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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公孙胜轻描淡写地将断剑和剑鞘丢到一旁,唇角一勾,依旧是谆谆善诱的微笑。
    “所以,合作可以,但若有人想独吞果实,史施主,梁山上藏龙卧虎,可并非你所以为的那般无能啊。”
    周围所有人也已经呆了。若非看着史文恭佩此剑上山,若非认得公孙胜是梁山老人,若非见了史文恭那副匪夷所思的神情,真要以为是这两人用什么假剑串通做戏,耍人玩了。
    看向史文恭的眼神,也就全都带上了明晃晃的不信任。公孙胜说出“藏龙卧虎”四个字的时候,大伙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本人。
    只有鲁智深不以为意。方才他为躲公孙胜,方才一直在墙角呆着;密信长密信短的听得不耐烦,只是巴不得揍史文恭。眼下见说僵了,大师那怒气不输于晁盖,刷刷两下捋袖子,一面朝史文恭不怀好意地看,寻思着从哪儿先下手。
    史文恭终于觉出棋逢对手,微微兴奋地喘息片刻,终于想出了合适的措辞,低声道:“公孙道长说什么话,史某正是看得上梁山人才济济,这才……”
    这话是顺着公孙胜的意思,可没想到捋了晁盖的虎须。老大哥当即愤然道:“我们梁山上的兄弟能耐,还轮不上你来给我称斤两!我们梁山是要替天行道,可也不会跟你并肩作战!”
    蟹壳青的天空,色彩越来越淡,东方隐隐泛了白,混合着火光,将老大哥的侧脸照得熠熠发亮,一身正气,浑然天成。
    “我梁山好汉个个坦坦荡荡,哪容得旁人牵着鼻子走!我倒要亲自去看看,你们藏着掖着得那枚‘榫头’,到底是个什么玄机!兄弟们,咱们去曾头市走一遭,看看他们到底是何居心!”
    一呼百应,押着史文恭的小喽啰齐声应和。只有公孙胜面色闪烁,欲言又止。
    鲁智深大叫:“就该狠狠的揍这些撮鸟!寨主,洒家久不上阵,正好手痒!”
    一阵轰鸣叫好声中,拔出一个细细的尖儿,那声音微微颤抖,字字坚定。
    “晁大哥三思,听奴家一言,曾头市不能去!”
    晁盖眉头微微一皱,转过身来,目光搜寻了好久,才发现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潘小娘子。这么多日子过去了,看起来武功并没有进步,还是一撅就折的身子板儿,声音也是中气不足,辨别了好一阵,才听出来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森然道:“为什么不能去?”
    武松并没有出声附和晁盖,但听到潘小园这么简单粗暴的一句劝谏,也是一惊,眼神看过来,半是关心,半是焦虑,意思很明显:你要说什么?
    潘小园睁大眼,什么公孙胜史文恭都给忘在了脑后,满脑子振聋发聩,都是晁盖方才喊出的“曾头市”三个字。
    难道这个看似与原著渐行渐远的世界,不管掀出多少陌生的浪花,最终都会如同百川归海,结局如一?难道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冥冥之力,推动着无数阴差阳错,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不少?
    不管这里的曾头市是何方神圣,不管晁盖去了,结局如何,她潘小园的第一反应,绝对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原著里,晁盖就是死在攻打曾头市的战役中,凶手便是眼前这位史文恭。虽然眼下剧情已经大有不同,但“曾头市”这个黑洞陷阱,依旧有些不可言说的危险性。
    晁盖在梁山上好好的当他的老大哥。难道现在,要眼睁睁的看他再冒一次险,再作一次死?
    她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冲口一句话,唱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反调。
    及至看到武松惊愕询问的眼神,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这一句无礼僭越,最好得马上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来。
    “晁大哥三思,那曾头市又不曾惹到梁山……”
    史文恭完全不在乎他被制服的事实,眯着眼看她。
    “娘子倒是个识道理的,知道我们曾头市的厉害。”
    潘小园只想用目光杀了他,把那张贱嘴封上。
    果然,晁盖被激得怒气更甚,拳头一晃,说道:“妇道人家胆子果然小!我梁山好汉纵横山东,哪里去不得了!还不曾惹,派这个江湖骗子来探我们底细、骗我们秘密,难道是把梁山当他们自己家了!”
    猛一转头,“潘小娘子,这姓史的方才跟你说了什么花言巧语?”
    史文恭目光终于跟她对上,嘴角勾起一抹孤零零的、近乎于报复的笑。
    第120章 1129.10
    潘小园心里一凉,老大哥性如烈火,这是把自己也疑忌上了?
    武松立刻说:“大哥莫多心,她……”
    潘小园不等他给自己开脱,咬咬牙,徐徐走到晁盖跟前,用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奴家前夜做梦,梦见……晁天王与这史文恭说僵了话,出兵攻打曾头市,损伤惨重,折了不少兄弟,全山举哀,复仇渺茫。今日情形与梦中一般,是以担忧。”
    这话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否则不论是史文恭还是武松,都不太会买她这个账。
    而晁盖晁天王,内心里应该还是敬畏鬼神的吧?她编造梦境瞎说八道也不是第一回 了,这话说得虚虚实实,含糊其辞里带着些杜撰的细节,不像是即兴编出来的。
    果然,晁盖一怔,脱口道:“当真?”
    潘小园神情肃穆,用力点点头。黔驴技穷,只能再迷信一次,不然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潘小园再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晁盖不言语。身边公孙胜却笑了。
    “这位女施主……”
    潘小园这才想起来,还没跟这牛鼻子见过。赶紧朝他微微行个礼,听他继续说:“……想必就是新上山的武夫人了?”
    潘小园一个万福卡在半空,猛一抬头。
    公孙胜双眼精光闪亮,摸着胡子又笑:“是了,贫道愚钝,如今你无有夫家,复了本姓,应该称呼潘娘子才对。娘子既称为鬼神所感,若信得过贫道,便让我给你小算一卦如何?”
    这话的音量同样极低,只有旁边晁盖几个人听得到。潘小园一字不差地听完,大脑已经完全空白了。
    这公孙胜一直在外面云游,据说已经一年有余,今天才算回到梁山。若说他能一眼认出之后上山的鲁智深、武松,倒还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两人的江湖名气在那儿摆着,大伙都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可她潘小园一介白身女流,公孙胜如何知道她的老底?
    呆滞中,右手让公孙胜隔着袖子轻轻捉起来。道人双手一旋,结了个印,手心里便映出柔和的亮光,照亮了她的指尖和掌纹。
    公孙胜闭目片刻,口唇微动,低声道:“娘子辛巳生人,出身清河,客居阳谷,可惜去岁家中遭际不幸,以致流落江湖,令人唏嘘感慨。看娘子手相,倒是个通灵感触的底子。晁大哥,鬼神可畏,这件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可意气用事。”
    他这话说得飘飘渺渺,声音轻得几乎捕捉不到。鲁智深听不见,不耐烦,叫道:“喂,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大声说!”
    而潘小园已经膝盖发软,眼睛发直,几乎就要给公孙胜跪下了。
    这道人从现身起就不走寻常路,烧焦黑直裰,徒手燃火把,凭空劈血,弹指断剑,将全院上下的人都唬了一个遍。潘小园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青年,一直冷眼旁观,虽然看不出他手下到底玩的什么花活儿,但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人只是个江湖神棍,不是大魔导师。
    可就在方才,公孙胜的这两句话,让她此前所有的信仰体系轰然倒塌。
    “通灵感触的底子”,难道这话不是在暗示她穿越的事实么!
    还有什么她的出生年份,就连她自己,也是此前跟武大套了好久的话,才套出来的。
    至于什么遭际不幸,无有夫家……简直像亲眼见过一样。
    这牛鼻子,是人是鬼?
    公孙胜显然早就预料到她一脸惊愕加警惕,宽容地笑笑,放下她手,掌心亮光消失,深藏功与名。
    晁盖对这位老兄弟的能耐已经司空见惯,眼有得色,微微看了潘小园一眼,点点头。
    “道理我都懂,当然要小心行事。兄弟们,暂时给我监下这个姓史的,给他好酒好肉,休教饿瘦了。等拿下曾头市,再理会这个人!”转身,“公孙道长,你说你带来了知晓曾头市底细的朋友,可以帮我们盘问这人——怎的还没到?”
    公孙胜掐指一算,笑道:“师兄想必是在山上迷路了,待贫道出去接一下。”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洪钟般笑声,振聋发聩,盖住全场。
    “哈哈,侬这梁山的路真是邪气不好寻啊。”
    一群喽啰齐齐转头。武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头的刀鞘微微往前抵了一抵,在史文恭背后肌肉上戳出一个小坑。
    院门本来半开着,此时门边白影一晃,已经闪进来一个魁梧笔挺的中年道人。只见他白袍黑冠,鬓发微斑,驻足片刻,将院内众人扫了一眼,与公孙胜相视一笑。
    潘小园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捂住了嘴,往角落里退了退,不小心踩到了岳飞的脚,赶紧挪动,回头一看,岳飞已经是满脸问号,目光问她:这道人又是谁?
    白衣道人冲着一院子人深深稽首,笑道:“江南明教包道乙,见过各位梁山好汉。这位想必是晁寨主,阿拉方教主带问侬好。武乙郎,多日不见,阿拉不打不相识,当日之事,还请勿要计较——咦,侬师妹呢,在伐?”
    说着左右一顾。“师妹”已经缩到岳飞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晁盖乍听一口鸟语,面露困惑之色,忍不住朝公孙胜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后者朝老大哥回报一个定心的微笑,意思是此人货真价实,并非江湖骗子。
    潘小园怀疑这几个月来,伊包道乙遮莫一直在北方活动,一口官话说得标准了不少,至少自己听起来毫无压力。
    但除了这个结论以外,她觉得以自己的智商,已经不足以推测出任何一项别的事实。
    自己这个小小的院子彻底变成了龙潭虎穴,一院子的牛鬼蛇神,天涯海角南腔北调,超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接受能力。她略略一圈望过去,满眼的囧字,只有公孙胜、包道乙两个牛鼻子的嘴巴是闭着的。
    倘若多年以后,史学家评选梁山史上十大历史性会面,潘小园觉得,此时此刻的局面一定会上榜。场面实在是太过混乱,以至于多年以后,她仍然能够记忆犹新,清晰地复述眼下院子里的精确格局。
    首先是各位梁山好汉。晁盖老大哥响当当的立在中央,身后一群小弟,身周一圈柔和的光,是让公孙胜手中的火把照亮的。听方才几人言语,他是让公孙胜带过来的。
    史文恭来潘小园的小院里“夜游”,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因此晁盖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这姓史的如此胆大妄为。那么公孙胜带晁盖过来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谴责史文恭,而是另有他意。
    第二位梁山好汉公孙胜,此前一直下山云游,这时候突然回归,一回来就露了几手超凡脱俗的火系魔法,镇住了场面。公孙胜立在晁盖身后,摆明了是老大哥的坚强后盾。
    再就是武松。他来得最早,一来就直取史文恭,拿下了这个最危险的角色。眼下他刀鞘顶着史文恭后背,不敢有一丝松懈。但就算是满面紧张凝重,也藏不住眼中那一丝困惑的光。
    见到包道乙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就开始拔刀。听到手中不满的一声哼哼,才想起来自己还担着监押史文恭的责任。咬牙片刻,终于纹丝未动,朝包道乙狠狠瞪了一眼。
    还有闻声而来的鲁智深。他心思简单直接,认为史文恭不是好人,这会子拳头还吊在史文恭头顶上,没落下去,大约是怕公孙胜把他的胳膊给烧了。
    眼下又来了个包道乙,院子里的佛道势力开始不平衡。两个道士又都像是惯会作妖的,鲁大师心里头有些不安。咽口唾沫,手臂上肌肉一鼓一鼓的,大约已经做好打算,要是待会遇到什么妖法,立刻抄起屠刀,立地成魔,实践一下拳法无边。
    第五位梁山好汉,便是山下开酒店的朱贵,算账的本事高于拳脚功夫。本来是带岳飞上山的,这会子无端卷入一个动荡已极的局面,万分不知所措,但他对晁盖老大极其忠心,既然史文恭不怀好意,他也就硬着头皮跟在晁盖身后,给梁山军团增加些微的气势。
    最后,就是大约算的上半个梁山好汉的潘六娘子,此次历史性会面的东道主,此时正尽可能地缩在角落里,眼看着一群大男人在她的地盘上反客为主、剑拔弩张,自己的柴火被他们点了当火把,心中有种丧权辱国的错觉。
    院子里的第二个势力,便是曾头市的代表人物史文恭。这人携带两万贯重礼来访梁山,和晁盖的友谊小船只开了短短几日,就干脆利落地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他决定曲线救国,跟着时迁的脚步,夜访潘小园,跟她说了一堆陈年八卦。这段故事里的每个字,传到梁山外面,都足以让她掉上百十来次脑袋。
    此时史文恭被武松制服在手里,似乎颇不以为意,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潘小园挤眉弄眼。潘小园开始还竭力想从他的眼神里分析出点情报来,过了一会子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没事闲的,乱放电来着。别过头去不看。
    眼下又有第三股势力不请自来:过去跟武松纠缠不清、给潘小园下过高级蒙汗药的江南明教包道乙,此时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梁山的座上宾,也是跟着公孙胜上山来的,眼下属于友方。用晁盖的话说,是“知晓曾头市底细的朋友,可以帮着盘问史文恭”。不难推测,公孙胜之所以突然回山,跟这满口鸟语的贼道脱不了干系。
    眼下包道乙和公孙胜并肩而立,一个白衣,一个灰袍,都是大袖飘飘,仙风道骨,就连背上背的两柄宝剑也是型号相似。两人居然还是师兄弟相称,让人生出无数遐想。
    包道乙长途跋涉来到梁山,此时面容颇有风霜之色,纵然礼貌微笑,眼角还是露出些微疲态。他左右看看,见到院子墙角一个歪七扭八的木桩子疙瘩——本来是潘小园打算叫小弟们劈成柴的——拎过来,运气片刻,以掌为刀,嗤的一声,将木疙瘩齐齐劈成两半。平的那一面朝上放好,就成了个现成的墩子,撩起白衣,坐了下去,揉了揉手。
    也算是露一手功夫。晁盖以及身后的小弟们登时肃然起敬,再不敢对他那口鸟语露出嘲笑的神色。
    然后包道乙从怀里掏出火刀火石,试图也给自己点一个火把。但也许是火石有点湿,火星子迟迟燃不起来。最后还是公孙胜帮忙,拣来第三根木棍,手掌一拂,点着了火,递给包道乙。
    包道乙笑道:“多谢师弟。”
    同样是道人,差别怎么这么大。潘小园极度怀疑,伊当初选职业的时候,是不是加错天赋点了?
    她定心静气,慢慢梳理着眼前的一切。差点忘了,院子里还有第四个势力。
    东京直龙图阁的小兵岳飞,身后代表着整个白道。他是请假过来给周老先生带话的,内容是向武松交接那封密信。可巧在梁山上撞见周老先生的弃徒史文恭,于是顺便揭了他的老底,并且把遇险的小潘姐姐毫发无伤的从房顶上接了下来,可以说是立功无数。
    而此时的岳飞,十分低调地立在潘小园身边的墙角阴影里,该说的话说完,一句废话不多讲。对他来说,撞见这场江湖黑吃黑纯属偶然,他自己是局外人,自然不该多掺和;可此时若是转身离开,在一片紧张气氛中做了出头鸟,未免引人怀疑,无端引火上身。
    武松远远的用眼神给了个指点,让他假装超然物外,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岳飞立刻上道,轻轻点点头,刚刚垂下眼,又感到武松那目束光没走。抬头看,犀利的眼神落在他身边的小潘姐姐身上,又转回来,跟他似有叮嘱之意。
    岳飞想了想,也明白了。在场诸人阵营各异,各怀鬼胎,说话打着十八圈哑谜。待会若是大家说得僵了,出什么意外,拳头刀剑不长眼,而院子里就她一个不会武功的。
    岳飞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担,抿起嘴唇,给回去一个坚定的眼神,表示接下这个护花使者的任务。其余的,他不掺和。
    武松随即收回目光,复又盯着史文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