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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节

      众人噤声。黑暗中,只听得两艘小船被放下水,几个全副武装的梁山好汉前来探查。还没接近,就呼呼喝喝的大声叫起来:“什么人!”“给我出来!”“怎么通过的岗哨?”
    大家慌张互看一眼。兵器握在手里。潘小园觉得这次免不得厮杀了。听那叫喊的声音好熟,似乎是……
    方金芝突然长身而起,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对面船上。那船微微往下一沉。
    包道乙和郑彪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危险……”
    方金芝在火把和刀刃光芒的笼罩下,不慌不忙跟船上人打了声招呼。
    “李俊大哥,长远勿见,侬最近好伐?”
    混江龙李俊混了十几年长江,过去年年去明教拜山头,眼下身在山东,闲时也偶尔思乡,想念那些留在江南的小弟们。此时骤然听到异样的口音,精神一振。
    再恍惚揉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脱口爆了句粗:“老卵……”
    赶紧打住,让周围小弟把刀收了,自己躬身一拜:“圣女你……你长这么大了……”
    长夜难熬。窗外阴风怒号,枯枝败叶拍打着屋檐上瓦片。水泊里隐隐浊浪翻腾,声音在山谷丘壑中回荡,渗入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
    “忠义堂”的牌匾孤零零的悬在高空,接一盘冰冷的星光。
    宋江连夜失眠,上来吹风。眼看梁山上下都已整顿完毕,大军马上便可开拔,心中感慨万千。
    招安的过程何等坎坷。跟在那个宿太尉衣摆后头巴结奉承,水泊外三十里地就侍立迎接;金银珠宝一盘盘送上去,大鱼大肉大吹大擂的办了三天酒席;山上哪个犄角旮旯他要瞧,都得毕恭毕敬地给人家带过去;随口提出哪个桌椅板凳不合建制,规格僭越,立刻就让人给砸个稀巴烂,以表忠心。
    兄弟们瞧不起他这副奴才样儿,他知道;自己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未免觉得屁股撅太高。但他能怎么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些事他宋江不去做,难道让林冲鲁和尚去吗?
    都是性直刚勇的好汉,自然多有不服。那些不服的里头,多数也都是见识短浅,留恋眼下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从没对山寨的运转和生存上心过;少数觉得不应这么仓促,不应把其他人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这些气节,宋江也都十分理解。拿出天降石碑做理由,翻出今人古人的说教,告诉他们,“顺应天意”、“众所同心”才是正道,大局在上,容不得任性张狂。
    这样一群龙精虎猛、桀骜不驯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们屈沉水泊一辈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一次次派兵围剿,梁山资源有限,大伙迟早落得个刀枪之下,死无全尸——如何对得起晁盖当年的托付!
    再熬个一年半载,等到大伙军功卓著,一个个有了封赏,穿上绫罗绸缎,喝上官酿好酒,娶上美貌佳人,老父老母的坟冢上有了亮闪闪的追封,他们便会明白他宋江的一片苦心。
    如今只有一个倔强死硬的武松,不敬神佛也就算了,偏连那石碑也不认,再放任下去就是动摇军心。只好将他暂时稳住,对外说是生病。以致那宿太尉听说梁山上几个享誉江湖的骨干义士,想要叫来面见一番,也只能少了他,说他病得厉害,实在不适合跟人接触。
    不知不觉又叹口气。转角轻微脚步声,走来一个同样睡不着的。
    吴用微微吃惊,放下羽毛扇,笑道:“真是天缘凑合,原来宋大哥也在。”
    见宋江郁郁不语,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跟着吹了一阵子风,开口道:“一百零八兄弟,向朝廷一个都没少报;人人都加官进禄,身上的通缉令不翼而飞。——大哥做的是曲高和寡之事,何必有蔽伤之忧。”
    宋江附和笑两声。知他者吴军师也。
    但依旧不得展颜,“北方的战事,算是我们挑起来的吧。武松兄弟那封信……”
    吴用胸有成竹道:“世上哪天不在死人。咱们只要梁山兄弟前程似锦,管他别人鹬蚌相争!自古乱世出英雄,没有流血,何来功在千秋?”
    见宋江不语,又笑道:“就算那个——嗯,那个大金国狼子野心,能趁机浑水摸鱼,也是不足为虑——曾头市都让咱们梁山荡为平地了不是?何足为惧?”
    吴用毕竟书生出身,遇事喜欢宏观分析。在他眼里,曾头市的实力就是大金国的实力。梁山泊的手下败将,忧他作甚?
    宋江想想也是。这颗心刚放下,忽然听得山下小有喧闹。紧接着一个心腹头目急急来报:“水寨那边,似有动静!”
    宋江忙问:“怎么了?”
    这几日寨子里整装待发,大幅的整顿收裁,最后几日做土匪,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水寨中当值的李俊很快赶来了。迅速行礼,汇报:“是兄弟们连夜收拾行装,分行李不均,闹出点不愉快,小打小闹了一场,大哥见笑。”
    宋江对李俊的办事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敲打一句:“这么多年老兄弟了,怎的还斤斤计较。咱们江湖豪杰,还是要义气为先。等回头有了军功封赏,还差那一贯两贯钱!”
    李俊表示同意,却又抱怨了一句别的:“大哥,朝廷安插在我们水寨的那几个‘监察’,跟弟兄们都合不太来,也不喜欢听号令,兄弟这几日很是头疼。”
    宋江也头疼。梁山好汉毕竟是土匪出身,朝廷招安归招安,信不过这群土匪的也不少。因此随着招安圣旨前后,陆陆续续到来梁山的,还有几十个朝廷委派的“监察”,安插到各个寨子里,说是监督协助,其实不过是眼线,负责汇报梁山寨里一切不臣不轨的现象。
    这些“监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多数都没有暴露身份,梁山上的人员构成,早就不是昔日的底层百姓为主。眼下的军队里,不乏历次作战中俘虏的官兵,还有投降的、倒戈的、不一而足。要是有人心里尚且忠于朝廷,来当卧底,隐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人发觉的。
    像李俊这样的高级头领才知晓他们的存在。然而李俊也只不过熟悉水寨情况,其余寨子里,到底渗透了多少“监察”,姓甚名谁,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宋江自然也不爽朝廷向梁山安插间谍。但招安伊始,仰人鼻息,还得能忍则忍。
    安抚李俊:“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是别闹僵了。明日寨子里最后一次临别宴,让能来的兄弟们都来,我念叨几句。”
    送走李俊,看看月正中天,还是了无睡意,决定去小黑屋里瞧瞧武松。
    大义当头,也只能暂时对不起这位老兄弟。宋江觉得,以武松的性子,被算计了这么一回,必定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谁知每次去“谈心”,他都默默然的一言不发。心情好时,叫声“大哥”,等他唠叨完毕,转身走时,再来句“不送”。懒得说第五个字。
    叹口气。让人开锁,推门进去。
    “兄弟。”
    没听到回音。但听得铁链声响,知他醒了。
    “兄弟,还没想通呢?”
    武松沉默不语,榻上坐起来,将腕间的链子攥了一攥。
    刚被囚进小黑屋时,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武松便是怒气填胸,一拳将身边一个小喽啰打得吐血。此后不知是谁的主意,说他天生神力,个性又倔强无比,纵然一时被囚,万一发起狂性,罔顾兄弟义气,万一再胆敢对大哥动手,难免不酿成千古之恨。
    于是将囚禁犯重罪头目的重镣与他戴了,让他打不出拳;再一道铁链给他锁在原地,让他伸不出腿,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之内。
    武松骂了两日,挣了多次,知道挣不脱。小黑屋里哪有什么好待遇,酒不管够,饭不管饱,干脆省力。
    手上的镣铐坚固,但栓人的铁链是临时寻来,只有两指粗细。到得第三天上,找到墙角一处凸起的青石棱角,慢慢的打磨刮擦。但精钢坚韧,皮肉磨得红肿,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是磨出不到半寸的小缺口。精钢铁箍,依旧牢牢地把他箍在原处。
    听见外面宋江的脚步,不做声将铁链挡在身后,嘟嘟囔囔叫一声:“大哥。”
    宋江心情复杂,一句句的絮叨心里话。武松一句句听着。
    陈词滥调,精简概括出来不外乎三个字:为你好。
    也不盼着他答话,末了总结一句:“兄弟,等你想通了,会谢谢我的。”
    武松点头,“不送。”
    宋江叹气,起身出去。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大哥。”
    多少天了,竟然真的等到了他的第五个字。
    宋江没回身,“怎么了?”
    “我就问一句。山上其他人,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
    宋江摇摇头。
    武松轻轻咬着嘴唇。腕上的钢锁链条相碰,叮咚作响。用手握住那个半寸的小缺口,虎口冰凉。
    “那……我女人在东京,日子还好过吗?”
    知道她必定也是身陷囹圄。但愿没这种铁链子锁着。
    宋江的背影不高大,但此时稳如泰山。
    武松没等到答案。钢铐上的凉意慢慢渗进皮肤里。一些尚且新鲜的记忆涌上来,蜻蜓点水般地刺一下心,又让他推开,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还活着吗?”
    答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给他。宋江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兄弟早些睡吧。”
    武松不再问,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杀人的冲动在身体里鼓荡,七窍百会膻中灵台无一不焚。怒吼一声,尽力一跃,哗啦啦一阵响,被钢铐铁链重重缚回地上,手足生疼。头撞在墙壁上,晕眩不已。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生疼。一忽儿想,干脆就此死了干净!一忽儿又想,要活着。哪怕那铁链一天只能磨掉一分一厘,也要咬牙活着。
    是不是坚持原则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是不是一定要将红心染些黑墨,才能活得痛快?
    煎熬不知多久,却忽然听到身边微弱一声响,似是雏鸟初飞,笨拙落地。紧接着手心一暖,被轻轻托起来。
    身边的声音关切又怜惜:“疼不疼?”
    第216章 夜行
    武松觉得心跳停了一刻。
    胸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过了不知多久, 才意识到不是在做梦。
    难以置信,整个世界变得荒谬无极。
    白日入夜,河汉倒转,轰隆隆地冲刷倾泻出一颗颗璀璨的星, 咆哮着洗过他全身,只留下冰凉柔软,抚过遍体伤痕。
    他动动嘴唇, 说了二十多年的话,此时忘了怎么发声。只晓得一个字:
    “你、你……”
    直到怀里一暖, 他的女人将他紧紧抱住,低低的声音带着笑:
    “我怎么会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二哥?”
    猛然转头, 脸颊蹭到她带着淡香气的秀发。心头狂乱地堵着什么东西。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来的?危险!”
    声音好嘶哑, 这段日子嗓子倒是歇得够了,方才一声怒吼, 喉咙如刀割般火辣。
    潘小园又笑又哭, 摸着他的鬓发胡茬子, 哪里顾得上答,语无伦次说:“没事,别急……我有人……你、你怎么了……”
    又是扑的一声轻响。有人身轻如燕地落地, 一声清脆脆的咳嗽, 提醒这儿还有别人呢。
    武松一抬头, 借着月光看清了第二个人,这才正常地惊呼一声:“扈三娘?”
    扈三娘背后的墙上,小气窗微微洞开, 洒进来一线月光,宽度恰好够一个窈窕的女人钻过。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无疑是被扈三娘从那个窗洞里扔进来的。窗洞离地七尺高,没点功夫底子,硬摔着陆,可见狼狈。
    赶紧拍拍她后背,低声问:“可摔疼了没?”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那窗洞不是一直锁着,怎么开了!
    潘小园不敢多说多想,简单解释一句:“锁是时迁给开的。你放心,这周围都有朋友守着,先出去再说——你饿不饿?”
    扈三娘无语。若说“疼不疼”这句关心尚有些对路子,这第二句问话可有点莫名其妙。又咳嗽一声,提醒:“出不去,铐着呢。”
    武松被问了这一句,却是问在心坎儿上,不假思索笑道:“饿惨了,没力气逃——有吃的吗?”
    一面说,一面听到自己声音抖起来。想要纵声大笑。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
    总算没得意忘形,仰头谢一句扈三娘:“多谢娘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