原本驻扎着包括杜云飞在内的六名无国界医生,和数十位利比亚籍的医疗协助者。轰炸造成医疗站方面二十人死亡,其中六位医生,四死两伤。
    杜云飞并没有对自己的伤情做过多的描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情况稳定后被送回美国,并且在那里接受了一系列的康复治疗。
    时至今日,绝大多数的伤都已经治愈,而遗留下来最为明显的,就是背上那片或许永远也无法消退的伤痕。
    说到这里,作为话题由头的那张捕梦网还没有被提起,可是苏合却已经有些不想让杜云飞继续回忆下去。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年前我的确看见过有关于那件事的新闻……”
    他努力回忆着:“新闻里说,有一位华裔医生在空袭中受了重伤,经过抢救才保住性命。没想到……竟然是你。”
    “我不是华裔。”杜云飞纠正,“还是中国人。”
    苏合轻声笑了起来:“当时我还心想,这群做医生的放着高薪、高地位不要,偏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无国界医生,这下子一辈子都要被毁了。可是现在看看你,又似乎不难理解了。话又说回来,你也真是大难不死,这不还是好端端的嘛。”
    “不,这件事的确改变了我。”
    说着,杜云飞指了指自己的大脑:“空袭造成了我的脑部创伤,随后产生了pte,也就是创伤性癫痫的症状。”
    “癫痫?!可你打了这么久的丧尸,也没看见你口吐白沫啊。”
    “你说的那种是癫痫大发作。因为治疗及时,我的症状仅限于局部肢体的阵发性抽搐,而且经过这些年恢复和药物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
    说到这里杜云飞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的十指:“只是,为了病人的安全考虑,我不能再主持外科手术。”
    这句话一出,苏合心头“咯噔”一声。
    这几天他可没少夸杜云飞的手好看,却没想到杜云飞再也无法从事他所热爱的工作。这就和音乐家无法演奏,画家无法动笔一样,或许是足以摧毁人心志的悲剧。
    他定了定神,轻声道:“所以说,那个印第安人的捕梦网,就是为了净化这段往事而存在的?”
    “一个心理暗示的道具。”杜云飞道,“太长日久,不免有些感情。”
    “原来是这样。”苏合趴在床尾栏杆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那天在酒吧,诚哥说你要开一家全科诊所。看起来你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定位。”
    “退而求其次罢了。”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讲述完毕,杜云飞十指交叉,将双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摆出了放松的姿态。
    “康复之后,很多人都说我的脾气变得有点怪异,有的时候会对人对于苛刻。如果你觉得我不通人情,多少也和这个病症有关。”
    “唷,你这是在变相向我道歉吗?”
    苏合故意做出浮夸的惊讶表情,又眯起眼睛看着杜云飞。
    “我倒觉得你什么病都没有,就是太口是心非。明明喜欢我喜欢得不要不要的,却就是死活不肯明说。憋着有意思吗?不怕憋出肾病啦?”
    杜云飞倒也习惯了他这胡说八道的个性,神色自若地反问:“你呢?”
    “我?”
    苏合指着自己的鼻子,旋即绽放出一个既暧昧又诱惑的笑容:“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
    杜云飞目光从苏合的双眸落到嘴唇,再从嘴唇落到脖颈上。
    那白皙纤细的地方,自己留下的痕迹变淡了一些,但依旧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