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卫青一怔,看向霍去病的清浅瞳仁里混杂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意味。
“我看到舅母在对岸呢。”霍去病以为舅舅被他看破了,得意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他晃了晃手里卫青没接的桃花道,“我可是把花都给你折下来了,男子汉当机立断,舅舅,你可别婆婆妈妈的。”
霍去病对这位温柔漂亮的舅母还是很满意的,他当年看了陈琼的画像就觉得她长得很不错配得上舅舅,等到她嫁过来舅舅就出征了,她更是尽心侍奉一手带大霍去病的外婆,细心料理家事,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霍去病难免对她生出一些亲人的好感,所以尽管霍去病性格倔强好强桀骜不驯两人相处的也算融洽。
卫青已然收起了方才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情绪,他见自己一手教大的外甥竟然用一副老成的口气教育起自己来就不由失笑,负手而立也不接那桃花,看着高高大大却仍然带着些男孩青涩的霍去病只是摇头淡笑。
霍去病却被他的态度搞的很不开心,他最不喜欢被卫青当做小孩看待,此时心中甚是不快,收回了拿着桃花的手昂然不悦道:“既然舅舅不肯去,那我便代舅舅去。”
他说着就一转身跳上马背,一拉缰绳回身就朝木桥跑了过去。
“去病!”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这样我行我素,待要去拦住他他却已经打马跑远了。
河对岸陈娇正与陈琼随意的说着话,隆虑长公主早就和李吉儿去其他几位侯夫人那里聊天了,现下就余下她们两人叙话。
一座木桥本也不远,霍去病不过片刻就策马过了桥,来到距离陈琼不远的地方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霍去病从来都只在猎马武艺上下功夫最不齿结交权贵子弟和小儿女之事,所以那些夫人公子他一概不认得也不放在心上,当然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就更不可能见过皇后陈娇了。
他只是向着正对她的陈琼走过去,完全没有在意舅母身前那个背对着他穿着各色繁花织绣锦衣,头戴赤金红宝石散花流苏钗的女子了。
“舅母。”
陈娇闻得身后一声洪亮的喊声不禁回头,正看到一个身长七尺综褐猎装的英挺少年手执一支桃花大步而来。他眉眼英武高鼻丰唇,脸上带着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特有的神气表情,描金黑靴檀墨发冠,那黑发束在头顶映着日光竟浓黑的闪出光亮来。
好一个年轻的英武少年。陈娇不禁在心中感叹。
她打量霍去病,霍去病也在打量她。其实方才她一回眸最吃惊的就是年仅十六岁的霍去病了。
他的第一感觉是:怎么有两个舅母!不过再仔细看两眼这种感觉便消失了。还是不一样,甚至差的有点多呢。
大概是因为不及刚刚生产的舅母丰满,她的眼睛似乎比舅母还要大一点,黑黑的瞳仁映着光在重叠若海棠花瓣的眼睑下更显得俊美俏丽;她的唇似乎比舅母更接近完美的长菱,唇珠饱满唇线分明,好像夏日里令人垂涎的樱桃;她的鼻尖似乎比舅母更加娇俏,这样看过去总是觉得怎样瞧都看不够那美丽的弧线。
但是随着他打量那女子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似乎不高兴了,两弯远黛眉凝起,凛然尊贵的目光从那双杏眼中透出,那种压抑的感觉越发令人不敢逼视了。
可是霍去病不是旁人,他天生偏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越是觉得压抑他就越是要看过去,哪怕他心里都因为这目光而感到有几分不舒服。
霍去病全神贯注只顾着对抗那股不同常人的气势,却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更忘了眼前的是位贵女,这样盯着别人首先就失了礼数。
陈琼见霍去病盯着陈娇一双虎目里隐隐升起了敌意,顿时心中一凛,连忙唤道:“去病,不可无礼!”
霍去病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方才的失礼很尴尬,但他性格好强又出于少年最好面子的年纪,一时偏开视线还有点开不了口道歉。
“娘娘恕罪,去病不认得娘娘,冲撞您了。”陈琼走上前去拉了无所表示的霍去病一把道:“去病,这是皇后娘娘,还不行礼呢。”
“皇后?”霍去病惊讶的看着陈琼,似乎觉得能在这么随意的场合下见到皇后很不可思议,但他尽管惊讶却还是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就算是普天同乐的上祀节,臣子见到天子和皇后也要行简礼,像霍去病这样得知了陈娇身份还大木桩似得杵着也真是绝无仅有。
“那还有假的,快行礼,别让大将军失了礼数。”陈琼小声道。
霍去病眼下最为人所知的身份还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在社交场合都代表了卫青,他失礼就是卫青失礼,他丢人就是卫青丢人,所以陈琼才有此提醒。
可是霍去病是真的不喜欢被别人代表,更不喜欢被别人的阴影或光环笼罩,就算是他的亲舅舅卫青也不行。
他有点反感,但还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而自觉有亏,低头抱拳草草的行礼道:“霍去病拜见娘娘。”
☆、第262章 出巡淮南
霍去病吗,这不就是后来一战成名封狼居胥被军中奉为军神的大将军外甥冠军侯么。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高傲倔强毛头小子。
“原来是卫青的外甥。”
陈娇笑了,自觉眼前的霍去病与她想象中的那个冠军侯差别太大了,所谓外甥像舅,她还一直以为霍去病是像极了卫青的那类将领,刚毅稳重镇定自若,真么想到他们舅甥二人的区别这么大,虽然都是不世出的将才,可卫青的军魂骄傲敛在低调含蓄之中,而霍去病的骄傲,就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霍去病抬头见陈娇微笑,还以为陈娇也如旁人一样听到舅舅的名字便要给予他三分对卫家小孩子的好感,当下不高兴的低声道:“娘娘因何发笑?”
陈娇觉得这霍去病确实与那些在她面前守礼恭谨好好表现的公子少爷大相径庭,他似乎特立独行惯了,只以自己的方式待人接物,全然不在意礼法框架的束缚。
这个性格恣意似乎还没脱离“男孩”范畴的少年竟然会在往后的短短几年里彻底征服强悍的匈奴,取得以往所有战将从未有过的功绩,这不禁让陈娇对年纪轻轻的少年霍去病生出一些好奇,也就没有怪罪他的僭越。
“我笑你与你舅舅长相性情竟十分不同。”陈娇答道。
霍去病昂然道:“舅舅是大将军卫青,但卫青便是卫青,去病便是去病,为何去病要与舅舅处处相同?”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眼中闪着骄傲与自信的光芒,好像在告诉全天下他就是霍去病,天下独一无二的霍去病,即使是大破匈奴人人敬仰的卫青他也不屑复制。
“去病,怎么能与娘娘这样回话。”陈琼知道皇后贵盛,向来目下无尘高傲非常,生怕霍去病性格要强冲撞了陈娇。
“无妨。”霍去病这骄傲决然不服输的性子让陈娇感觉有点像长大版的刘麒,再加上陈娇对他的未来有所了解就更有了探究的兴趣,她继续问道:“那你既不想做‘卫青’,也不想同他一样保家卫国吗?”
“那怎么能一样,若是保家卫国,当然是大汉男儿人人该有的想法。我若有一日上得战场……”
霍去病话没说完就被陈君爱的到来打断了。
陈君爱之前在小邱后面的水边陪刘彻下棋,这才刚结束棋具过来走走,遇到陈娇就上来请安。
“拜见娘娘。”陈君爱向陈娇行了个简礼,转而对陈琼礼貌点头道,“四姐。”
霍去病虽然与张琳琅交好却并不喜欢见过两面的陈君爱,他觉得此人话少到不能理解的地步,更不能接受陈君爱对谁都一副没有表情的脸。所以此番见了陈君爱自然也爱答不理,把头一扭看向别处去了。
娇娇和陈琼与陈君爱简单寒暄两句,问了些闲话,又把话题转到霍去病这边。
陈娇看着权当没见到陈君爱这人的霍去病失笑道:“你方才要说什么,你若上了战场又当如何?”
霍去病正色豪言道:“我若上了战场自然有我的一套打法,定不与大将军相同,大将军出师虽然将兵十万却太过小心如履薄冰,虽然屡立战功,但本可以有更大斩获,如此还是太小心,长此以往怎能尽快解决匈奴边患彻底将其肃清。”
他提起战事态度一场认真严肃,连对卫青的称呼都换做大将军。不过他这一番言论却招来了陈君爱的愤怒与不满。
“信口开河,一派胡言。”陈君爱自从跟随卫青北征后对他的为人和战略眼光都十分敬佩,谁人若是对卫青有所怀疑他必然强言维护。
此时听霍去病说卫青对凶作战的策略不能肃清边患,陈君爱便在心中十分不悦,冷笑道:“大将军当年带兵直捣龙城之前我大汉百年从未有对凶大胜,若有战士北上定是十死一生心中悲苦,然而大将军奉陛下圣谕奔袭千里杀入龙城以哀兵取胜,至此开大汉对凶作战部署之先河,树万千将士雄心,而今更是立下不世之功勋。而你还当年少从未经历战场厮杀,却有多大能耐妄言大将军作战不足!”
霍去病毫不退让,朗声道:“大将军当然是将兵雄才居功至伟,但能赢未必就赢得最漂亮,我虽从未北上,但陛下若让我将兵我必身先士卒大破匈奴,未必就逊于大将军。作战谋略以实为证,何必迷信一人?”
陈琼见两人似乎要因卫青起争执,又怕在陈娇这个皇后面闹起来会连累卫青,于是赶快温声细雨的劝道:“好了好了,这春景宜人美不胜收,娘娘出宫来散心,怎么成了听你们辩论了。今日就不提兵事了,去病,你现在还小呢,往后长大了自然就明白大将军的苦心与方略了。
卫青向来就认为长在身边的霍去病是个孩子,陈琼自然也就这么认为,但这话在霍去病听来就很不是味,加上他刚刚还被陈君爱这个年纪大不了多少的人鄙视年少就更不爽了,当下傲慢的偏过头哼了一声。
陈娇觉得这霍去病还真是有几分和刘麒相似的孩子气,不过他又确有成年男人所不及的年轻气盛、果敢英勇的魅力。
“霍去病,你多大了?”陈娇问。
“十六了。”霍去病骄傲的答道,似乎是在说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当下便微笑对陈琼道:“十六岁不算孩子了,你们这样天天看着他才觉得他还小,其实君爱第一次去南疆也就只有十六岁。看你这个外甥也是仪表堂堂英俊不凡,现如今有机会好好历练,日后能做出与卫青比肩的功勋也未可知。”
“娘娘说的是。”陈琼当然不会多说,温婉的笑着从善如流道,“其实想想十六岁也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大将军也有这个想法,还是臣妾眼光浅。”
霍去病听说卫青有心让他历练,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当即问陈琼道:“舅母,舅舅让我如何历练?”
“自然是听你舅舅安排,你急什么呢。”陈琼微笑着嗔了他一眼,示意霍去病不要在皇后娘娘面前乱说话。
霍去病是睿智聪慧的少年,看陈琼的表现就知道刚刚的话不过是顺着皇后说的场面话,不由有些失望,兴致低落下来,佯装不在意的看着别处的风景。
陈娇看出霍去病的失望,她也不再与霍去病叙话,只对陈琼道:“下个月天子去上林苑春猎,你回去问问卫青,若是得空就把他带来见识见识,天子喜欢带少年人从猎,我看他这身板,射猎也不在话下。”
“当真!”霍去病的精神一下就抖擞起来。
“当真。”陈娇慢慢道,“你回去跟你舅舅说,就说是本宫让他带你去的。”
“好!”霍去病一下子就笑了,整个人似乎都充满了干劲,向陈娇高兴的抱拳谢道,“多谢皇后娘娘!”
他这一抱拳手里那支桃花就树在了眼前,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给舅母陈琼送桃花的。
陈娇先是怔了怔,再看他一个大小伙子眼前树着桃花就有些忍俊不禁,笑问道:“这花,是送来给本宫的?”
“这,这是……”陈娇方才才给了霍去病一个表现的好机会,本来在上祀节送一枝桃花给她做谢礼也应当,可是这说好是帮舅舅卫青送来给舅母的,霍去病有些不好意思的犹豫了一下,不过又马上果断的答道,“这是给舅母的。”
陈琼也楞了片刻,不明七意的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不由分手就将桃花递给了陈琼让她赶紧拿过去,顺带一指河对岸的方向说:“舅母,是舅舅让我送给你的。”。
众人随着他的指向一看,果然见河对岸的桃花树下站着青衣曲裾的卫青,他也一指看着对岸的霍去病,见陈娇看过来便双臂平伸抱拳深深鞠躬向她的方向行了大礼。
陈娇微微颔首,而后唇边慢慢漾起好看的笑容,对陈琼道:“该恭喜你,身边有个有心人。”
陈琼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似乎有些尴尬,她并没有特别的惊喜和羞涩之感,只是讪讪的笑而不语。
陈君爱因为霍去病与卫青战术的分歧对他很没好感,站在一旁看陈娇和陈琼讨论他的事早就觉得无聊。一时看到河对岸的对青,竟是眼前一亮,唇边浮起不自知的笑容:“大将军!”
他见了卫青边想插翅飞过去,向陈娇请辞,匆匆朝对岸去了。
当下陈娇也觉得乏了要去帷帐中坐坐,这边陈琼等人也就散了。
午后刘彻在东岸开宴宴请群臣,卫青酒量不小但宴到一半就已有些微醺,再怕那些朝臣一个个上来敬酒不好推辞,只好以醉酒透风为由再次躲到灞河西岸来。
西岸的桃花开的艳丽,他沿着灞河散步吹风,无意间朝林中一望,竟又见霍去病策马而来。
“去病,你又做什么?”往日霍去病最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这时在此处见了他卫青便觉奇怪。
霍去病没资格参与天子开宴,午间与朋友在小邱上宴饮罢了就早早骑马回来了。此时看见舅舅立刻下马过来道:“舅舅,你又躲出来了。”
“你跑这里做什么?”卫青直接问他。
“哦,我本要回来寻你和舅母一起回府的,无意间看到皇后娘娘在那边看宫女们踢毽子呢,早上她为我说了两句公道话,我想折一束花谢她。”
霍去病最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不喜欢的人就是看一眼都觉得多余,要是他觉得可交之人便不会掩盖真性情。现如今人人都把他当做大将军府的“孩子”,尤其是在舅舅、舅母、还有那不相干的陈君爱都说他是小孩的时候陈娇偏说他不小了,还给他争取了陪天子随猎表现的机会,霍去病如何不欢喜高兴。
上午的事陈琼也给卫青一一说了,此时他也理解霍去病的想法,当下点头道:“娘娘好意你自当感激,今日上祀,敬进一束桃花也是你的一番心意。”
“正是呢,我正要下马来折一枝桃花就被舅舅喊过来了。”霍去病说着就要随手去折花。
“去病。”卫青抬手拦住了霍去病。
“怎么了?”霍去病收回手,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卫青,不知道舅舅阻拦他是什么意思。
卫青拦下霍去病便抬头在四周的桃树上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似得分外认真。片刻后他两步向前,在不远处的桃树上折下一枝开的极好的娇艳桃花,每一朵都在春风中舒展着轻粉的花瓣,正是最盛的时刻。
卫青将刚刚折下的桃花交给霍去病,霍去病皱了皱眉头接过那枝花,又忍不住环顾周围粉色的花海,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手中的桃花上。
好像也没有太大不同吧,只是这一枝上的花开的更舒展一些罢了,有必要费工夫挑选吗?霍去病觉得舅舅真是小题大做,太谨慎的人啊,就是这样。
上祀节过后不久就是春猎,今年的春猎刘彻似乎尤其高兴,因为他见到了一个与他年少时性格极像的毛头小子。
不错,位列中刘彻屹然发现十六岁的霍去病,他眉宇间的桀骜任性,为达目的的坚韧和毅力,兴起时的明朗和炽烈,这些都像极了刘彻少年的时候。刘彻甚至看着他纵马的身影会恍惚的幻想,如果他没有这么多的束缚和责任,没有这帝王加身的沉重和追逐皇权的隐忍,如果他向着自己心的方向恣意成长,他会不会就是霍去病这个样子,洋洋洒洒坦坦荡荡,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挡得住他北平胡掳的雄心万丈。
这个小子,真是一块可造之材。
刘彻将他对霍去病的想法告诉陈娇,不想陈娇竟然恍然大悟的笑了。
她道:“我说当初看到他的时候怎么感觉他这性子像谁,当时一心只觉得奇怪,好像感觉麒儿长大了就是这样子,你今日这么一说,可不就是,难怪觉得有几分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