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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韦姌应了一声,默默转身。她不懂该如何与萧铎相处,成亲之前,他们只见过几面,对对方的秉性喜好都不太了解。先前阳月告诉她,萧铎亲自过来询问喜服丢失的事,她心里其实是感激的。毕竟本来就只是挂名做个夫妻,从未奢求过他会关心自己的事。
    或许做不成夫妻,他们还能做个朋友?这样的话,她既可以求他帮忙保护不善战的九黎,又可以在周嘉敏回来时全身而退。
    “这是什么东西?”身后萧铎发出一声,韦姌连忙转过头,看见他两指拎着小白兔,兔子四蹄乱蹬,而他则满脸嫌弃的样子。
    韦姌迅速跑过去,将小白兔接过来,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说:“我……我捡的。它受伤了……我可以在屋里养着它吗?”
    萧铎不喜欢小动物,尤其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它们掉落的毛发会让他十分不舒服。但看到韦姌抱着小兔子十分维护的模样,便知道她必定是极喜爱的。当时他在山洞中昏迷的时候,隐约听到她说以前给小兔子缝合过伤口……在这丫头眼里,他大概跟一只兔子差不多。或者说,还不如兔子?
    “随你。”萧铎说完,便坐在榻上独自脱靴。
    韦姌欢喜,忙把小白兔放回窝里,安置好之后,那边萧铎已经挂好外袍去了净室。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索性走到床边,放下帘帐,躺了上去。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帐顶,一直没睡。
    韦姌想不通萧铎忽然跑来跟她同住的原因。但她一不能赶走他,二不能得罪他,反正他什么也不会做,便随他去好了。横竖这屋子是他的,连她也是他的。既然往后要住在一起,她还得想办法讨好他,这样才能伺机提出要求。
    过了会儿,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灯火便熄灭了。
    ***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昨夜后蜀的国都下了场雨,今晨街道上便铺了满地的落花,远远望去,灿如烟霞。百姓结伴出门观看,共赏春时。
    成都又名锦官城,以蜀锦闻名于世。天府之国,地势平坦,河网纵横,物饶丰富。锦官城外的宣华苑,为著名的皇家园林。前蜀皇帝环绕着摩诃池修筑了宫殿和各式的亭台楼阁,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宣华苑中的一处宫室,孟灵均盘腿坐在榻上的案几后,面容沉重。他的皮肤很白,像玉一样光润。小时候因为长得太过精致漂亮,被家人抱到街上去玩,总会被误认为是个女孩子。
    案上翻着的是这次行刺人员的名单,他的三个哥哥赫然在目。大司空说,绝不能姑息养奸。
    孟灵均额上出了细密的汗珠,提起朱笔,迟迟批不下去。宦官许士由递了块帕子过去,他接过擦了擦,轻蹙眉头,还是落笔了。
    “殿下,大祭司求见。”门外的宫女小声禀报道。
    “快请进来!”孟灵均连忙下榻穿靴子,高士由扶了他一下:“殿下您慢点,伤还没好呢。”
    “无妨。”孟灵均站起来,恰好韦懋走进来行礼。
    “大哥。”孟灵均上前,“父皇他怎么样?”
    韦懋斟酌了字句才说:“调养几日,应当能够醒来。但皇上年事已高,沉疴难起,相王要早些做好准备。”
    孟灵均怔住,随即抬手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韦懋上前执了他的手腕,沉声问高士由:“我嘱咐公公让相王夜里早些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公公为何没有照做?”
    高士由连忙跪在地上:“大祭司,小的嘴巴都劝干了,殿下就是不肯听。夜里常常难眠,有时候还开窗吹风。国事操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心尖尖上的人儿,就这么被人夺走了,怎么能不痛不悲?他们几个伺候的,都不敢提九黎和巫女的名字。
    孟灵均笑道:“大哥,不怪他,是我这个病人不听话。”
    韦懋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孟灵均两年前便发下誓言要娶夭夭,这次却未能如约赶到九黎,致使夭夭嫁去了后汉。韦懋心里并不是全无芥蒂的。及至孟灵均到九黎求医,韦懋才知道蜀中发生的诸事,跟他一起来了后蜀。
    高士由又补充道:“昨夜,昨夜殿下还咳出了血丝的。”
    “高士由,多嘴!”孟灵均斥道。
    高士由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委屈地爬起来:“小的不说了,小的去给大祭司上茶。”
    高士由出去了之后,韦懋才说:“夭夭是为了保九黎才嫁去后汉的,我知道她并不情愿,但当时后汉重兵压境,九黎族并不善战,我跟阿爹也只能妥协。事已至此,你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
    “是我没用。我保不了九黎,也保不了她。”孟灵均声音暗哑,“不瞒大哥,我知道消息时,恨不得挥兵东进。可我不仅仅是孟灵均,也是蜀国的相王。前年与萧铎的那一战,我们连失两州,损兵上万。蜀军至今士气不振,畏惧萧铎如猛兽。”
    韦懋知道,与中原连年征战,朝代更替频繁不同,后蜀因山川险据,鲜有外人侵略。所以汉人是从刀头烽烟里滚过来的,各个能征善战。偏安一隅的蜀人则相对弱得多。
    韦懋叹气,拍了拍孟灵均的肩膀。他这做阿哥的,同样没有护好妹妹。从这点上来说,他们这两个男人同病相怜。孟灵均郑重道:“我至今未动,也是担心牵连到九黎。但我不会就这样算了。无法倾举国之力,便倾尽我个人之力,必定将她夺回来。”
    韦懋一愣,艰难开口:“你,不介意?夭夭嫁给萧铎,恐怕不会是完璧之身了。就算夺回来,你的母后还有国中的大臣,都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孟灵均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对她的感情,始于初见,止于终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如若要我这个相王,就必须要接受我爱的女人。否则,我不做这个相王便是。”
    韦懋动容,按着孟灵均的肩膀道:“好!夭夭果然没有看错人。必要的时候,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第20章 心防
    萧铎住在韦姌那儿也已经有月余,府中各处自然免不了议论纷纷。
    尤以薛锦宜的反应最大。
    她每日都要在薛氏面前闹上几回,弄得薛氏头疼不已:“你不服气有什么用?早就跟你说过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若是长成那巫女的模样,军使也不会对你爱理不理的了。你没瞧见?这几日连高墉都转了风向,对那巫女殷勤起来了。”
    “姑姑!”薛锦宜跺脚道,“人家正生气呢!”
    “好好好,我不提了。”薛氏将薛锦宜拉到身旁,“我劝你啊,趁早对军使死了心。这邺都好男儿多的是,姑姑再给你找就是了。”
    “不,我就喜欢表哥。”薛锦宜坚持,“他对那个巫女只是暂时有些兴趣,过一阵子腻了,就不会再理她了。姑姑,您定要帮我!”
    “我原先想着,那巫女既然只是个摆设,帮你压着她点,倒也没什么。可你看现在,整个萧府都跟着军使转变了态度,谁还敢随便招惹那个巫女?军使不追究上次喜服的事,不过因为没证据罢了。我劝你啊,安分一点,免得又被遣送回家!”薛氏点了点薛锦宜的额头说道。
    薛锦宜虽然只是商贾之女,从小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得到,不会轻易放弃。
    薛锦宜前脚刚走,萧成璋后脚就来给薛氏请安。薛氏道:“你故意躲着锦宜做什么?”
    萧成璋悻悻地说:“她啊,也不知怎么想的。大哥那性子,像极了父亲,不是她死缠烂打就能改变的。”
    “也不怪她。这回连我都看不明白了,你大哥喜欢的明明是魏国公府的二小姐,谁知竟会对那巫女……”
    萧成璋坐下来道:“娘,你们怎么都说大哥喜欢周嘉敏,就因为大哥帮着魏国公府找她?要说喜欢,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毕竟周嘉敏救过大哥的性命,情分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我从前还说要娶锦宜呢,如今也没做数不是?周嘉敏若真是看重大哥,前年周嘉惠去世时……就该回来了。依我看啊,大哥早就跟她没什么了。”
    薛氏想想也觉得有道理。萧铎本就强势,周嘉敏却素来自视甚高,从不顺着他的意思。他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哪能被她一个女人给拿捏住了?再加上半路杀出来的韦姌美貌绝世,性情温顺,萧铎会移情别恋也不奇怪。
    男人么,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纵然是使相那么敬慕夫人,还不是纳了自己为妾?薛氏嗤笑一声。
    萧成璋见薛氏不说话,便问道:“娘,你跟父亲提了阿英的事没有?”
    薛氏恨铁不成钢道:“你就知道那个罗云英。她都二十岁了,还是个寡妇,到底有什么地方好,把你迷成这样?我就算要跟你父亲提,也得等你娶了正妻。没道理委屈了人家侍郎千金吧?”
    “阿英就是好,哪里都好!”萧成璋强调。
    薛氏挥了挥手:“得了,一个女人,抛头露脸有什么好?当初你外祖父想着她一个寡妇也不易,想把她的马场买下来,她可倒好,直接把我们家的人都赶了出来。反正我半点都不喜欢她。”
    “我走了。”萧成璋站起来,胡乱行了个礼就出去。
    “这孩子……还说不得了!”薛氏摇了摇头,也懒得与他计较。
    ***
    外面街上巡夜的人敲了两下梆子,已经是亥时二更天了。
    萧铎合上最后一份文书,闭了闭眼,下意识地去拿手边的茶杯。杯中清水,飘着两朵菊花,似有暗香。韦姌说,菊花清肝明目,适当饮些对眼睛好。以前他在书房,虽也有专人添置茶水,但只挑他喜欢的,从无人注意这些细节。
    他往方桌那边看过去,刚才她还在跟兔子玩,此刻想必是累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萧铎从榻上站起来,走到韦姌身边。她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两片柔软的阴影,呼吸平和。小兔子蹲在她的手边,团成雪堆状,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着他。
    萧铎蹲下来,伸出手去,那兔子连忙蹦着逃离了。萧铎也懒得理它,将韦姌的手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抱了起来。
    她很轻,轻若无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萧铎走了两步,怀里的小东西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抬头往他颈窝里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阿哥……你来了……”她的呼吸绵软,萧铎只觉得被她贴着的那处皮肤,火热发烫,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沸腾了。他站着稳定了下心神,方才继续往床边走。
    怎么样,也不能在她睡着的时候,生出邪念。
    待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她仍抱着他不肯松手,似乎又陷在了梦境里。他知道她与韦懋素来感情要好,常常梦到也不稀奇。但两次了,她主动与他亲近,都是在梦中将他误认为韦懋。
    萧铎自嘲地笑了笑,轻抓着她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又弯腰脱了她的鞋袜。
    他们虽然同处一室,却很少交流。他本就沉默寡言,她也安安静静的,从不吵闹。不是在旁边看书,就是与兔子玩。只不过他的日常起居被打理得很好,无论是他喜欢的澡豆熏香,还是每日更换的衣物,亦或是夜夜不重样的茶点,还有那些定窑烧制的白瓷茶具,无处不显示她的用心。
    韦姌动了动,一缕发丝垂落到嘴边,萧铎忍不住伸手帮她拨开,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触她的脸颊。
    她的性子就像是绵绵的春雨,无声无息,却能滋润万物。他从前以为孟灵均也不过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但此番相处下来,才知道真正肤浅的是他自己。天府之地,美人云集。何况那孟灵均自己本就是人中龙凤,怎么可能因为长相而恋上一个人?
    萧铎望着韦姌,目光渐渐深沉起来。父亲要他问出九黎山中那个东西的下落,可他上次去九黎查探,毫无头绪,说明那个东西应该十分隐秘。按照九黎族人的秉性来说,别说韦姌如今毫不将他放在心上,就算将来有一日放在心上了,也不一定会说出来。
    他并不觉得那个东西有多重要,不过是符应,未必得之就能得天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从始至终,他都没打算问。他最初之所以排斥这门亲事,一来是从未见过她,不知她的秉性与自己是否相投,他不想再娶第二个周嘉惠回来。二来是他不愿意通过娶一个女人去达到目的。男人的天下,便是要争要夺,要流血流汗,用自己的双手去开拓进取。靠控制女人、威胁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山民,算什么。
    萧铎站起身,正要走开,秀致的声音在门外突兀地响起:“军使,军使不好了!老夫人头风犯了,并且十分严重!”
    萧铎面色一凝,大步地往外走。
    几乎同时,韦姌就被吵醒了,她从床上起身,只看到萧铎匆忙离去的背影,也没在意自己怎么就到了床上。她唤道:“秀致,发生了何事?”
    秀致跑进来,神色严峻地说:“夫人,北院那边出事了。老夫人的头风这次来势汹汹,使相连夜叫来了五个邺都最好的医士,都束手无策。”
    韦姌心中大惊,立刻去趿鞋子:“我们也过去看看。”
    ……
    还未到柴氏的住处,就见灯火通明,侍女仆妇跑进跑出。
    韦姌走进去,没有人阻拦。她们现在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根本顾忌不到她。明堂里萧铎,薛氏,萧成璋和薛锦宜都在。萧铎朝着里间的门口站着,身体僵硬。
    里头不断传来柴氏呼痛的叫声。
    萧毅愤怒地喝道:“你们就不能想办法为夫人止痛吗!”
    “使相,小的们已经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但收效甚微……”
    “废物!都给我滚出去!”
    里间的门开了,五个医士灰溜溜地挎着药箱出来,也不敢走,只能跪在门外,纷纷摇头叹气。
    萧铎上前问道:“母亲究竟如何了?”
    一个医士抬手拜道:“夫人这病症药石罔效,只怕……只怕……”那医士偷偷看了眼萧铎的脸色,低头不敢再往下说。
    萧铎双手紧握成拳,耳边充斥着柴氏的叫声,只觉得心如刀割,撩开袍子,也跪了下来。他幼年失怙失恃,孤苦伶仃,被柴氏接到了萧家。从此以后,他将姑姑唤为母亲,柴氏给了他所有的爱,哪怕在萧家最困难的时候,也尽量让他吃饱穿暖,教养他,栽培他。在他眼里,柴氏便是亲母,母亲之痛,他恨不能替她全部承受。
    萧成璋和薛锦宜原本坐着,看到萧铎下跪,不敢怠慢,连忙跟从。薛氏见满屋子就她还坐着,也不好意思,只能慢吞吞地起身,一并跪下了。
    韦姌没有见过萧铎这个样子。平日他们在一起时,萧铎都是沉默寡言,情绪内敛的。眼下整个人好像笼罩在一片阴云里,压抑得吓人。她吩咐秀致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去。这个时候,她应当陪在他身边。
    可刚跨过门槛,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副画面:顾慎之挎着药箱,匆匆进来。然后柴氏头上插满了银针,靠在萧毅怀里,仿佛安静下来了。
    神技又出现了!韦姌浑身打了个激灵。她怎么没想到呢?依她那日去找顾慎之的情景来看,他应当术精岐黄。也许真能救得了柴氏?
    韦姌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萧铎身边,低声道:“军使,我……”
    萧铎只目视前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可是军使……”韦姌有些着急,情不自禁地伸手拉着萧铎的袖子。
    “放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出去!”萧铎甩开手臂吼道。
    韦姌冷不防地被他一甩,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同时屋里的人也都看向她。那几个没见过她的医士自然是惊为天人。早闻军使娶了新夫人后,嬖爱之,整日都在一处。原先还有些存疑,因萧铎并不是好女色之人。眼下见到韦姌的绝世姿容,自然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