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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我不犯人,人倒来犯我,你说,谁给的他们这个胆子?”
    他先说这话,是说谁敢让民夫工地闹事,现在说这话,却是说谁敢让三族向他发难。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属于核心权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这回也不会投了李从璟。但有些事,他还是有风闻的。
    远处,某一酒楼。
    酒楼二层,窗户大开,窗户后摆一张酒桌,酒桌前坐着两人,一个儒生打扮,满脸微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人着黑袍,一脸横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两人都看着正闹得欢腾的居民区工地。
    “何先生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从璟见了这一幕,还不得大发雷霆,到时候军队拉上来一阵血腥镇压,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那祁县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从璟想在淇门立镇,没有我何家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
    祁县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杰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这淇门何家家主何奉先,“豪杰与否何某何曾挂在心上,只是这李从璟与我有杀子之仇,我若不将其碎尸万段,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祁县令摇头一叹,惋惜道:“何指挥使也是一代英杰,年纪轻轻就是魏博军指挥使,本来前途无量,收复淇门更是荣耀乡里之事,不曾想却遭了那李从璟毒手,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从璟若是听到这话,便会恍然,这何奉先原来竟是何冲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显恶毒,“所以,李从璟必须死!哪怕他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县令呵呵一笑,“此番李从璟必死无疑,何先生却是不会有虞。眼下居民区事情已然闹大,李从璟只需要稍作镇压,民夫便会罢工。到时城防区民夫一起响应,这淇门军镇工程进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战军军营械斗,这事报上去,便是晋王再如何宠信他,李从璟也罪责难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随即向祁县令举杯,“此番事情能成,还要多谢祁公相助。待那李从璟走了,淇门便再无人能与祁公抗衡。到时还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县令举杯,笑道:“好说,好说。”
    张小午将一都骑军调来的时候,工地上的群殴差不多也结束了。
    王不器还想劝说李从璟莫要冲动,李从璟已经挥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镇淇门,原本只想安安分分,为大晋建一座重镇,为晋王练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却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门安如泰山,与三族之争必不可免。本来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说,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换得在淇门的安宁。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岂能忍气吞声,退缩怕事?”
    李从璟一挥手,骑军已经尽数冲出。
    见到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骑军,工地上的民夫顿时大骇,纷纷想逃,但在骑兵的马蹄和横刀之下,谁还能逃得过?在击倒几人之后,数十民夫,都被圈在场地一角,无人能挪动分毫。有不服气着大喊大叫,骑兵却是丝毫不作理会,只是冰冷的刀锋,向众人表明,若有出格动作,便会被血溅当场。
    李从璟策马缓缓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着李从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骑兵让出道来,李从璟策马来到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职在监工以下,伙头以上者,都给本使带回去。”
    说罢,转身离去。
    “我们又没犯军法,为何要进镇治的大牢?”一个高大的壮硕汉子,不服气的大喊。
    李从璟只说带回去,他却说进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马,李从璟回过神,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大牛!”那汉子昂首挺胸道,似乎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犯法吗?”
    李从璟简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气惊吓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长辈所给,只要不触犯忌讳,自然是不犯法的。你这名字如此俗气,显然还不够触犯忌讳的资格。”
    “你……”何大牛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脸都憋得通红。
    李从璟在马上看着他,和气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名字虽然俗气,但这‘何’姓却霸气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当然!”
    “好。”李从璟道,“既然如此,凡斗殴中有何姓者,都带回去,一个不准拉下!”
    说罢,李从璟再不理会这些人,策马而走。
    在他背后,有骑士下马。李从璟言辞温和,这些悍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稍有不顺眼,就是马鞭劈头盖脸挥下。
    “去通知王赵何三族,还想要人的,明日午时之前赶到镇治领人,过时不候。”李从璟道。
    其实,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会来要人。李从璟只不过给他们规定了时间,这也是掌握主动的表现。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李从璟在工地上处理事情的手段还算温和,王不器松了口气,这时上来问道。
    “本使要至少三颗人头,王老去好好问问他们,谁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错,否则杀错人就不是本使的过失了。”李从璟微笑道,这话落在王不器耳朵里,差点儿没叫他从马上摔下去。
    “将军,将军,不可如此,万不可造杀戮啊!否则事情就再无转机,只剩鱼死网破了!”王不器在后面大喊。
    李从璟的马走得快,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现在是酉时三刻,本使亥时三刻要结果,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得抓紧了。”
    第33章 淇门之变(五)
    祁县令回到县衙,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祁县令挑起灯,开始读书。不过今日的书好似特别难读,只一会儿,祁县令便读不下去,放下书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
    他初到淇门上任,诸事未稳,是以家属都还没有接过来,在祁县令的打算中,这回淇门军镇的事了了之后,他就会将娇妻美妾都搬过来,这没有人暖被窝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不过祁县令好歹是一县之长,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娇妻美妾在旁,想要满足也不是难事。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爷,你还不开门么,这外面可是凉的很,奴家都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娇媚入骨,怕是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受不了。
    祁县令喜上眉梢,两步跨到门口,呼的一下拉开门,将门外的人一把拉了进来,嘴里叫道:“小心肝儿,你可总算是来了,想死老爷我了。”
    他面前的美人,生得体娇腰小,前凸后翘却分毫不差,难得的是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真当得顾盼生媚四字,也怪不得祁县令如此冲动了。这几日,他可就是靠眼前这“小梨花”度过漫漫长夜,早已不能自拔。
    但小梨花进门之后,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逢迎祁县令,而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张本来粉嫩的小脸,却惨白惨白的。
    祁县令这才发现,小梨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关上门,这才笑着对祁县令道:“祁县令真是好兴致,眼光也不错,就是警觉性太差了些。哦,对了,祁县令乃是书生,不知凶险之事也属正常。”
    这人略高,略瘦,一身黑衣,笑起来人畜无害,仿佛还带着几分腼腆之色。但他背上却背了一把刀,一把样式简单,却极其实用的军中制式横刀。
    “你,你是什么人?”祁县令大惊,手却还没放开小梨花。可怜那小梨花,此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当真是尴尬至极,“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怎么会带人来?”
    “祁县令不用问她了,她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搭了她的顺风车。”黑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一般,但他却逼近了祁县令,“至于我是谁,祁县令也不必知道,祁县令今晚只需要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事。”
    他说听话不会有事,言下之意就是不听话就会有事。
    祁县令终于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于是怒斥道:“混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敢擅闯县衙,简直是活腻了,来人!”
    他练叫了几声,都没人理会他。
    黑衣人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到桌上,笑容不减,“祁县令不用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既然敢大摇大摆坐到你面前,总是不能没有准备的。”
    祁县令哪里会听他的话,迈开步子就要冲出门。
    但他还没挨到门沿,就被一只手抓在肩膀上,像提小鸡一般,给提起来丢到屋中,他身子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不等他叫出声,肚子猛然遭受重击,硬生生将他叫声给憋了回去。
    祁县令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张脸成了绛紫色,惊恐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跟不聪明的人谈事难免费劲一些。不过好在你并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要省事不少。”黑衣人将那张纸放到祁县令眼前,“看清楚这上面写得什么,然后签字画押……恩,盖印。”
    祁县令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纸上写得什么,这回,他脸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他低吼道:“休想,本官绝不会签字,你这简直是满纸胡言乱语,本官绝不会让你得逞!”
    说罢,他还向伸出手去抢夺那张纸,只不过他的手伸到半路,就被一柄刀给钉在地上。不过还好刀未出鞘,所以祁县令虽然疼得厉害,手说不定还能保住。
    “看来这上面写得东西让你很为难,也难怪,让人承认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衣说道,他就像跟人聊天一样,“看来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既然如此,我割你一只耳朵下来好了,若是还不够,再割掉鼻子,再不够,剁手好了,反正你这只手也废了一半了,再往后,我会一刀杀了你!”
    “为免你不相信,我先割一只你的耳朵给你看看。对了,我割得很慢,你可以慢慢体会那种肉被割掉的滋味,说不定你会喜欢上它。因为很多人其实都很喜欢受虐的。”
    黑衣人的话好像很多,就像平时没人跟他说话似的,但话说完,他的刀已经割进了祁县令的耳朵,他真的没有说谎,不管祁县令怎么叫唤、威胁、求饶,他的刀都没有停一下,眼见那耳朵已经被割下三分之一,血迹已经流进了他的耳洞里。
    “我签,我签,壮士停手!”祁县令喊道,他的喉咙被黑衣人捏着,所以声音并不大。
    黑衣人慢慢停了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割耳朵的工作完成,末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其实你可以慢些喊停的,那样的话你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长什么样了,虽然它不好看,割下来也不能炒一盘菜,但总归是你自己的一块肉。”
    黑衣人站起身,将纸抛在祁县令面前。
    半晌之后,黑衣人收好状纸,临走时向两人道别:“今晚的合作总得来说很愉快,祁县令,你今天签了状纸,日后肯定安枕无忧,我的保证是有效的,你应该看出我从不说谎的。还有你,小梨花,你是个美丽的娘子,你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他好像很快乐,离去的时候也不忘祝福别人。如果不是跟他为敌,相信他面前的两人,应该很乐意跟他交往,因为他总在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总是那么温和,而且一直很有风度。
    在黑衣人出门的刹那,小梨花鼓起勇气跑出两步,喏喏问道:“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衣人真就停下了脚步,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好像在思考,“我的名字以前这里还没有人听说过,你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也许以后你们就会经常听到,那时候或许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笑了笑,跃上院墙离去,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院子里,“我叫孟平。”
    在淇门,王赵何三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族,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疑问。但要说王赵何三家之下,排在第四位的数哪家,可能没一个人能说得准。说不准,原因很简单,因为三族之下,有两家的宗族力量差不多,难分伯仲。
    在帝国的上层看来,淇门无疑是个小地方,那里的大族在他们眼里跟蝼蚁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小地方也有很多人,在这些人眼里,帝国世家那是太遥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眼前的势力就不一样了,他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做事,也就避不开他们。
    刘家,在淇门这个地方,曾今是最大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族里已有几十年没有出过大人物,所以被后来者居上,给王赵何三家挤了下去。但作为昔日的淇门王者,刘家仍然有不可小觑的实力。这从他们高大堂皇的聚居建筑群就可以看出来。
    刘家现任家主刘子佐才四十多岁,岁月沧桑虽也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还没磨灭他眼中的锐气,这一双发亮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不少。
    刘子佐端起茶碗浅啄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后生身上。这位后生着实年轻的很,但却异常沉稳,自己许久不说话,他也不着急,他明明没有笑,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笑意,让人觉得分外可亲。
    放下茶碗,刘子佐轻叹了口气,道:“参军的意思,老夫已经全都知晓,只不过兹体事大,老夫一时也不能抉择,还望参军容老夫一些时间,老夫也好与族人商议。”
    即便对方是在表示迟疑,年轻的参军也没有着急说话,待刘子佐话说完,停顿了片刻,参军才从容道:“先生的考量的确在理,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和都指挥使定然不会催促先生。但目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之法。在下斗胆问一句,还请先生告诉在下实话。”
    “参军但说无妨。”刘子佐道。
    “都指挥使请先生办的事,先生是否能够办到?”参军问道。这话颇为不客气,但年轻的参军问下来,却没有半分遮掩,反倒非常坦率,让人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子佐呵呵一笑,不无骄傲道:“刘家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些许小事都办不好,也就无法在淇门立足了。”
    白衣参军轻轻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都指挥使允诺的条件,是否能表达我方的诚意?”
    刘子佐顿了顿,道:“都指挥使的诚意,自然是无需怀疑的。”
    “好。”参军再次点头,“在下最后一问,先生认为,晋王之恩,内外蕃汉副总管李老将军之威,两者加在一起,莫说淇门,便是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够相比?”
    刘子佐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肃然,实诚道:“怕是没有几人能够相比了。”
    这回换做白衣参军笑了,他笑了两声,骤然凝视着刘子佐,厉声道:“既然此事先生能够办得到,利益也足够大,风险又足够小,先生还不肯答应,在下却是想不到什么理由了。难道,堂堂刘家,已经丧失雄起之心,先生高才,却已无恢复荣耀之意了么?”
    此问一出,这位年轻的参军,今日首次亮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刘子佐怒目圆睁,霍然起身。
    “在下到淇门不久,却也听说淇门三族之下,刘家与李家难分伯仲。在下今日直接来到刘家,殷殷相盼,却不曾想是这么一番结果。”参军似乎已经失去耐心,长身而起,向刘子佐拜别,“想我都指挥使,三战而扬威天下,今日领三千精锐镇守淇门,何等威武,这天下总不会没有知音。今日冒昧打扰,多谢先生盛情相待,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
    说完,参军转身就走。那干脆利落的模样,果断的跟沉稳好似沾不上边,让人忘了他先前的不温不火。
    刘子佐停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停。
    其实他在犹豫什么,他知道那白衣参军已经看出来。否则他不会重提那位都指挥使“三战而杨威天下”的功绩。不错,他就是对那位都指挥使的能力还有怀疑,还有不信任。他不敢轻易让刘家被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