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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节

      老秦脸上露出几分很微妙的神情。
    刚带他出长安的时候,他不止不会自己穿衣服穿鞋子,甚至连半点该有的常识也没有。老秦也觉得,或许他或许会忍受不了十几日洗不了一次澡,睡在草席上跳蚤丛生,野外啃几口干粮喝口河水就勉强果腹的日子。
    然而他虽然也因此生病、胃痛甚至闹出不少的笑话,却仍然跟着向北绕着办事后,走到了潼关。
    去年还是太子的人,如今居然一身布衣,穿着草鞋住着窝棚,甚至还来给他揉腿……
    而修在一旁蜷在草席上,也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睛。
    曾经在宫内,只要一闭眼,他想到的便是阿耶临死前朝他伸手呼喊的样子,便是踏过绣龙锦被的靴子,以及那一场灼烧的他无处可逃的大火。
    但如今,那些事情似乎开始渐渐隐进了梦的深处。伴随着黄河的轰鸣水声,外头道路上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一场春雨也在悄悄降临了潼关,雨水敲打在草棚上,使得空气变得冰凉而湿润,火烛跟着雨滴的节奏而跳动。
    他闭着眼睛没有睡着,想起离开长安城前,泽回京后一家人的那次团聚。
    打扮素朴的阿娘淌出眼泪来,牵过离产期不远的刁琢说话。而泽面上曾经求死的神情消失不见,纵然是坐着由下人手抬的软轿才登上殿内,但他仍然笑着与他说话。眼睛里几乎见不到当年在朝堂上不安茫然的神色,却仍然有当年的温和耐性。
    他那一身值得称赞的气度还在,修至今觉得他身上还有着帝国太子的模样。
    一家人坐在偏殿内说话时,泽想请殷胥也来一并用晚饭,殷胥却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或许他觉得这是一场家宴,他是那个外人,何必凑来。
    胥一个人去了观云殿内。
    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好似都能复刻出来,他就算躺在潼关外,也能记得阿娘面上舒展的细纹,记得泽聊起刁琢的才能,聊起宣州的那一场战事,记得刁琢抚着肚子,依靠着泽,面上温柔的笑意。
    而就在那日之后,他准备离开长安城前,阿娘却从房间内抱来了一个小盒。她面色犹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说,但仍然坐到了他床边,打开了那盒子。
    里头是厚厚一沓信封,修愣了愣,伸手翻了翻,从底下到最上头一封,全都是他写过的……以为寄给舒窈的信件。在他做太子最无所适从的那段时间,他曾经也不管是不是会对她造成困扰,疯狂的一封封写信给她,不论大事小事都写进去,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信。
    下人总说寄出去了,原来都……
    林怜坐在床边低声道:“我看过第一封,往后的便没有看过了。对不起,阿娘——”
    修合上了盒子,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本来就不该给她写信,她都已经去了建康,或许也已经觅了郑、王两家的郎君。”
    林怜手指抚摸过那盒面:“或许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我只是……有些事情瞒不了一辈子,她从来没收到过你的信,这是事实。”
    他顿了顿,倒回床上:“幸好她没有收到过信,否则我现在这样,怎么能去见她。”
    修偏头笑道:“这样也很好,那段时间信里可能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可能读起来会觉得我这个人已经变得奇怪,变成了个疯狂嫉妒的人。幸好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阿娘你说,她身在建康那么远应该不知道大火的事情吧。”
    林怜摇了摇头。
    修笑了:“那就好,那她肯定觉得我还跟当年一模一样。”
    对、在她心里,他一定还是当初那个给她扇子的人。记得的还是当初游船上,他做过的那些傻事。
    忽然有一双手推了推他肩膀,修一下子从迷迷蒙蒙的睡梦中惊醒起来,转头望去,阿穿跪在席边:“你忘了要涂药了么!”
    外头雨已经下的很大了,不断随着风灌进棚内来。
    修这才撑着身子起来,道:“我可以自己涂的。”
    阿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的跟我愿意帮你似的,你看不清自己脸上的,也够不到后背上的吧。转过来坐好,我已经洗过手啦。”
    柳娘把涂药这个事儿拜托给她,她本来是满心不愿意的,后来看着修身上几处烧伤根本够不到,涂药的时候实在是可怜兮兮的。她想着崔三郎也算是修的伴读,她这也算是帮崔三郎的人情了。以后要说给三郎听,要他好好夸夸她才行。
    阿穿帮他把布条解开道:“你真的不该这样继续裹着这玩意儿了,对你的伤疤不好。”
    修似乎还在回味着梦中的什么,下巴放在膝盖上愣神。
    阿穿气得摁了摁他伤口:“喂,师父给你说话你都不听啊!”
    修吃痛倒吸一口冷气:“没有没有,我想事情去了。”
    阿穿这才昂了昂下巴,手指蹭过他被烧伤的耳垂,修缩了缩脖子,她拍了一把他后背,要他别乱动。她道:“上次教你练刀,你练的如何了!”
    修连忙道:“我有练,但是感觉太难了。”
    阿穿:“你果然是个花架子,宫里那些师父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呀,你也就是马术好些。我一个人就能打死八个你!”
    修点头:“阿穿师父很厉害的。”
    阿穿得意。她自然不会说是老秦不想教殷家人,又看着修实在想学武,便将一套刀法先授给阿穿,再让阿穿去教他,如此这般自欺欺人。
    她道:“你知道师父厉害就成,哼,我在道上走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学三字经呢!”
    旁边一圈人都没睡着,听见阿穿在哪儿胡吹脚踏西域南北道,拳打山东各流派的事迹,憋笑憋得都快弓在席子上抽搐了。
    偏生修不辨真假,被忽悠的一愣一愣,满脸敬佩,连叫几声师父。
    阿穿笑着摸了摸他没涂药的那半边脑袋,道:“等为师回头再收几个徒弟,你就做大师兄,到时候你就可以教他们武功,随意指挥给你做事了。”
    修回头,面上隐隐激动。
    旁边的一个装死的叔实在是憋不住了,发出一声好似猪叫的闷笑。阿穿穿着草鞋的脚啪的踢过去:“睡你的!”
    修还不能睡,他赤着上身等药膏晾干,盘腿而坐,看着阿穿跑来跑去的收拾东西,都哈欠连天了还在忙活,忽然开口道:“咱们其实不是去找聂末的,对么?你们是来办事的,而且如果聂末还在山东,那里正在打仗,我们也过不去。”
    阿穿笑了笑:“哎哟,这么久你才发现啊。别想着见他了,也就你觉得他神秘,什么天下第一剑客,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她说着走过来:“前两三年我见过他一次,他家大郎都快娶媳妇了,自己被巧手媳妇喂得肠肥脑满的,我就不信他现在还能挥刀千里不留行。”
    修震惊:“他——他难道真的……”
    阿穿:“对啊,他如今长得一脸搜刮民脂民膏的乡绅模样呢,不过现在他也不在山东了,前两年的时候,就因为贪吃,一家人搬去了蜀地。”她耸了耸肩:“那你还要跟我们一起往东边走么?”
    修怔了怔,原来殷胥也会说谎话了啊。他半晌才道:“还是要去的,我都已经拜你为师了。”
    阿穿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递了一碗温水给他,笑了笑:“哎哟乖徒弟啊。”
    夜色渐渐落下,连阿穿也躺倒在棚中一条长凳上,翘着脚休息。
    而同一片星河下,往正东千里的位置上,兆的梦并没有持续太久,一阵冷风将他吹醒,他几乎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前还是那条河,身边蛙声阵阵,天色几乎没有改变。
    他并没有迎来朝阳,也没有一身伤被治好躺在大床上。
    他只是似乎昏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伤口已经疼到了麻痹,他好似四肢终于有了点力气,兆捂着那一节短刺,艰难的抓着地上的石块,爬起了身子。
    兆读过书,他知道这个短刺只要不拔出,短时间内他还不会死,只要他不奔跑,再疼痛,他最少还有六个时辰左右的命。
    微山湖附近的城镇很多都没有人了,谁可能在这样一处根本没有灯火的荒野芦苇丛里,找到他还救走他。
    他疼的浑身发抖,被冷水浸湿的裤腿紧紧贴着他的皮肉,靴子里一踩都是咯吱的水声,他往岸上有树的地方爬去,或许按到了什么机关,引起一阵聒噪的叫声,他从来没有摸过这些东西,也吓得一缩,腰腹上也跟着他动作传来一阵令他晕眩的疼痛。
    不知道爬了多久,月光根本照不了眼前的黑暗,只能让他辨识依稀的树影。但他好似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车轮与马蹄的声音,这里难道离道路不远?!
    兆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他尽力站起身,拖着中箭的右腿,一边扶着树干隐藏身影,一边往上爬走去,鬼知道他的动作惊起了多少飞虫,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好似听见了有人御车而过的声音。
    兆抬起头来,远处好似是一条算是宽阔的道路。
    对、鱼台与沛县都是依着微山湖而建的县城,这两座县城之间的道路也是沿着湖边的!
    一辆两头老牛拉动的板车出现,前后用绳索牵引了几辆车体,车上似乎装的是些芦苇杆做成的席子。他只是听闻附近的村庄会拿着米粮、布帛,凌晨就从村内出发,到各个镇县内去贩卖。这牛车的方向与鱼台相反,难道是去往沛县的?
    沛县还能正常的买卖东西么?
    幸而是车上的东西不重,两头老牛拉动三辆首尾相接的板车,也不算太吃力。
    只是这辆车忽然停了下来,兆看着拉车的车夫从车上跳下来,似乎将车牵到一边,为后头的人让出道路来。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连忙从草丛中爬出来顾不上伤口又涌出血来,扑在了车上,用新鲜的还能划伤手的芦苇席盖住自己。腰上的伤口使他不得蜷缩,他只能尽力往上拱,希望如此夜色下,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而正巧后头来的一队车队的马蹄渐渐响起,遮掩了他动作的声音。
    他顺着草席的缝隙向外看,在大多时候,他的角色是逼人让路的车队中的主子,而今天他才在这个角度看到这些。显然那个牛车上下来的老头也知晓,如果不让,或许他就被车队中暴躁的侍卫一刀砍了脑袋,扔到路边去了。
    兆艰难的转了转头,冷汗不停的从他额头往下冒,他转头看向车队来的方向。对方前后最少有近百名骑马侍卫,马车轮撞到石子的声音很沉,似乎是青铜材质。就在鱼台到沛县的路上,还有人用得起这种车?!
    而他刚刚似乎隐隐约约听到的笛声,正从车内传来,迅速朝他逼近,愈发清晰。
    兆渐渐才感觉到那笛声竟如此的熟悉,他在长安时曾经几次在深夜听到这笛声从深宫内依稀传来,笛声好似……月下夜莺鸣啼……
    今天的月色很好,吹笛人是赏月思情才吹起这样的曲子么?
    然而马车就好像带着一阵风似的从他所在的牛车旁边而去,溅起了一蓬泥水浇在芦苇席上,兆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就在窄窄一道视线中,也足够他看清,那青铜马车角上挂着的铁架琉璃灯笼。
    那个灯笼他太熟悉了,曾经他来舒州做事时,就见过行归于周的许多世家都有用过这种灯笼。
    宫内听过的笛声,行归于周的灯笼,李公与五少主来了山东。
    在此痛楚与惊惧下,冰凉的芦苇席子顺着缝隙往下滴水,泥水一点点落在了他脸上,他脑袋的理智居然为他找到了答案。
    来的人居然就是言玉。
    裴玉绯难道要在前面的位置上岸么?言玉要去跟她汇合?
    兆惊得浑身发抖,然而一队车马离开后,刚从牛车上下来的老头骂骂咧咧了两句,坐回车上,甩动皮鞭,带着这辆牛车,慢慢腾腾的朝言玉一行的方向而去。
    第189章
    牛车行了很远,以这车速怕是不可能追得上言玉,兆觉得自己痛得都要昏过去时,却听着那车夫似乎停下了车。
    难道是已经到了沛县?
    兆捂着短刺,抬起无力的手,冷汗浸湿了他的睫毛,他将芦苇席微微扒开了一道缝,才发现似乎是那老头下车,牵着老牛,放缓车速慢慢绕行。
    兆微微蜷缩双腿,随着牛车颠簸着缓缓的前行,他看到了刚刚言玉的车马正停靠在路边,距离道路不过几丈远的地方,竟然是个野码头。
    复杂的场景,从他眼前窄窄的缝隙掠过,他睁大眼睛,从马上下来列队在一旁的侍卫,冷眼瞧着牛车,老头似乎在前头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慢慢走。
    很快的,黑暗中的青铜马车进入他的视线,车帘被挂起。
    里头跪坐着一个兆不认识的瘦小老太太,她眼里好似有蓝莹莹的精光一般,死死盯着野码头,并没有看向牛车。
    紧接着,道路两旁的黑色树木消失了,露出了漫天星河,映着月光的水正在舔舐着泥岸,之前差点夺了他性命的矮棚船,正挂着几个木筏,静默停靠在了野码头。
    码头的木板上站了几个人,正在朝道路上走来。他仔细去听才听清说话声。
    裴玉绯裹着薄披风,提裙朝上走,道:“……李公就没有想过鱼台这种县镇怎么办,战线拉的这样长,吃亏的只能咱们,内虚耗空了还能如何?”
    牛车走得很慢,连木轮陷入泥洼中发出的咯吱声音,也使得兆精神紧绷到了极点。他似乎觉得心脏跳得仿佛要爆炸,耳膜也随之一跳一跳。
    他居然就躺在这里,从刚刚想要杀死他的人面前而过。
    言玉偏头道:“杀永王也不是单李党的事儿,我不过顺带从这儿过来接手一下罢了。裴六娘跟我讨论李公的决策,怕是不合适吧。”
    兆一面怕被发现,恨不得立刻从他们身边离开。可他又太想知道,杀了他之后如此平静的裴玉绯,到底会跟言玉说些什么。
    裴玉绯笑了笑:“翕公这一支已经倒了,行归于周内空出这么大的位置,自然也到了转折的时候。裴家只是给别人做事太多年,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