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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阿媛拿了篓子过来,“柴火还烧着呢,你得在这儿看着。村里这些路早都走惯了,你还担心什么?”
    “总归是天黑了,你一个人走不好。柴火又不用一直添的,来去两刻钟而已,不打紧。”
    两人正交谈着,天边一道闪电惊现,犹如锐利的巨刃划破夜幕,一个瞬间竟有恍若白昼之感。接着是惊雷乍起之声,
    眼下正是春雷滚滚的时节,天气当真说变就变。
    鸟儿冲出窝巢,叽叽喳喳,惊恐万分地绕着树枝盘旋。极速扑闪中,有几株鸟羽仓皇掉落。
    远处更是一片急促的鸡鸣狗吠。
    阿媛吓得一颤,惯性便往前面的人怀里躲去。手上的竹篓子也跌落在地。
    待阿媛发觉不妥,倒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抬头一看,颜青竹也是一脸无措。阿媛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天黑,颜青竹看不见。
    一时,天上下起不小的雨点。雷声闪电交替出现。阿媛虽仍是惊惧,却再不敢看颜青竹一眼。
    “阿媛,今日就别回石婶子家了。打雷下雨最是危险。”颜青竹示意她进屋。
    “那我趁着雨没下大,到我家去。”阿媛用手遮住脑袋,提步往外就走。
    颜青竹拦了她,轻推着她的肩膀往屋里去,“说什么呢,去了那边,你一个人肯定吓得没法睡了。”
    阿媛想想也是,自己何必逞强?一个死了人的屋子,还打雷闪电的,让她怎么安生。
    阿媛只得默默随着进了屋,颜青竹关好门。颜青竹依旧坐在烤炉旁添柴,阿媛则抬了凳子坐到一旁。
    “那等雷雨住了,我再走。”阿媛低头慢吞吞地道。
    她话音刚落,外面的竹板子凉棚被雨水击打得嘭嘭作响,雨势显然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住了。
    颜青竹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脸上好似还带着笑。
    阿媛见了,却越发不好意思。心道,他不会以为我故意客气,实则很想留下吧?
    再抬头悄悄看了看颜青竹,对方正一手覆在炉壁上,感知温度是否合适。那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好似多虑了,复而又放下心来。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因着外间各种声响剧烈,即使说话也听不清的,所以倒不觉得尴尬。
    阿媛听着声响,突然想到什么,便大着声道:“青竹哥,你家凉棚会不会被淹着?”阿媛小时候常来颜青竹家玩,多少知道一些做伞方面的事儿。要知道凉棚被淹了,接下来的很多工序在窄小屋里做会很麻烦。阿媛心焦颜青竹刚才顾着让自己进屋,没察觉到这个。
    “不会。前些年淹过,我和我爹动手在棚前修了个小沟,下大雨了水就顺道流走了,不会积到棚子里。”颜青竹答道。
    阿媛点点头,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看到,心里只想着,原来好多与颜青竹相关的记忆都停留在小时候了。他家的水沟什么时候修的,她不知道。他家的屋子,她也好多年不曾进来过了。
    打量屋内物事,多是些做伞工具,还和以前一样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颜青竹家最大的屋子便是这间位于正中的制伞房了,墙壁两边各开一门,通往左右两间卧室。颜青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一边的卧室便空了出来,成了一个储伞的空间。
    颜青竹的母亲在他尚年幼时便过世了,他的父亲也在两年前因患了严重风疾而离开。
    阿媛想,他也是个孤苦的,他们两人当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过得一阵,外面的雨水依旧滂沱,雷声却渐渐没那么可怖,屋里虽没有点灯,在炉火的照耀下却显得温暖而明亮。因为下雨,气温骤降,靠着火炉的颜青竹不再出汗,阿媛也觉得身上很是暖和。
    身上的舒适带动思绪也变得柔软,很多平时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很想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青竹哥,那会儿我娘不让我去找你玩儿,你来找我,她也总说我有事儿,对你也很凶……老实说,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十岁,我娘这样疏远,你怪过她没有?”阿媛这么问,其实跟她娘无关,只是她自己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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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颜青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一问,却也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婶子不是个普通的村妇,她的见识跟一般乡下人不一样,所以她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变成没规矩的乡下丫头,我不怪她。我爹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吧。”
    阿媛见他实诚,一颗心也释然。只是她心里知道,她娘不让她和颜青竹走得近,除了男女大防,自然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比如,她娘就觉得匠人没有什么前途,没有田地,没有依傍,身份比起农人尚有不足,大概只比商人好上那么一点点,如果是穷匠与富贾相比,只怕还比不过呢。
    柳巧娘当初将阿媛送到梅吟诗社,除了想让阿媛得到一些诗书熏染,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避开颜青竹。不到十岁的孩子对男女之情还懵懂无知,但过得几年也就到了开蒙的豆蔻年华,若青梅竹马的两人真的生出什么情丝,柳巧娘只怕后悔不及。
    这些事情颜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会当着阿媛的面儿说这个。
    阿媛这几日也想过,如果当初阿娘没有刻意分开他们,是不是他们早好到一处,谁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这样,许多事情都与现在不同了。不过现在,历经变故,识得真心,也未尝不好。
    两人又沉默得一阵,这次是颜青竹先开了口。
    “阿媛,你住石婶子家还习惯吧?我自作主张跟村长说了,让你去住石婶子家,都没问过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炉挪了挪,离颜青竹近了些。
    “这件事我还没谢你呢,你反倒说这个。石婶子以前虽没怎么接触过,如今住下来却知道她是个热心纯善的人,对我好得很呢。我想继续做糕点卖,一来是报答她,帮她补贴些家用,二来——”阿媛顿了顿,没有看颜青竹的眼睛,小声却坚定地把话接下去,“二来,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儿做。”她微微笑了笑,终于又抬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打算,就先从会做的事情开始做吧。”
    其实她心中想的是,二来……以后和你过日子的话自己也要出份力气,不能让你一个人累着来养我。自己寻亲恐怕要花许多钱,也不能全叫你来担负。
    可这种话如何说的出口。
    颜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炉膛,让火烧得又旺了些,他坐起来笑道:“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随便做做就好,别像以前那么累着自己。”
    阿媛应下,又问:“青竹哥,你和石婶子以前就熟识的?”如果不是熟识的,又怎么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婶子家?
    颜青竹轻嗯了一声,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识,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她是个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处很自在,她织布的手艺也是跟柳婶子学的,我想你住过去的话,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听他说算不上多熟悉,却又好像对石寡妇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颜青竹见她盯着自己,还等着听后续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实……我娘走的那会儿,石婶子也刚好新寡。后来,我爹和石婶子走得近了。大抵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同病相怜吧。但那年头,他们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婶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后,她还来操心过我的婚事,怕将来没人替我张罗。”
    阿媛瞪大了眼,实想不到上一辈人之间竟有这样的往事。
    但她能够想象,两个人至今没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见当年互通情愫的过程是相当隐秘艰难的。
    前朝末年,烽火连天,战事不绝,许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终埋骨他乡。大华朝初立之时,许多地方已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为增长帝国人口量,提高生产力,朝廷推行了多项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项,便是暂停了前朝时对节妇的表彰,反而鼓励适龄寡妇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这项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后。然而像南安村这种小乡村,经年累月被各种宗法族规限制,又没有受到战事波及,对于朝廷这种新政策,人们视而不见。寡妇不守节,对这种偏远乡村的人来说,仍旧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猪笼,但非议与责难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晓得这些事,乃是因为柳巧娘当初也是带着她这个女儿嫁给吴有德的。当时不乏流言蜚语,若非她母亲善于经营与周边人的关系,又是个贤惠的妇人,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艰辛的。
    只是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却又有了改变。大抵是因为枕水镇逐渐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水乡集镇,八方往来,民风开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响。
    寡妇再嫁,已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人虽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励再嫁,到底反对和鄙视的声音是少得多了。
    可叹,石寡妇与颜本益是没有赶上好时候。
    阿媛得知这事,心下甚是惋惜。
    颜青竹却接着道:“也怪我爹没胆识,否则我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石婶子也不会一个人没有照应。他自己更不会郁郁寡欢,闷头喝酒,引发风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弯弯,语气里却不乏唏嘘之意。
    阿媛以为他生出了伤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宽慰道:“当时的情况便是那样,也怨不得颜大叔。今后我们……你可以多照应下石婶子。”再说你也会有妻子孩子的,将来并不会孤寂。心下这句,却未说出。
    “自然是要照应的。”颜青竹叹了口气,“但一些遗憾终不能弥补。我爹这辈子自己没过安生,也连累了石婶子。他这辈子守着许多规矩,就像带着枷锁一般,有时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阿媛听他的意思,却并不是伤心居多,而是……替父亲悔不当初?
    “可是,颜大叔能怎么做呢?那个年月娶了寡妇,确实在村里抬不起头呢。”除非是吴有德这种有了钱,根本不管别人说法的人。
    颜青竹道:“当时并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我虽小,也劝我爹带着石婶子一起搬到镇上住,离开这村里,又有谁知道我们的来历,又有谁闲的没事管人家是不是寡妇再嫁?那时候的枕水镇虽大不如今日,但也算十分兴旺了,以我爹的本事,在镇上谋生半点不难。可他因为从前和伞帮的过节,瞻前顾后,始终不肯去镇上。在村中更是偷偷摸摸,生怕别人有半分闲话。”
    阿媛哑然,那时候的颜青竹才几岁啊?他敢于这样建议自己的父亲?
    “哎”颜青竹叹了口气,“就像我娘在时说的,我爹这人从来一根筋,只会守规矩,绝不会坏规矩……当时石婶子也是愿意去镇上的。可是后来,石婶子见我爹犹豫不决,便伤了心,发誓以后再也不嫁人,她把自家篱笆拆了,筑了高墙把院子围起来,说是再也不和我爹往来了。我爹也没再去找她,就这么闷着疼了十多年。”
    阿媛之前以为,石寡妇家高大的院墙是因为她一个人住,为了更安全才筑起的,却不想里面竟是一个如此忧伤的故事。
    “你说我爹这辈子过得值不值?”颜青竹似乎被勾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思绪飘摇。
    阿媛听得伤感,没有言语,只摇了摇头。颜大叔自然是不值。石婶子也不值。
    对于从前的事情,颜青竹从未向人倾述过,但今日见到阿媛,他竟有很多话想说,尤其那些他自己都觉得出格的想法,反而很想叫阿媛知晓。
    如果他们终能走到一起,她应该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该叫她知道。
    柴火里炸出个星子,颜青竹伸手搔搔眉角,从回忆里跳脱出来,苦笑道,“我从我爹这里,除了学会一身手艺,便是学了一个道理。这人啊,都只有一辈子,若是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坏事,一定就要努力去做到。不要管其他人的看法,日子又不是给别人过的,将来后悔苦闷的也不是别人。所谓的规规矩矩做人,实是与唯唯诺诺差不多的……这些话,我爹在时,我不讲的,怕他生气骂我,骂还好,只怕他身子不好,气得发了病。但我心里,当真不认他那一套做法。”
    阿媛听完,心中诧异于颜青竹的言论。
    大华朝同样是一个推行儒家思想的王朝,读书人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阿媛在梅吟诗社,自然也接受这种思想。
    君臣父子一道,历代各有解读,但实际执行中,无非是忠孝二字而已。
    何为孝?首当是顺从二字而已。
    颜青竹言辞间,没有顺从,满是对自己父亲的质疑。从来,父亲指出儿子的错误,是教诲。而儿子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必然属忤逆,尤其是,他父亲放弃了与一个寡妇的交往,应当是被视作悬崖勒马才对,作为儿子实不该是当下这般心态。
    一个读书人是绝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的,父亲需要美化,甚至祖先们都需要美化,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一个有底蕴的名门之后。
    若是一个带着四角方巾的老儒士听了颜青竹整个一番话,指不定当场便要吹胡子瞪眼地数落一番!好一个没有教化的狂徒,竟敢怂恿自己的父亲勾搭节妇!父亲痛定思痛,你还数落一番!
    而阿媛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样带着一丝忤逆气息的颜青竹,在她眼中竟是十分有气概的。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也就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颜青竹是个怎样的人,阿媛是知道的,他待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有孝道,阿媛也是知道的。颜本益病重的那段时日,颜青竹遍访名医,为父亲端汤送药,擦身洗浴,在夜间也常常要醒来照看数次。
    颜青竹对父亲是有孝有敬的,但并没有畏惧和屈从。不仅是对父亲,大概对一些世俗理教,他也不会畏惧和屈从。
    阿媛觉得,这寻常的父子情才是真的父子情。而读书人的世界里,尊卑人伦总是压制在各种真实情感之上。
    “那……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情,你也喜欢上一个寡妇……你会如何呢?”阿媛圆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颜青竹的回答。
    颜青竹撑在炉壁上的手收了回来,他握拳置于膝上,静静思考了一瞬,然后语气笃定道:“我便按刚才所说的,去镇上谋生,我不信离了这村子就活不下去!”
    “那如果镇上也容不下你们,对你们指指点点呢?你没有路引,户籍也在汐州,再远的地方你们去不了了。又该怎么办?”
    颜青竹洒然一笑,“那我便带着她偷渡去南境!总不能南境也容不下我们吧?说不定我如同前朝那位沈三郎一般,通番贸易,衣锦还乡,到时谁还敢说那些难听的话,只怕来巴结还差不多。”
    “你真的要偷渡?!”
    颜青竹见阿媛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这……这自然是玩笑话!我是想说,大部分时候,人不是被世事逼到绝路,而是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就算被周围人不容又怎样?哪怕被律法不容又怎样?这天下之大,国度之多,并不是都遵循同一个律法。人只要还有这颗脑袋在,总能想到一些可行的办法的。只有不敢面对,不敢争取的时候,才是真的绝路。”
    颜青竹说罢,想到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却在这里妄论律法,不好意思地按了按额角,朝阿媛笑道:“我是不是疯人疯语了?”为何在她面前,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心里不觉得不妥,还期盼着她不要认为自己是个狂妄的人。
    阿媛赶忙摆摆手,“不是疯,是有胆量!”阿媛觉得,她今日好像又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颜青竹。一切虽都是假设而已,但颜青竹看起来委实一个敢想敢做的人。
    他绵羊般温润的外表下,是住着一个怎样叛逆又刚直的灵魂?阿媛觉着,她像是只将这根竹子剖开了一点点,便看到了里面若隐若现的光芒。
    颜青竹听她夸赞,心下却不好意思起来,半晌,他将目光从炉膛中灼热的火光移到阿媛笑意盈盈的脸上——
    “我喜欢的人,她又不是寡妇,我根本不用想这些的。”
    阿媛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只得低下头,捏住了自己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