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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节

      他说罢筷子尖朝她桌上甜的如同裹糖的排骨伸来,崔季明道:“特别甜啊。”
    殷胥斜她一眼放入口中,这才没咽下去,就齁的捂嘴猛烈咳嗽,简直被甜味震惊了:“你这怎么不直接吃糖呢!一口牙迟早要坏!”
    崔季明笑眯眯的咬着筷子:“做这菜,糖要和排骨等量。你不爱吃就别吃嘛,不是让人给你做了一堆淡出鸟的菜,你吃自己的去。”
    殷胥偏要来尝遍她的菜,一会儿又被辣的满脸通红,一会儿又被酸的直皱眉头。
    崔季明不知道他为啥非要来抢她的饭菜吃,殷胥吃过了一遍,这才道:“我想着以后能跟你吃一样的饭食,看来还是做不到。”
    崔季明笑:“何必找罪受。”
    他坐在旁边,专心吃饭,他倒是后背挺得像上朝,嚼的不紧不慢。崔季明老是偏头看他,殷胥忍不住道:“难不成你也想尝尝?”
    崔季明托腮笑:“没,只感觉你吃饭真是一点也不着急。筷子夹住的鱼肉都看起来比我有艳福。”
    殷胥强忍着没翻个白眼,不理她的胡话。
    崔季明感慨笑道:“你说那些人动不动要投胎成美人发簪帕巾的,到底是多么缺乏想象力啊。哪天我要是死了,让我投胎成你的牙刷得了。早晚一次,销魂。”
    有前次在船内以手指探入口中的无耻行为在先,这个比喻一下子意味诡异起来,殷胥想象了一下,都觉得日后无法面对马尾毛的刷牙子,忍无可忍,将筷子拍在桌案上:“食不言!更不该言这种廉耻之语!”
    崔季明完全不怕他,耸了耸肩膀去戳弄自己的菜,道:“有本事你回头也寝不语,咱俩到看看谁先叫唤。”
    殷胥:“……”
    她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那事上去!
    他真的庆幸自己没跟崔季明住在一处,否则真的能被她烦死缠死!跟她斗一天嘴也什么都不用干了!
    用罢饭,殷胥有要事也不得不离开了。他怀揣着那块玉,对于要从后门离开这件事也能释怀了,吃饱喝足,站在靠着外苑的门边。长眼的下人都知道给自己找点事儿去做,崔季明伸手挂在了殷胥脖子上。
    殷胥:“你好歹也是个带过兵的人了,如今跟没骨头似的,让旁人见到,难道不觉得丢脸?”
    崔季明笑道:“不丢脸不丢脸,毕竟某位端庄的王爷都能干出过更没骨头的事儿了。”
    殷胥瞪她一眼,依依不舍,想让她说两句正经话。
    崔季明伸手探进他厚重的披风内,头偏在他肩上,似乎犹豫很久后,轻声道:“提防永王与李姓。身边人都只信姓氏,你只能信自己。”
    第155章
    殷胥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惊了一下。前世他是因为永王政变才知晓此事,而崔季明为何在这个时候提醒他?
    他想低头看一眼崔季明,她却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埋头道:“胥,天底下很多人都是你的敌人,隐忍与低调已经不能使你渡过眼前的坎了,你必须亮出獠牙,才能控制别人。”
    殷胥拥着她肩膀,因她说这话的语气而一抖。
    崔季明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再难开牙关。以殷胥的敏锐,他必然能察觉到事情的端倪。
    她对他的行事和能力向来没有过怀疑,从当年在万花山的火堆旁,她就知道殷胥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有理智与宽容,有前路崎岖绝望却慷慨而行的勇气,也有敢承担责任且矢志不渝的信念。崔季明不知道前世他面对内外的忧患,可曾想过撒手荒唐一了百了。但纵然如此,他这一世还是没有逃避。
    她是从心里敬仰他身上沉默的品质,也从不觉得有什么能击倒他。
    可她不想让殷胥的人生里也出现那四个字。
    无能为力。
    殷胥显然也知道崔季明似乎瞒了他许多,但毕竟在弘文馆时,崔季明就说过很难与他同行,此刻他也能够理解。他的手才搭在崔季明的肩上,崔季明却松开了手,道:“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雪要是再下,你过两天不还是要来我家蹭饭。快走吧走吧。”
    她说罢猛然收回手来,连个侧脸也没留给他,转身回了院内。
    殷胥有种预感,或许崔季明以后又会嘻嘻哈哈,当这话再没说过了。
    崔季明走在院内,她一直在考虑,这一年多以来,她手中关于行归于周的证据已然足够多。然而证据又有什么用?
    在去年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将自己的计划与崔式说。崔式怕是没想到崔季明,竟然会重蹈他当年的覆辙,他无法接受此事,一心劝阻,甚至希望崔季明能诚心去加入行归于周。
    然而崔季明心意已决,在她知道李党与几家门阀都在扶持军镇,在山东河北以及江左一带,由于曾经府兵紧缩造成的大量外流兵力,部分军镇公然抵抗朝廷政策,一人任几处军镇节度使,大量吸收流兵,俨然有随时掀起内战的准备。
    她绝对要在军镇割据动手之前,先将行归于周的计划打乱。
    崔式或许是感觉到了山雨欲来,或许是他自己当年心火未灭,他最终在崔季明坚决的态度下,站在了她这一方。
    崔季明去年初春曾短暂的见过他一面,二人在家中小酌,崔式应下此事,如同为远征的孩儿送行般,多喝了两盅。他喃喃的叨念崔翕对他的教导。
    崔式反复重申自己的愚蠢良心。
    可他也不认为崔翕所谓的聪明是聪明,所谓的家族传承是光荣的。人正因为没法像王八活得那么长,就极其爱用血脉来当成生命的延续,用祖宗增添自己有限生命里的光辉。
    然而只记得祖上的荣光,忘记了荣光背后的义无反顾,忘记了功绩背后曾经背水一战的勇气与脊梁。只为了让姓氏能跨越一个时代后一直传承下去,已经失去了可传承的东西,只剩下传承本身了。
    崔式端着酒杯,笑骂:“这要是传承,母猪下崽也不是传承。一只母猪的血脉可以无限传承下去,一只母猪要是有能耐,半个陇西都能叫她祖宗。哪里有不灭的世家,气数总要将尽,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就是想拖到最后一步,快上了岸都非要扑腾别人浑身是泥水。”
    崔季明默然给他倒了一杯酒。
    崔式甚少如此贪杯,仰头而下,他如同一个醉了酒之后开始掰扯八年抗战历史黑幕的老大爷,说的却是他心里头憋了太久的话语。
    他哼哼笑道:“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扑腾的鱼,或是那最后将鱼抓到手的人。谁知我们不过是那被溅起的可怜泥水而已。”
    崔季明坐在他旁边,崔式手指抚摸过她的头发,道:“季明,我有很多话想与你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什么一切化成一个词一句话,你阿耶我这辈子竟知道了些散碎玩意儿,跟你讲不出几个字箴言来。但,银钱、理想与良心,这三样东西一个腌臜,一个无望,一个拖后腿,却是能让人活的不像猪的关键。”
    崔式:“大丫头,你要信自己的心。比死于权势斗争下更惨的是,漫长的人生被后悔与无能为力而折磨,到那时候连给自己一刀的勇气都会被消磨干净了。”
    崔季明眼底微微发疼,抓着崔式的手臂,将脸埋进去。她从一个家人得了那药丸,却从另一个家人口中得到了这样的话。
    她至今没将那药丸一事说给崔式。
    她也头一次感谢上天,让她投了这么一次胎,连爹都给配了个世间最好的。
    崔式道:“此事你可与贺拔公商议。他手里有兵,斗殴虽不是世上最管用的法子,但打到他服气却是个好法子。”
    然而纵然如此,崔季明的力量还是太单薄了,简直单薄到可怜。
    说是只能添块血污的螳臂当车也不为过。
    对于此事,崔季明不可能去硬碰硬,她想依托的是行归于周内部的不断斗争。崔季明也考虑过:“将行归于周一事,若是告诉端王如何?如今似乎端王也很有势力,他若有能力与行归于周——”
    崔式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他有的势力,能算什么。他能罢免朝廷重臣么?还是他能调动长安洛阳的中军?他的势力都是间接影响,他推行法案,哪个不都要经过皇帝的手?你若是想将他像兆那样利用来打头阵,我不介意。但若是想靠他来跟行归于周对抗,你是在将这么个唯一可能坐稳皇位的人,往死路上推。”
    崔季明当时的确有过打算,要将行归于周一事告诉殷胥,此事听到崔式一眼,心里头如踩空落入深渊般一抖。
    崔式道:“以他的能力都足够成为行归于周的眼中钉了,若是一旦他表现出知晓行归于周内幕的样子,李党崔党携手,杀的第一个就是他。不但要杀他,还要将他的那些势力都绞碎,然后再将连子嗣都没有的薛菱拉下来。如今他们还没这么干,是你祖父怕端王不在,李党手中的兆就成了通行王牌。”
    崔季明沉思:“那阿耶的意思是与圣人说此事?”
    崔式往后仰了仰:“只有他。”
    崔式:“再如何说他昏庸,不辨真相,在朝堂上受桎梏。但这天下能跟行归于周正面对抗的,肯定只有皇帝。薛菱再怎么垂帘听政手握朝堂小半边江山,端王再怎样眼线消息遍天手中富可敌国,他们也没有直接派遣天下兵马的权利。”
    而殷邛的多疑也是一颗闷雷,伴君如伴虎绝不是作假,崔季明也不可能对殷邛和盘托出。
    此事每走一步都是惊险,崔季明几乎夜不能寐。
    良心与背负挂在梁上,日日往下滴血。
    她总感觉头上泼着一盆不干的黏腥。她甚至羡慕起殷胥,他怎么就将日子过得这般坦荡干净。
    顶着这样疲惫的心境,建康的风雪终于稍微停驻了些,而城外,自湘地至江左,大邺经历了比前两年更甚的冻灾。曾经在新政鼓励下普及的高产稻种蔫在田里,大雪封路封湖大量佃户百姓冻死家中,早些时候各城还放农户进城避寒,但当各城储备的薪柴与石炭几乎被耗空,连城内的富户在家中都冻得无法忍受时,进城也不能解决问题了。
    高祖之前,江南产粮量根本无法与中原相比,但如今江南地区的储粮几乎可以与中原相媲美。但粮面纵然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也根本没法快速运向各地,贺拔罗在机枢院内似乎想制出可破冰的船只,但等到能实用,估摸着也要进春天了。
    今年的艰难,是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
    流民与暴动几乎是在雪稍微一停时就四处发作,就跟深夜沙地里一片熟烂的西瓜,噼里啪啦的在地里崩。官兵还未曾出动镇压,郡守还没来得笑的像瓢一样分发薪柴棉衣,下一场更突如其来的风雪,就将参与暴动的流民,在手拿铁器怒气冲冲向衙门而去的路上,就冻成了糠萝卜一个个全倒下了。
    自然,这些冒着风雪出来的流民,也都算成了被朝廷害死的人。
    空宗大肆收纳流民,各个佛门下僧侣人数激增。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没有薪柴住房,衙门没有,便是弃百姓于不顾,便是要他们冻死在田地里,官府给两瓢暖粥也要怒骂两声米少。到了佛寺内,人数激增条件更差,一个个连蜷缩的地方都没有,都觉得得到的两碗热水也是菩萨恩赐,感恩涕零的先谢过了佛祖,又连带着把道家的也谢一谢去。
    崔季明看不懂,朝廷也看不懂。
    空宗看似能稳下一波局势,朝廷松了口气,想着要不然还是把钱拨给佛门,他们更有法子。却不知为何,前两天感恩戴德念两句阿弥陀佛的流民,在佛寺内喝饱了一肚子的冷水,居然也能从僧尼们念佛中获得什么不知名的信念,迸发出一身咣当的力气,带着更多一帮老弱病残,朝衙门与其他村落冲去打砸抢烧了。
    打衙门,郡守也不怕。抓住几个典型回来捞顿板子,维护一下官府尊严也就罢了。
    但流民绝大多数还是怕那衙门的高高门槛,他们更爱的是拿上镰刀的一瞬化身匪首,去将刀刃棍棒对向有余粮薪柴的其他村落。
    都是世道上种二亩三分地,风雪也不会长眼忘了他们,或许是因为家中妻女勤劳,或许是因为他们节俭省粮,总有些人还是有法子活过冻灾的。但谁叫有人过不好呢。
    过不好,就要拉着别人都陪葬。
    朝廷眼见着几个根本受灾不严重的村落,如同被蝗虫和突厥人来回绞过三波一样,成了活人都剩不下几个的空村。
    受灾,流民和暴动,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他们像是瘟疫一样,怪不得老天爷,便要将旁人一并拉入不幸。
    一波波倾轧,南地显然有些控制不住局面,此事已经闹到上报朝廷,怕是朝廷也在一筹莫展。
    外头冰雪寒天时,行归于周的会选却在延期近半月,来人不足预计一半的情况下,在被无数奴仆敲碎了冰的嘉兴内湖举行。游船画舫办成了个关扑玩乐的地方,内湖三处码头随时上下人。一切都避免了太多世家人同时在场的可疑。除了中层十几人看守的长桌上摆满了投壶用的银壶,里头各有筹片以外,这场聚会看起来于普通的聚会并无不同。
    今年是特例,往年大多是在节日选下院落,人头攒动出入也无妨。今年来建康的人本就少,李家不知为何选择了这么一艘画舫。
    然而在登上这雕梁画柱,宽阔复杂的三层画舫之前,崔季明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得了太多暴风雨前的消息。
    万贵妃托兆,将消息传至南地,声称她得到了皇后与薛妃联手为殷邛下毒的证据。崔季明与众人怕是都从未想过,薛菱会和林皇后联手谋害皇帝。而兆这边若是得了证据,连拥兵自立怕是都能得到正当理由了。
    而另一边,萧烟清献计,提出整顿政绩考核的新行事方法,薛菱不顾群臣反对,提拔萧烟清为国子监太学博士,官五品,国子监都因女子正式封官一事炸开了锅。萧烟清一时成长安洛阳追捧的人物,其本身又是安王妃与安王之师,名声显赫,以致她开制讲之时竟万人空巷。
    也没几个人能真听明白她讲的论法,但凑热闹看新奇是天下人本性,有无数贵妇公然支持,连她写过的旧稿用过的毛笔都成了奇货可居的摆设。甚至如今春闱前,无数世家女抹名投行卷,连带崔夜用在内的几位权臣不知真相,携那些才绝惊艳的行卷想找到原主,站出来的却有大半都是女子,闹得一阵荒唐,致使一时不敢有显达官员出来推荐。
    显然如今的长安,也因为薛菱而搅起了一阵阵狂风。
    这一两年的大邺,变化太多。
    崔季明登上船去,满船的熟人让她心里头都惊到麻木。
    王家打头来的是王晋辅,这位当年跟着贺拔庆元出使波斯,回来一路颠簸饿瘦了十斤的舍人,如今也升为中书侍郎。他身后跟着几个和崔季明年纪相仿的小辈。
    而郑翼也不是独自前来,来的还有荥阳本家两位远亲撑场面。也不知道荥阳本家,那几百人吃饭的大宅门里,都觉得自个儿喝的是几十代祖宗喝的水,一身纯正高贵的血,竟然对待郑翼都相当的倨傲。
    崔家也有位百年前南渡至江左的旁支派了人来,但南渡的五姓大多根基不稳,比不得博陵、清河的本家,因此那位崔姓中年男子对待崔季明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小心翼翼。崔季明没印象,对方却说当年崔季明一身泥泞,敲得是他们家的门。
    那中年男子眼睛漆黑,崔季明本想说两句感谢,却猛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她决定做男子,是归家之后的事。那时候那旁支崔家的女主子还叫人给她洗净了换上新衣裳。对方这似暗示似威胁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有自知之明。
    崔季明笑了笑:“祖父也是老了,做事不利索,倒是忘了你们。”
    她笑罢便走,那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少年待在南地,连个官职也没有,忘了脑子该怎么用,反应了一会儿,才面上一片惨白。
    会选头一轮已经在上层的广间内述罢,关于言玉是否能够成为三宰之一,如郑翼预料的那般通过了。言玉一身旧裳,立在画舫之中格格不入,身边跟着个谢家的年轻人。向他来恭贺之人寥寥,毕竟行归于周内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十年来,对于他的未来也都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