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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
    红儿撩开珠帘,往里头喊了一声:“姨奶奶,太太来了。”
    顾扬灵坐在桌前用餐,咽下一口米粥,拿帕子按了按唇,道:“收了吧!”便要起身相迎。
    嫣翠很是不满地收拾着桌子,又是吃了这么一丁点,呆会儿吐上一回,肚里头还能剩下多少。
    苏氏已经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抱着高高的一摞纸盒子。上了石阶,苏氏看见了赵婆子,知道是东院儿里管事儿的,吩咐道:“把东西归置起来,仔细放着,莫要入了潮气,每日里熬进粥汤,叫她吃了。”
    赵婆子忙弓着腰应下。
    进了屋门,顾扬灵肃手立在里屋的门前,见得苏氏矮身福礼:“太太万福。”
    苏氏如今待顾扬灵还算和善,见她福礼,忙道:“快些扶着。”走上前嗔道:“你身子自来娇弱,又怀着身子,还不赶紧回去躺着。”
    等着顾扬灵躺在罗汉床上,苏氏在绣墩上坐定,苏氏垂眼看了一回顾扬灵,道:“昨个儿的事儿我知道了,我已经□□月去教那玉氏的规矩,往后再不会来你这儿撒野。”
    忍了忍,到底不悦这丫头竟敢把自家儿子拦在门外头:“只是你这脾气也忒是大了些,玉氏不规矩就教训玉氏,二郎辛苦一日,在外头劳累奔波,你身子虽重,也要体谅才是,怎好拦了他在门外,不是故意叫他心急?”
    第37章
    听得苏氏训斥自己, 顾扬灵一不辩解,二不诉恼, 只低着头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瞅了她一眼, 哼道:“得了, 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拧脾气,二郎又把你宠得太过分了些,看把你惯的。这居家过日子, 过得便是心平气和。屋里头女人多, 更是需要相互担待些,动辄闹哄哄的, 岂非败家之态?”
    顾扬灵依旧低着头, 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起身道:“算了, 和你置不上气,你如今怀着身子,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儿, 其他的都是芝麻绿豆, 万不可放在心上。”
    顾扬灵仍旧低着头,道:“太太教训的是。”
    苏氏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西院儿,后罩房。
    玉流波跪在屋子里阴湿潮冷的青石砖上, 垂着头,将两只冒火的眼瞪得大大的。
    她的面前,春月趾高气扬地俯视着她, 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
    后罩房通风不好,便是日日开着窗子透气,也总是有股子湿湿的霉味儿。春月拿帕子在鼻端甩了甩,视线落在那地上跪着的美貌女子身上,心里诡异地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来,就好似夏日里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桃汁,十分的满足。
    清了清喉咙,原本还算清柔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带了些得意洋洋,道:“太太说了,咱们虽是商门户,可也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家。玉姑娘身为侍妾,不好好呆在屋里头守规矩,却跑去姨奶奶的院子里撒野,冲撞了姨奶奶,是为不敬。”
    “且姨奶奶身怀六甲,身子贵重,这不敬更是罪加一等。太太说了,赏你两个耳光,是叫你知道什么叫做规矩。至于因你之故惊了姨奶奶的胎气,也是不能不罚的。从今日起,你要呆在屋里头不得外出,每日里抄写经文,也好修身养性。等满了一月,自会放你出门。”
    说完,两个婆子上前,一个钳制住玉流波,迫使她抬起头,另外一个抡起巴掌,“啪啪”两声,可怜粉面玉颊上登时通红一片,不一会儿便起了高高一层红印子。
    春月满意地笑了,然后领着两个婆子鱼贯而出,屋门被关了起来,“吧嗒”一声,门上落了一把好大的铜锁。
    玉流波委顿在地上气得直发抖,她可真是千挑万选怎的来了这么一个商门户里。她才知道,这家里的太太原来竟是个官家女子,一身的官家酸气,讨人嫌得很。
    她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又疼又辣,可这些都比不上她受到的屈辱。自从在青楼馆里当得了花魁,哪个不高高举着她,顺着她,便是老鸨责骂,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磋磨,何尝动过她的皮肉。
    她抚上脸颊,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心里暗自咒骂,好个薛二郎,好个姨奶奶,好个薛太太,这事儿咱们没完,等着她出去,且看她怎么一一报复回去。
    ……
    正院儿里,闵娇娥的脸色也好似刷了五彩油漆,端得是五彩缤纷。
    苏氏看着她,脸上没有半丝的笑意:“你是二郎的正头妻室,管教妾室通房,本就是你的职责。东院儿动了胎气,你身为薛家的女主子,一不去询问,二不曾惩罚不守规矩的侍妾,还任由流言蜚语在家里头乱窜,最后还是惊动了二郎,那侍妾才受了责罚,搬去了后罩房。我在五福堂等了许久,也没见你有甚个动作,你可真叫我失望。”说完也不等闵氏告罪,转身领着一群人走了。
    闵娇娥立在院子中央,红透了的脸上两只眼圈涩涩地发颤,可最终却是一滴泪也没掉落下来。
    ……
    九九重阳,庭院里摆满了菊花儿,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黄的金黄,更有各种式样,或单瓣,或重瓣,或扁形,或球状,等等,仿佛一副好画儿,叫人看得眼花撩乱。
    嫣翠做了重阳糕,笑眯眯对顾扬灵道:“可惜姨奶奶不能饮酒,我酿的菊花酒味道可正了。”
    顾扬灵就笑话她:“王婆卖瓜,真真儿好笑。”
    虎丫便在一旁起哄:“好笑好笑真好笑。”
    嫣翠便红了脸去追虎丫,非要打她。
    瞧得顾扬灵大笑,许是难得见着顾扬灵展颜,嫣翠几人就故意疯疯癫癫的闹腾,倒叫顾扬灵笑了好几回。
    许是郎中开的药起了作用,这几日仍旧吐得厉害,可比起往日,倒是轻松了许多,胸口处的恶心也稍稍减淡,顾扬灵坐在庭院里,难得舒爽了一回。
    院里正是热闹,丫头来报,说是三奶奶来了。
    顾扬灵怔了一下,忙道:“快请。”
    这位三奶奶在薛府里头活得好似一抹影子,浅淡的几乎要叫人忘却,甚至还不如顾扬灵一个贵妾,因着专宠之名,倒是叫薛府里的人个个都听说过她的大名。
    顾扬灵是向来不爱出门的,偏那三奶奶也守着玉堂居半步不出,原先还管着中馈,后来二奶奶嫁了进来,便如数交还了权柄,竟是全心全意守着三爷,足不出户地过活着,这般如此,两人竟是未曾谋面过。顾扬灵便嘱咐嫣翠去准备果子点心还有清茶,头次见面,可不能失了礼数。
    早就听说西阆苑的东院儿收拾得富贵华美,小丫头引着安氏一路进了庭院,所见者倒是和传言里的颇为相合。安氏不免有些惴惴,若那顾氏当真是个跋扈不讲理的,她所求者,也不知能否达成所愿。
    走在游廊上,远远瞧见庭院中央的圈椅里坐着个红衣美人儿,乌发高高挽起,只插着两根金簪,耳上缀着葫芦形的金耳坠子,并无繁复的装饰。
    倒是不好奢华的,安氏暗自想着,便见那美人儿起身往前迎了几步,见得自家走近,低头福了福,安氏疾步上前,托着她的小臂扶她起身,笑道:“你现下可是双身子的人,我可是不敢叫你给我福礼。”
    话说得随意,人也瞧着随和,顾扬灵瞥了安氏两眼,见她生得银盘玉面,身材娇小,虽不甚美貌,却长得一双好眼睛,柳叶般弯弯,天生便带着一段儿柔情暖意,叫人一看便要心生亲近。
    一时二人落座,丫头端茶奉果。
    安氏端起茶碗饮得一口,笑问:“如今有三个多月了吧?我听人讲你吐得厉害,如今可好些?”
    顾扬灵笑道:“还好,郎中开得许多汤药,倒是有了些疗效,近日里吐得少了,胸口的恶心也轻了许多。”
    安氏听得这些话眸里略略一暗,眼见着她嫁进薛府将近一年,却是半点好消息也没。可帐帷里的事情却是她讲不得说不得的苦楚,她想生个孩子,这般极为容易的事儿,到了她这儿却是难于上青天。都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房事寥寥,她也是无可奈何。
    “总是先苦后甜,如今受的苦难,等着孩子呱呱坠地,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安氏话里话外隐着一抹淡淡的艳羡,顾扬灵瞧在眼里,晓得她的难处,便同她絮絮叨叨说起了前几日看的一则小文。两人皆是读过些书,也识得些字的,半日下来,倒是处得极为和睦。
    坐了许久,顾扬灵到底是撑不住了,见得安氏欲言又止,不住拿眼睛瞄她,便笑了:“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三奶奶若是有事要说,不如就开诚布公,你知道我向来体弱,如今又怀着身子,已是撑不住要去躺一躺了。”
    安氏面上瞬时露出愧色,道:“是我不好,顾虑不周。”咬咬唇道:“如此,我便长话短说了。”
    原来安氏的哥哥在外头惹了事非,被人抓进了牢狱里,她父亲虽是九安县的县丞,可她哥哥犯事儿的地方却是金州的武安县。再则,她父亲向来不喜欢她母亲,连带着对她那个好武厌文的哥哥也不甚看重,听得出了事儿,便两手一摊,竟是不欲多管。
    她母亲急得犯了旧病,还是她嫂嫂托人写了封信,寄来了薛府,恳求安氏想想可有法子。安氏扫听到薛二郎好似在那里有生意上的往来,便想要叫他帮忙问问,看看可有门路可寻。
    看到安氏提及自家母亲犯了旧病便是泪水连连,顾扬灵不由得想起了自家的父母双亲,心下一软,便一口应承下来。
    “旁的我不能保证,但二爷那里我定会帮你好生问问的。”
    安氏连连道谢,她本想过叫自家夫君去问问二伯,可夫君性子不驯,和二伯的关系也是冷如坚冰,想来必定是不肯的。可若要去太太那里扫听,昨个儿她才漏了一句嘴,太太便满脸不悦,责备她不好生照料夫君,却去操心许多闲事。
    她也知晓,坐牢狱这种事的确不光彩,薛家是做生意的,太太害怕牵连了她的儿子费心劳累她也明白,可心下还是倍加难受。她一直想要忘记自家实际上是被卖进了薛家,可眼下她在薛府里无人相助,由不得她不生出难以言喻的凄凉来。便是在这时候,贴身侍候她的丫头偷偷劝她,不如去寻了二爷的宠妾问问门道,许是还有门路。
    往回走的路上,安氏心头稍稍冒出些希望来。那个顾氏看来是个心软良善的,她既应承了自己,若是有她一旁鼎力相助,二伯那里想来是不会推辞的。
    回到玉堂居,薛三郎正一脸不悦地站在院子里,瞧见她便冷着脸问:“你去了哪里?”
    第38章
    这几日, 安氏因着娘家的事备受煎熬,身侧有夫君, 却是不能张口倾诉的, 原先瞧着和善可亲的婆婆, 不但回绝了她,还训诫了她一顿。
    如今好容易有些转机,心里头稍稍冒出了一丁点儿的欣喜, 却不想夫君这里却是兜头而来的冷言冷语。安氏心下一酸, 低垂着头缓缓道:“去了西阆苑,和顾氏说了会儿话。”
    顾氏?
    往日的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薛三郎呵斥道:“她一个妾室, 你是我的正头妻室, 你们有甚话可说, 没得辱没了你的身份,以后不许再去了。”
    安氏心里一阵翻腾,又是委屈, 又是寒心, 却只憋回了眼泪,淡淡道:“知道了。”绕过薛三郎进了里屋。
    薛三郎瞧她待自己冷冰冰的,不复之前的温柔小意,一心认定, 她是嫌弃自己行房无能,不能叫她身怀有孕,才会忽然变了对待他的态度。去顾氏那里, 莫非是眼红顾氏怀了身孕?
    越想越气,转回这阵子入住的厢房,他看着满屋子的书籍,眼圈一红,流了两行泪出来。他并非无用之人,薛三郎狠狠擦干了泪,坐在桌前捡起上头的一本医术,认真地一字一字看了下去。
    ……
    狭窄简陋的房间,一豆摇曳的烛火照得室内昏黄一片,玉流波坐在桌前,拔下头上的银簪,将烛火挑得更亮。
    她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呆了整整半个月了。
    搁下银簪,视线的尽头是剥蚀了大半黑漆的桌面,陈旧破败。她忍不住抬起头四下环顾,屋里头也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而已。
    如此境地,却是她再也不曾想到过的。
    烛火闪了几下,照亮了一张略显憔悴,却翻腾着滚滚仇恨的美人面。玉流波漠然起身,在床侧坐下,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风从裂了几道缝儿的窗纸里钻了进来,吹得烛焰四下乱晃,也照得玉流波一张脸阴森可怖。却见她左手拿着一个粗布做成的娃娃,右手捏着一根银针,正狠狠扎向那娃娃的心脏,朱唇翕动,吐出一句恶狠狠的咒骂:“薛二郎,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负心贼!”
    锋锐的针尖在空中快速滑过,冰冷的,冒着寒气的丁点闪亮刺得玉流波瞳孔一缩,那针尖便狠狠扎了下去:“扎死你个小贱人!”
    隔着窄窄的一扇窗格,翘起的房檐下月亮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瘦小低矮的身影蹲在窗子下,正透过窗纸上的缝隙往里窥视。
    暖暖的风吹过,有浅浅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黑影警惕地张望着,看到不远处的拐角,似有昏暗的烛光闪烁着缓缓靠近,然后黑影就矮下身子,溜着墙角慢慢走远不见了。
    ……
    “你什么时候和三弟妹这般要好了,她竟找到了你这里替她说项。”薛二郎夹着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朝桌面上瞥了一眼,不悦道:“见天的萝卜青菜,又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怎不叫他们做些清淡的肉食上来?”
    顾扬灵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哪里的肉食是清淡的,不爱吃就去别处,我这儿就只有青菜萝卜,爱来不来。”
    薛二郎无奈地笑道:“你如今的脾性也是愈发的厉害了,得了,爷打今儿起就吃萝卜青菜,这下你可如意了?”
    顾扬灵咬着筷头瞪他:“你爱吃甚就去吃,和我有甚关系。甭扯别的,三奶奶既是说到了我这儿,我也应承了,你是必定要办的。我瞧着她也是没了法子,女人家可怜,出不得大门,又认不得几个人,你就当日行一善,行行好,给问一问。若是能帮上一把,顺手就帮帮,若是事态严重,又不是逼迫着你去管,到时候在三奶奶那里,我也好回话不是?”
    薛二郎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办我办。真是家有胭脂虎啊,我这山大王也只好夹着尾巴听候差遣喽!”
    说得顾扬灵和屋里头侍候的下人都笑了。
    吃尽了最后一口粥,薛二郎起身道:“既是要去武安,不如顺便跑趟货,我先去安排,你慢慢吃。”瞅着桌面又皱了一回眉,转头吩咐红英:“你叫灶上把肉剁得碎碎的,熬进粥里,做菜的时候也掺些进去,总是吃素,可怎么行?”
    顾扬灵自打怀了孕,看着薛二郎就顺眼了许多,听他话里存着关切,就柔声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操心,就今儿个你喝的粥里,就加了好多补药进去。我在家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必定会好好的。你甭总惦记着我了,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
    倒是难得的温存言语,听得薛二郎心头一颤。其实这话挺耳熟的,分明旁人也是说过的,却都不如今日里的动听,叫人一下子就暖到了心眼子深处。他一眼望过去,就见灵娘也正瞧着自己,水灵灵的眼睛上长睫轻颤,好似两只展翅欲飞的黑蝶。
    心头猛地一撞,说不清的感觉好似涓涓细流,在心田上蜿蜒而去。他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前,双臂一展开,轻柔地把顾扬灵揽在了怀里,唇瓣落下,腻白的额上浅浅地印上了一个温热的唇印。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倒是叫顾扬灵一瞬间也失了言语,心里一揪一揪的,像是幼年时去荡秋千,飞得高高的,看得远远的,叫她又是惶恐,又是欢颜。
    屋里的侍婢们都扮起了石雕,薛二郎的一双桃花眼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子,眼瞳里满满的都是将要溢出的爱意。那眼神太过叫人心动,顾扬灵忙避开了眼去,往日的怨愤却又在心头上翻转纠缠——你既是如此珍爱我,又何必叫我受了那么许多的委屈?
    薛二郎这一去便去了半个多月,期间叫人传了信儿回来,说是事情一切顺利,说不得三奶奶的哥哥还要走了好运,从此就可以走上仕途,去袁将军麾下做个大头兵,却又是得了袁将军赏识的,以后必定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