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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当然,不管事实如何,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已经由南京兵部接手,押解回北京,入两法司,等天子明令。
    段桃之进了凤阳城,里头官军极多,卫所的兵士在城里来回巡逻,只要见到推车的,背着背篓的,通通严查。段桃之穿着粗布衣裳,唯手里握着一把伞,有兵士拦她,“检查。”
    段桃之扭头,“查什么,我又没有携带私货。”
    那兵士指着伞,“把伞打开。”
    段桃之好笑,“这伞能藏甚么东西,是能装几斤煤油,还是藏个榴弹?”
    把兵士一把夺过段桃之的伞,对旁边人道:“搜身!”
    段桃之睁大眼睛,回道:“凭什么,我是清白人家,凭何搜身?”
    “哼,清白人家,清白人家你还知道煤油,飞弹?”
    那官兵招手,“来两个人,搜!”
    城门口有大量卫所的兵士,一下来了两个,其中一个将段桃之袖子一扯,险些扯断袖口,段桃之抿着嘴,没有做声。另一个手直接往她腰间探去,段桃之扭头,冷声道:“作甚?”
    那人道:“别动,搜你有没有夹带私物。”
    “胡说!”
    段桃之一把扭开那人的手,“手拿开,你就是占便宜。”段桃之去夺先头那人的手,“你们这是不应为,将伞还我,让我离开。”
    几人扭在一处,段桃之夺了伞,脚才迈出去,后头那领头就说:“将这妇人拿下,她携带私货,还违令狡诈,带她回卫所,不怕她不招。”
    段桃之扭身用伞指着那领头之人的脖颈处,“放屁!简直一派胡言,你们借搜身的机会揩油,占良家妇女的便宜,还大放厥词,带我回卫所,凭何?凤阳府有官衙,上有巡抚,下有知府,甚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兵士做主搜身,你又凭借甚么在这里狐假虎威,欺压良民?”
    段桃之的伞尖点在那人心口处,“你若是给我一个说法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告你去百户所,百户长不罚你,我就告你去千户所,千户所总要给我一个说法,你就告诉我,谁给你的权利,让你当街调戏妇女,还威胁恐吓,逼我就范?”
    城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那兵士下不来台,将周围民众一轰,说:“都散开,堵住城门,后头的人还通行不通行,都散了!”
    段桃之收了伞,盯了那人一眼,一阵风起,黑云照顶,段桃之撑开伞,“我还有事,不与你啰嗦,你若是再如此无法无天,只怕倒霉的是你自己。”
    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南济就在不远处,他瞧段桃之走远,才道:“段姑娘走了。”
    身边男人点头,“方才谁碰了她,斩掉一只手。”
    “大都督,不如......不如属下去请段姑娘回来?”
    那说话的男人穿着藏青织暗纹的锦袍,袖口织银线,他掌上中指食指各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不必,随她去。”
    “大都督,都十多天了,凤阳府码头也封锁了十多天,没有抓到人,还有,还有霍姑娘也没有消息。”
    孟微冬抿着嘴,“陈瑄呢,陈瑄那边怎么说?”
    “陈大人那边倒是没说甚么,只说史大人的事情,自有两法司定夺,如果上头问询,他自当实话实说。”
    孟微冬嘴角一勾,那模样似笑非笑,“实话实说?史纪冬受押解大理寺,他实话实说?我看他屁都不会说!”
    “大都督,霍姑娘毫无消息,咱们也不能大肆张罗,毕竟霍姑娘炸了码头,她也是......”
    “嗯?”
    南济给旁边的男人撑着伞,“属下的意思是说,霍姑娘如果现身,难免遭史大人连累,再者是她炸了船,接而才导致凤阳府大半渔船受损,属下想,霍姑娘是不是,她是不是自知犯了错,然后害怕,躲起来了?”
    孟微冬一双眼睛眯着,那一道目光也不知看向何处,“不会,青棠不会如此,史纪冬落难,她不会躲起来,她只会站出来说码头是她炸的。”
    南济叹气,“那霍姑娘去了何处?”
    孟微冬转掌中戒指,过了许久,天上的雨愈发大了,噼噼啪啪,落在油纸伞上,落在耳边,贯彻耳际。孟微冬好像说了甚么,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南济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聋女
    段桃之从凤阳城里请了个老大夫回来, 这一夜风大雨大, 刘三他们一帮子出去捕鱼的男人都没回来,老大夫替床板上昏迷的女子诊脉, 刘三媳妇来回行走,一下子烧一壶热水回来,一下子又到门口张望, “祈求老天爷, 祈求风雨快快过去,让他们都快快回来。”
    老大夫看了脉,又捻出一根银针来, 段桃之在旁边看着,“请问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连连下针,老头子摇头晃脑, “老头子力有不逮,至于后事如何,都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夜雨声隆隆, 等大夫收了针,已经小半夜过去了, 床板上的女子手指微动,段桃之一路在旁边看着, 等她又动一下,段桃之俯过去,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她一双眼珠子黑幽幽的,亮得吓人。
    “你醒了?
    段桃之从桌上端了一盏姜茶过来,“来,喝点儿暖胃,醒了就好,大夫说醒了就没事了。”段桃之端着粗瓷碗喂过去,霍青棠睁着眼睛,她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洛阳的牡丹开了,梦见母亲齐氏同她说:“过了今春,你就要嫁人了,嫁去顾家,惟玉是个好孩子,你们今后要好好的,不要生了嫌隙,如同我与你父亲一般,过成了两段不相干的人生。”
    齐氏的话历历在目,一下子又是外祖母崔氏的话语,“小七啊,这套喜服花样子是顾家送来的,你喜欢不喜欢。还有顾家那孩子送了几盆金玉交章过来,有两盆豆绿格外好,那孩子说,来年要送我们一盏金色的......”说罢,又拉自己的手,“那孩子有心了,小七,你有福,将来也要惜福,知道吗?”
    画面一转,外祖父齐尚书坐在外头的廊檐下,他有一把大蒲扇,因他人胖,所以格外怕热,才到四月,他就要将蒲扇翻出来扑扇几下,后头就跟着齐氏的声音,“父亲,当心着凉,您年纪大了,不要贪凉。”
    陈家的七姑娘在洛阳住着,她很快活,快活得不想回京城,她不喜欢芦氏,也不喜欢芦氏生的几个姑娘,说来也巧,陈瑄家里妻妾多,大部分生出来的都是姑娘,除了先头陈瑄在外头与人生了个儿子,余下的都是姑娘。
    外头那个齐氏都懒得启齿,那是个寡妇,姓曹,寡妇门前卖豆腐,无事都掀三尺浪。据说曹寡妇与陈瑄一眼就对上了,两人也没个铺垫,直接在曹寡妇家的豆腐磨盘上干了一回,在那以后,陈瑄总是有时间就去找曹寡妇求欢,简直是鱼遇上了水,日日鱼水之欢。
    曹寡妇年轻,身强力壮,很快就有了身孕,齐氏早早知道这事,但陈瑄不说,她也不提,一不说如何安排这孩子,二不说接曹寡妇回府养胎,十个月一晃即过,曹寡妇要生产了。
    生产的时候,陈瑄亲自去守了一夜,生的是个儿子,不过曹寡妇命薄,孩子刚落地,她没熬过去,死在产床上了。
    陈瑄把儿子抱回来了,他说让齐氏认了这个儿子,齐氏当时年轻气盛,兼之她出身高门,绝不肯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最后齐氏寻了个妾,将孩子交给妾侍了。陈瑄也没说甚么,他给他儿子的关爱却一点也不少,后头那妾侍生了个丫头,陈九,陈瑄给她起了个大名,久久,那妾侍很是高兴,以为这是久久宠爱的意思。
    陈七不喜欢陈久久,陈九人如其名,有点儿讨厌,她生母是个不受重视的妾,只因为代为抚养了曹寡妇的儿子,就一夕得道,那种鸡犬升天的劲儿,让陈七极为别扭。
    陈七与陈九闹过一回,那时候的陈九仗着自己年纪小,看中了陈七脖子上的一个宝石项圈,陈七给她了,谁知到了后头,陈九反说陈七侮辱了她,说自己根本不喜欢这粉红的宝石,陈七非要赏给她,就像打赏下人一样的。
    陈七嘴笨,不善于争吵执拗,陈七被陈九吵嚷,齐氏瞧见了,当即刮了陈九一个大嘴巴子,说:“闭嘴!给你就收着,你和下人有甚么分别。”
    齐氏这一巴掌刮出了千层浪,曹寡妇的儿子,也就是陈瑄的宝贝独子去说了几句,说母亲用词不当,既侮辱了久久,也侮辱了父亲。
    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曹寡妇儿子的挑拨离间,齐氏当年不过三十来岁,竟与陈瑄越行越远。
    其实陈七想不起来更多的细节了,她与陈瑄阔别几年,她实在记不起更多的往事与回忆,非要她说个一二三,她也只能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对于齐氏与她自己来说,并不愉快的陈年旧事。
    不过有这些也就够了,霍青棠见了陈瑄,这些足够了。霍青棠能细数陈家后宅的鸡飞狗跳,能理清楚他后院的纷争碎扰,陈瑄望着这个标致的丫头,其实当时就信了。
    段桃之的姜汤喂过来,霍青棠口腔辛辣,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是霍青棠的手,不是自己的手。陈七的掌心生的很柔顺,线条明朗,也无枝节,霍青棠的手不是,陈七附身的时候霍青棠十三岁,那时候只是隐隐能看见她的掌中纹路有些乱,一年过去,霍青棠的掌纹变得深刻,再看一眼,越发乱了。
    霍青棠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又反复看了自己手,自己的确是霍青棠,在一个不知名姓的渔民家里,她以为再梦一场就能回到了过去,结果并没有。
    段桃之看面前这女子的举动,她一直盯着她自己的手掌心看,也不知道她想到了甚么,眼睛里是满满的落寞。这样的落寞太教人神伤,似能引人随她一起垂泪。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你是谁?”
    “我是谁?”
    霍青棠笑笑,“我是......”
    话才出口,霍青棠就发现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我是......”
    她的喉咙明明动了,口腔也没有阻碍,可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父女
    “我姓霍, 叫......”
    青棠指着自己嘴巴, “我姓霍,叫......”
    面前的女孩子伸出手, 比了一个七,段桃之看她的手势,“七, 你是家里的老七?”霍青棠点头, 段桃之喂她一口姜汤,说:“我是家里的老五,我上头有四个哥哥, 哥哥们都对我很好,我从......噢,我还没和你说,我姓段, 叫桃之,我和夫家和离了,现在一个人生活。”
    段桃之说话不快, 吐字也很清楚,“我从夫家出来, 本想回娘家看看,但......”
    青棠盯着段桃之的嘴, 她说:“但家里人都以为我嫁得很好,我不想他们担心,尤其是我几个哥哥, 他们原先不同意我嫁人的。”
    段桃之给青棠拉拉薄被子,说:“看你的年纪,你还没嫁人吧?”青棠点头,段桃之笑,“你以后就知道了,嫁人这回事要门当户对,我和夫家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我们过不长。”
    青棠望着段桃之,目露疑惑,段桃之挑了油灯,又摸了件衣裳出来缝补,她背对着青棠,青棠也听不见她说些甚么,只觉得这个女人穿一件深灰的布衣,背影很孱弱。
    “砰砰砰”,外头有敲门声,声音很大,青棠听不见,只睁着眼睛靠在床板上,段桃之起身,外头是刘三媳妇,她说话语速极快,“妹子,妹子,快开门!外头官军来了,快开门!”
    段桃之赁下的是刘三家的一个小隔间,两边紧紧相连,段桃之打开门,外头还在下雨,帘外雨潺潺,刘三媳妇朝里头看一眼,说:“姑娘,你醒了啊?”
    青棠坐在床上,离门口太远,又逆着光,瞧不见外头那妇人说甚么,段桃之搁下衣裳,“怎么了?”
    刘三媳妇站在门外,道:“不知怎么回事,又有官军来了,前几日就来了一拨,今儿又来了,说是每艘船都要挨个儿搜查,还要检查每个人的户籍凭证,阿桃妹子,你也没个凭证,稍后你就说你是我家亲戚啊,是来串门的,走亲戚的。”
    段桃之抿着嘴,问:“是五军都督府的人吗?”
    刘三媳妇摇头,“看着不像,穿的也不是百户所的衣裳啊,看那样子,倒像是漕军。”
    “漕军?”
    刘三媳妇站在门口,说:“上回五军都督府的人就来了一回,还来了个大官,一个千户,后头跟着好几个百户,那回也是一遍遍的搜啊,不知道他们是搜船还是找人。喏,今儿又来了,还下着雨,现在都到赵家船上去了,赵家当家的也不在,他小儿子过来嚷了一圈,说准备着,官军又来艘船了。”
    刘三家的进了屋子,段桃之返身回来,她问青棠:“小七,你的官凭和路引呢?”
    青棠睁着眼睛,段桃之道:“你快起来,我带你走。”
    段桃之拿了件蓑衣披在霍青棠身上,又寻了一对芒鞋出来,“快,我带你走,官军搜船,咱们在里头住着没有凭证,快,现在就走!”
    段桃之取了一把伞,手下不停,她摸了一个钱袋子,“走。”外头雨声隆隆,官军的动作也很慢,雨天路滑,上船检查也要格外谨慎些,怕一个不担心跌进了河里。
    段桃之在前头引路,霍青棠被段桃之拽着,后头的官军打着伞,点着火把,把码头上的船一艘一艘看过来,青棠回头看,段桃之将她一扯,“快走,当心被发现了。”
    其实段桃之带着霍青棠也没走远,两人走到码头边上一个干涸的石桥洞里躲了起来,段桃之捂着心口叹气,“妈的,阴魂不散,真不是个东西!”
    段桃之嘀嘀咕咕,霍青棠也不知道她在说些甚么,过了好一阵儿,段桃之扭头朝上面看,“嗯,差不多了,都走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段桃之回了几天河上捕鱼,力气也大了不少,她拉了霍青棠一把,“来,小七,咱们上去。”
    大半个时辰过去,雨也小了不少,段桃之一手牵着霍青棠,一手撑着伞,到了小屋门口,她跺跺脚,低头收伞,推开门就瞧见里头灯火通明,南济在里头站着,唤了一声:“段姑娘。”
    段桃之眼皮子往上头翻,“他人呢?”
    南济笑,人让开一点点,孟微冬就在方才霍青棠睡过的床板上坐着,男人穿深青色的锦袍,衣领上还有一排盘云纹细扣,再看仔细一点,那扣子是碧玉制的,玉石郁郁苍苍的,在明亮的烛火之下,幽幽生光。
    “大都督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孟微冬扭掌心里的宝石戒指,他不知从哪里烧了一壶热茶,热茶倒进粗瓷碗里,泛出漫漫白烟来,“桃之,你好吗?”
    段桃之将伞丢在门边,女人拍拍手,“好啊,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