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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节

      言玉顿了顿,心中复杂,却仍然开口道:“就以现在南周残存的实力,你觉得没了朝廷,没了我,你就真的能打下去么?你以为郑、王两家就不会反抗么?你就以为会不再有损失了么?”
    殷胥就好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将跟崔季明相牵的手挪到了桌案底下,他刚要开口,崔季明先道:“你手里已经有了裴家黄家的势力,后头还会对郑家、王家出手,总算是到了这地步,你可以将南周的势力集结在手里了。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是你强权在握,但各地起义仍在,你也赢不了大邺了。赢不了,却能跟我们打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这样做,但对我来说,我最怕的就是你这样做。”
    这还是崔季明今日第一次开口。
    殷胥本来想说她这个没心眼的把话说的太开了,但毕竟开口了,言玉身子也一震,头一次和她完全目光交汇,缓缓道:“……你会怕?是你说过再见为敌,彼此绝不退让的。”
    他说罢,有点恨自己的语气。明明态度已经能做到这样,为什么口头上还会带着能被轻易察觉察觉到的怨。
    然而崔季明这个心大的没感觉出来,只有殷胥在一旁听进了心里。
    崔季明:“我不是怕你,是怕再有人死。不论是江北江南,三年前都是大邺百姓,如今尸骨堆积成山——我怕再攻城了。我以往不怕打仗,是因为不打仗会更惨。如今若但凡能有别的一点法子,就也不算真的要打仗的地步。输赢已定,再打下去……你想让南周大半的州城变成空城么?”
    言玉垂眼道:“那你觉得我能怎样。你难道以为我作为帝王,在现在的局势下要投降,你就可以避免打仗?三、季将军,南周这三年养出了不少刁民,你想不打仗就拿下来,是没可能的事儿。”
    崔季明面露失望之色,殷胥也垂下眼去。
    言玉心道,他若是强权在手,杀了郑家王家,就在他决定告降的一瞬间,也会有势力自立而起。
    说不定前一刻为了抵抗南周的起义军,下一刻会为了什么复我南周而揭竿而起,到时候满地都是起义军,崔季明还是要打的。
    野心是无时无刻存在在每个角落。
    这样大的权力和土地是没法以和平的方式交接的。
    言玉想了很多,结果不变,但中间走过的路却有种种,崔季明想走完全不打仗的那条路,那不可能,但是仗……可以尽量少打。
    他摇了摇头:“其实没什么好谈的,我拒绝议和,更拒绝投降。”
    第314章 305.0305.#
    崔季明眼中的失望实在是太明显,她心里的难受几乎全写在了脸上,言玉不能直视,偏开头来。殷胥顿了顿:“你的意思是要抵抗到最后一刻了?那停在建康附近的大船,也会立刻进攻——”
    言玉摆手:“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决。”
    郑翼看了言玉一眼,没有多说话,神情让人猜不出是默认服从还是不敢言语。
    屋内沉默了片刻,殷胥才开口道:“你说大邺又能维持几年,其实暂时看来大邺没有什么能撼动朝廷的小集团,但未来也不会远的。抱团是人的习惯,朝堂上亲族关系不再重要,各自都是从地方考学上来,但迟早也要有别的形式的抱团。以出身家乡抱团,以读书的书院抱团,以政事态度抱团。朝堂上或许再无某姓某族把控职位,却一定会有某党某派权势滔天。”
    俱泰让这话说的心头一跳,显然如今才刚刚纳入进士的朝廷,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他是机敏的游鱼,在洪流之中自然能感觉到趋势和方向。他还为此担忧过,想要提前建立新玩法——然而圣人早早预料到了……
    殷胥道:“然而你问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皇帝,却不是个神人。有时候想想,这是难以避免的本质罢,怕就是再过去几千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一千五百年前,商人食人骨髓,屠戮祭天,以骨为簪,逼迫文王食子。那时候每个商人都不认为食人有何不可,不认为人牲与牛牲有何区别,认为他族血统是污秽的,认为那才是人之本性,是千万年不可改变的。之后纣商被灭,食人不再,天下有了周礼,有了克己节欲,有了道德的标尺,有了善恶。”
    “或许说我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才能等到一个新礼的诞生,你我就算是活五百年也未必见得到那天,但……也别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吧。”殷胥看向他道:“我倒是盼着几千年后的史书也能来以鄙薄的口吻,像是斥责纣王一样,斥责我们的现在。”
    言玉愣怔在原地,面上好似是映照了微薄的光线,瞳孔都因那微光而瑟缩:“你、你倒是一切都知道往好的方向想。”
    殷胥动了动嘴角,没再多说,直接牵着崔季明拽她起来,道:“既然如此,权当是双方千里迢迢来一场闲聊吧。出了这江州就是你死我活了。”
    殷胥此时正牵着她要走出门去,他先掀开了帐帘。她或许心中不太清楚,可言玉却知晓,走出这道门,或许就真是永别了,一下子脑内那些不肯承认的怨,那些令他厌恶的念念不忘,那些一辈子抚不平的皱褶和落差,抵不过他条件反射叫了一声:“三儿!”
    声音像是失声太久的人开口破了音、带着嘶哑的呼唤,若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清一清嗓子郑重的叫她。
    但他也知道,真郑重起来,他就叫不出来了。
    而崔季明也是不自主的回过头来,站在帐帘前,看了他一眼。
    言玉两个字当时未能回礼,一憋就是几年,就她回头这个样子,他猛地觉得一下子释然了。是追鹰的人彻底放弃了奔跑,昂首静静立在原地欣赏的一派平静。
    她完完全全挥动翅膀,往他永远到不了的天空飞去了,身边伴着的人也是和她一样能振翅高飞的人,她能拥有的最好的活法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今天么?
    言玉笑了笑:“保重。”
    崔季明脸上一瞬显露出千万分陈杂的样子来,是恨是怜,是无法理解又感同身受,是恼怒他又哀叹他的无数情绪。那些复杂的样子在她脸上转瞬收住,崔季明忽地响起当初从建康逃开时,她说过:“愿你活时无病无灾,死时不会狼狈。保重。”
    他多久之后,才真正释然,回了她一句“保重”。
    崔季明什么也没说,微微点头,掀开帐帘,紧紧靠着殷胥,从光映来的方向走去。
    帐内慢了一步的俱泰,却也又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道:“言玉,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大概言玉佩服惊叹的人中,要数得上这个曾经踉踉跄跄从队尾跑来,拿着牛肉干献给崔季明的侏儒,他叹道:“我要是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至于走到今天了。”
    走出帐外,殷胥走的颇快,崔季明紧跟在他身后,她开口道:“难道真的就这样了?还要继续往南打?”
    殷胥已经明白了,道:“他说得对,没办法和平交接的。”
    崔季明正还要开口,殷胥猛地回过身来,两人就站在湖边的草地上,他道:“你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听他这么说,头皮都麻了:“他就坐我对面,我不看他才是心里有鬼呢,我还一直在看你呢!你怎么不说我看你了。”
    他们二人离刚刚的主帐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侍卫靠拢过来,殷胥挥了挥手要他们离远一些,这些金吾卫点头背对着二人,站远了一些。晌午清亮的光打在崔季明脸上,崔季明背对着帐子,没有看到言玉带人走出营帐,殷胥忽然伸出手一把抱住她的腰。
    前一刻在帐中探讨国事天下事,探讨历史长河的人,这一刻却又心思缩成了一团,有意要言玉远远看见他们二人相拥。
    崔季明也没想到在外头殷胥就这样来拥着她,吓了一跳,手扶在他胳膊上,刚要开口。
    殷胥姿态亲密,语气却平静的很,让崔季明想打哆嗦:“你看我是应该的。他还叫你三儿,你以为我走出去了没听见么?那你回什么头。”
    崔季明百口莫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家里我阿耶也这么叫我,我就回头了——”
    殷胥一口咬定:“你回头还看了他好久不是么。他跟你说什么了。”
    崔季明有点挣扎起来:“他就说了一句保重啊。”
    殷胥:“你能保重,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因为你自己。不用他这时候说,真要想让你保重,就早该来帮你了。”
    崔季明想岔开话题:“唉哟,就是问候一句罢了。没别的意思。我整天跟独孤他们闹,也没见你敏感成这个样子啊。”
    殷胥:“别人我都没多在乎,他不一样。如今倒是,不管哪边输赢,两边皇帝都记挂着你,你这地位不一般。”
    崔季明瞪眼:“你明知道我都多少年没跟他说过一句好话了,非要吃这样的醋啊!你到底因为什么心里不舒服!”
    殷胥死死抱着她,他也说不清楚是心里不清不楚的难受在先,就是想闹脾气;还是单纯的想要小事化大,就想让她着急忙慌的解释,殷胥道:“我要是能知道因为什么才心里不舒服,我就早把自己治好了,就不用在这儿跟你说了!”
    正这时,远处过来接应的车队驶来,俱泰小短腿慢了几步也跟过来了,殷胥直接拽着崔季明上车,俱泰以为还要议事,也要登上车来,殷胥转头道:“你去乘别的车。”
    崔季明:“……”
    俱泰立刻道:“是是是,臣去乘别的车了。”说罢,迈着小短腿转身就跑。
    殷胥直接把崔季明拽进车里。
    崔季明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还强作镇定,往车里一坐,拿着个车内的软枕往怀里一塞:“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陈年老醋是好不了,压根就是介意我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旧事儿改变不了,平时你见不着他也就忘了,如今见着了,就又想起来,心里开始不舒服了。小心眼吧你就。”
    殷胥被说中了心思,颇为幼稚的扯掉她怀里的软枕:“怎么就你明白了。过来。”
    不过在车内,殷胥又掐又咬,却也不敢怎样荒唐,他非要说,反倒希望言玉不要释怀,而他可以像个胜者一样拥着崔季明,尽情向对方显摆——这个人就是我的!
    然而言玉释然了,他又能猜到几分言玉到底打算做什么了,崔季明的态度又居然能这么平和——他觉得好像就是他一个人在意似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好不容易找个点来要欺负崔季明,崔季明又否认不得只能解释。说是白日里,崔季明解释一阵,总算是殷胥面上做出不再生气在意的样子,然而大半夜的又开始犯病了。
    崔季明因为身份地位已经变成寒门出身的将领,已经许久不带金色耳环了,这一日为了充场面换上,睡前她想要摘了,殷胥却偏不让她摘。她大抵不知道自己多配这种旁人穿戴来俗气的金色。
    殷胥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一套金色坠至胸口的璎珞,非要把睡着的崔季明从皮被中扒拉出来,要她不穿衣裳带上,崔季明低头,只看着那一大片项链上挂着的半镂空金珠子,遮不住半边胸乳,翻了个白眼。殷胥真是觉得崔季明的肤色与金色并在一处实在是好看,想着下次一定要人打个臂环给她试试,自己面上淡定嘴上不说,脑子里兴奋的不得了,抱着崔季明非又扯起白天她回头看言玉的破事儿,要来胡来一番。
    崔季明被他抵的身上仅有的二两软肉随着金饰颤动,咬着手指,道:“你特么就是想找个理由折腾人就是了!我也没少折腾过你,我就敢承认是自己坏、是自己想要,你就非要给我安上个罪名不可。虚伪啊虚伪——”
    殷胥想解释,却又因为崔季明的配合说不出话来,崔季明闷哼一声,又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被你几句什么治国什么人性的话忽悠,你丫就是个小心眼、患得患失、长不大的臭小子!阿九、你,呼你别太过分!”
    殷胥已经彻底放弃了解释,对于这猛地安到头上的“污名”,只想着一一报复回来了。
    第315章 305.0305.#
    蜀地赢得了彻底的胜利,虽然听闻大邺没有能和南周谈和,但大邺百姓显然也认为是必胜得,长江以北的非战区,早早陷入了一片喜悦之中,连这个年都过的是几年来最闹腾的一回。
    而这个时候,舒窈也留在了蜀地,打算重建渝州在内的几大州城,顺带把和吐蕃谈妥的生意做大,洛阳连着发出两封信来,一是崔家给舒窈写信,崔式猜着仗没打完,圣人不能回来过年,崔季明就肯定也回不来,想让舒窈赶紧归家来热闹一番。
    舒窈不太愿意,她是个事业心比较强的女孩,再加上蜀地百废待兴,她想留在本地趁着年关,能恢复一点是一点,再加上妙仪也算是在家,就回信想婉拒回家一事。
    然而修刚信誓旦旦的说要跟她一起留在这里,没几天却收到了林太妃寄来的信,问他从来没有过年时节回过家,今年蜀地平定,他要不要回来。
    也是通过北机回信方便,修就问泽有没有回去。
    然而泽本来打算回去的,却因为圣人不在京中,刁琢又再度怀孕即将生产,他不愿在回去了。天底下都知道博是他的孩子,圣人这几年亲信追随者无数,敌人却也不会少的,圣人不在京中的时候,年关又是博的生辰,他回去难免要见母亲,难免要给博庆生,在有心之人的撺掇之下,储君与父亲会面,不知道会演化成什么样子。
    泽早已沉浮几年学会了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权力和阴谋,能有今天已不易,他宁愿不陪伴博长大,却也相让他平平安安,想让现在殷胥手下这个朝廷平静无波。
    再加上听闻殷胥很喜欢博,只要有时间尽量也去陪他,再加上薛太后和林太妃的教导,小孩子性子的嘉树闲在宫里,天天背着他乱跑,他已经三岁了,过的每天倒是都快活得很,渐渐会写一点字了,会读几句诗了。
    众人都没有太心急,没有执着的说想要他如何如何成才,也没有逼着他年纪小小就开始死读书。他还是光着脚吐着舌头在下雨天的上阳宫里四处奔跑的小混蛋。前一段时间因为贺拔罗名声大噪,薛太后本来和贺拔明珠关系颇好,想起了贺拔罗膝下有个贺拔家真正的独苗闺女贺拔彤,年纪比博大几岁,是个特漂亮的小混血,薛菱想着就把她接进宫里来跟博一起玩。
    没几天,真正的小混蛋就把博变成了她的小跟班……
    听到贺拔彤经常说起阿娘,博也开始会问了。他阿耶是圣人的话,阿娘是谁?
    殷胥想跟他说他父母是安王夫妇,又怕他不能理解或者想离开宫中;他想要不然哪天把对孩子没耐性的崔季明拽进宫内,说崔三儿就是阿娘,却怕这孩子看到一身战甲的崔季明,年纪小小就受到三观的冲击。
    林太妃就偷偷告诉他,长大了,成为圣人那样的人了,就能见到阿娘了。
    因为圣人也是像他这样,小时候不知道阿娘在哪里,却也有一群人保护着长大了,等到长大了,就知道阿娘在哪里了。
    博可不知薛菱并非殷胥生母,跑去问薛菱是不是跟殷胥好多年分散才相聚。
    薛菱自然不能说殷胥最终还未能叫生母一声阿娘,却也算是幸福的被生母保护多年,她只得把外头传言的那版真龙天子与母亲分离十二年才相遇的故事说给了他听。
    再加上宫人都认为殷胥是当年薛菱藏起来的孩子,也都把这个故事讲出种种感人温馨的版本给他听。宫中从中没有少过善意,从当年偷偷帮助三清宫内的孩子们,到如今用各种善意的故事伴随博长大,没有后妃争斗,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宫内,又因为太后太妃关系比较好,氛围还是相当和谐的。
    博不知道什么时候叫长大,只是知道跟殷胥比个头,简直是跳起来打膝盖,越比越绝望。
    干脆就放弃了,转头直接去问殷胥,他当年如何如何认识阿娘的,阿娘是不是很好看。殷胥头都要大了,他嫂子他要怎么形容,想要讲点他跟崔季明之间的事儿凑合,然而崔季明和他的恋爱根本不是一般男女的套路,如何启齿。
    没办法,他想着再大一点,开始接触宫外,迟早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他便让刁琢每几个月写信寄给博,博这才肯确定阿娘不是不在了,而是真的在别的地方。
    刁琢本来就学识渊博,又思念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难免信上多说了许多外头的事情,博一直觉得阿娘是嫌弃爹,出去云游四海了。为了能看懂信,他学认字都比以前努力多了。
    被当成隐形人的泽,感觉内心一汪泪说不出啊。
    不过既然泽不回去,很快,林太妃就收到一封信,修说自己也不回来了。还顺便当作题外话似的漫不经心提了一句:他既然不是王爷,是庶民,想跟谁成婚都可以吧,不用办大也可以吧……
    林怜看了那信,对着太阳光瞅了半天才敢确定这上头的字儿没写错。
    就这么个小时候天天揪人家小娘子头发,拿青蛙泥鳅吓小宫女的小子,打小就被除亲娘以外的女性嫌弃的要死,就算是当了太子,当时要选妃,除却个别别有用心者,各家娘子都想闻风而逃——
    修长得倒是几兄弟中最英气好看,当时身份又高,林怜估计讨不着五姓高门的闺女,找个旁的贵家嫡女,真不行就跟刁琢那样的普通人家读书好的小娘子,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后来他毁了脸,又成了庶民,他又痴迷这种武侠江湖——林怜想着,唉真要是找不到人成亲也就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