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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节

      常人很难想象,一个和尚竟然通晓《周易》。
    “命理本是定数,万事皆有常,为何这卦象却一变再变?到底是何种力量,影响了冥冥中的定数?”齐己站起身,拖着破钵一步步走远,“道也无常,道也有常。道可,道非,常道。道非道,非非道,道也不可道……天降异星,万象皆变了。”
    ……
    江陵城北门,寅时三刻。
    所谓一时人物,所谓开国之君,所谓一代明主,跟他李从璟有何关系,他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在李从璟心中,而今第五却因为他们而死,杀了也就杀了。
    众人慌忙拦住李从璟,劝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从璟提刀挺立,五官似乎都扭曲到一起,“尔等要拦我?”此时,他已经不用“孤”这个称呼了。
    林雄在阵前,没有过来,开口相劝的是李荣,他跟随李从璟时日最长,感情也深厚,最重要的是此人胸怀颇大,所以看到的东西非是赵象爻等可比,“擅杀徐知诰,必使我朝与杨吴交恶,甚至引发两国交兵,此正非常之时,请殿下三思,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从璟目光狠戾,红通通的眼眸就如两汪血泉,“起开!”
    李荣并不以武力见长,李从璟发狠之下,他哪里阻拦得住,一下就被甩在一边。
    桃夭夭本也悲痛欲绝,此时却挡在李从璟身前。
    “你也要拦我?”李从璟一字字问。
    桃夭夭凝视着李从璟,以极缓的语速道:“我只想告诉你,倘若有一日我也如第五一样,你不可毁我为之付出的心血!”
    “连至亲都不能护佑,要天下何用!”李从璟已陷入疯魔之态。
    数骑在这时奔过来,当先的两人竟是莫离与桑维翰。高季兴的罢兵之令早已传出,驿馆的战事也停了,他俩这便赶了过来。
    闻听此间之事,桑维翰也过来急声劝道:“为王者,当胸怀天下,第五统领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殿下却万万不可因此乱了分寸!家国为重,在此面前,桑维翰也不惧一死!”
    “冷酷无情,为王权一切皆可抛弃,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李从璟愤怒难消。
    “古往今来,为王者,何人不是如此?王权争霸之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若无可舍一切之念,又何必争霸天下?”桑维翰直言不讳,“殿下,为王者,与人斗与天斗,王权面前人人皆敌,故此,为王者,不可有被人牵制的软处啊!”
    李从璟怔了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这个时代拼命,舍生忘死,确是为成就一番王业。但他心中的王业,不是那人人皆敌的一家一姓的王业——若只为那样的王业,何必他这个千年之后的人来为之?
    莫离走了过来,很“无礼”的拍了拍李从璟的肩膀,温声道:“无情无义之人,李哥儿不屑为之,无情无义之王,李哥儿不屑为之,正因此,离才愿随李哥儿颠沛流离,在这俗世中辗转翻腾。”
    暴躁的李从璟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莫离,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莫离道:“对至亲至爱都无情无义,焉能奢望他对家国天下有情义?不爱黎民苍生,哪怕他能缔造留名青史的盛世,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昙花一现罢了。追根揭底,那是为一家一姓之利,能利天下多久?我华夏之强盛,屡屡冠绝天下,却为何历朝皆不能久存,徒惹人叹,原因就在于此——帝室不能胸怀天下,不能思及万世,而只顾一家权柄。李哥儿,唯有将情义推及天下,将我汉人万世荣耀装在心中之人,方能缔造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李哥儿,你岂非是这样的人?”
    李从璟望着莫离,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基业,必有先祖鞠躬尽瘁,千年盛世,必有志士白骨成堆。李哥儿,你我追逐的远方,路途中岂能没有皑皑尸骨?若不以血肉浇灌,此大志不能成,何妨由你我而始?”莫离道,“你要成就的王业,对天下何其情深意重,千难万难,不足以迟滞脚步!牺牲在所难免,不白费即是大善。”
    铁甲军阵在后,肃然无声,千军万马在此时,都似乎只是这一袭白袍的陪衬。
    李从璟忽然有个奇怪的疑惑,莫离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到底是自小受他的影响太深,还是说莫离与他一样,同样是穿越过来的?
    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穿越过来的……
    ……
    人非圣贤,再英明的帝王,也离不开臣子的劝谏。为王者,不是成为十全十美千虑不失的圣人,而是能听得见谏言。成为一个伟大的王,需要一个过程,就如缔造一个强大帝国,也需要一步步为之。
    李从璟再度来到徐知诰面前,方才李从璟咆哮着要砍他脑袋,徐知诰自然是听见了的,之后李从璟与众人的谈话,徐知诰离得远则是不能得知。但此时徐知诰面对李从璟,却仍旧是安之若素,没有半分窘迫之态。
    “秦王要取徐某项上人头?”徐知诰问这话时,竟是面带微笑。
    李从璟还未说话,鼻青脸肿的宋齐丘却已面色大变,他两步就跨到徐知诰面前,昂首挺胸,盯着李从璟厉声喝道:“徐相贵为一国之相,身在国境之外,背后即是整个吴国,秦王对徐相不利,是意欲与吴国开战吗?!”
    “宋先生怕死么?”李从璟被喷了一脸唾沫,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的问。
    宋齐丘昂着脑袋,傲然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从璟点点头,“你都不怕死,徐相难道还不如你?”
    宋齐丘脸色难看,却仍是半步不退。
    徐知诰笑着将宋齐丘拉开,看向李从璟,淡定从容道:“秦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就是觉得你胸前这脚印有些难看。”李从璟微笑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对着徐知诰左脸就是一拳。徐知诰猝不及防,立即被打倒在地,再看时,半边脸庞已是肿了起来。
    不理会宋齐丘的咆哮,李从璟甩着手腕点头,正经道:“这样看起来就协调多了。”
    第524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二)
    揍完徐知诰,李从璟心怀畅快了些,虽则如此,心里的阴霾不曾驱散,不过是暂时被掩盖罢了。真正让李从璟心中一松的,是军情处突然送到的信报。
    在得知第五姑娘虽未苏醒,但呼吸已经渐趋平缓,脸色稍稍恢复一分血色后,李从璟高兴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
    “齐己?他如何到了江陵?”来禀报这件事的便是第五的护卫队正,李从璟问的就是她。
    此中缘由队正却是不得而知,只能告知李从璟:“齐己大师不愿说,不过大师留下话,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拜见殿下。”
    李从璟摸摸下颚,沉吟不语,老和尚喜欢装神弄鬼,他早习以为常,也懒得深究,然则齐己竟能将第五从地狱门口拉回来,这份本事让李从璟很意外,当然,平心而论,李从璟对他也十分感激。
    无论如何,既然齐己会再来拜见,李从璟也就暂且按下心中好奇。
    第五性命无虞,李从璟心怀舒畅,此时进攻东门的君子都也撤出战斗,到了北门集结,李从璟遂令其扎营。
    辰时前夕,李从璟在军营中置下宴席,“招待”高季兴与徐知诰等人。说是招待,实则有耀武扬威之嫌。
    徐知诰虽挨了揍,从始至终神色如常,随遇而安之色很明显,哪怕是举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也浑不在意,仿佛那张脸不是他自己的。
    相比之下,宋齐丘的脸色就要差些,虽不至于对李从璟恶言相向,却也不和徐知诰一样,跟他对谈如常。
    对宋齐丘李从璟原本很是重视,在他内心的评判中,五代四大谋士,宋齐丘便名列其中,才能定国安邦,谋能争霸天下。
    但至今为止,宋齐丘除却护主之态让李从璟认可,并无其他表现,这让李从璟略感失望,都说衣冠南渡,杨吴汇聚当世英才,金陵可称人杰地灵,难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过很快李从璟便不会再失望,因为宋齐丘向他发难了。
    “宴席”上,李从璟高坐主位,身侧有莫离、桑维翰陪衬,高季兴作为荆南地主,居左,徐知诰与宋齐丘居右。酒未过三巡,菜未至五味,宋齐丘长身而起,向李从璟拱手为礼,而后昂首挺胸,大声问李从璟:“仆观秦王面带喜色,志得意满,耀武扬威,敢问秦王,可是认为荆南大局已尽在掌控么?”
    宋齐丘这番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唯独徐知诰目不斜视,仿佛宋齐丘的举动与他无关,又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李从璟将帐中景象纳在眼底,微笑对宋齐丘道:“孤虽鄙陋,未敢有耀武扬威之念,然不知宋先生有何见教?”
    “仆不才,有一言呈于尊前。”
    “先生请讲。”
    “秦王可知,你已危在旦夕?若速离去,或可自保性命;但有徘徊,自陷必死之境!”宋齐丘一甩长袖,掷地有声。
    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仅李从璟感到愕然,欲要发笑,便是高季兴,看宋齐丘的眼神,也认为他在说笑。如此狂言,李从璟不屑应之,桑维翰不能忍受宋齐丘如此傲慢无礼,发出一声刺耳嗤笑,神色轻蔑。
    宋齐丘意欲舌战群儒,怕的不是有人挑战,而是无人理会,因而看向桑维翰,“足下何人,缘何发笑?”
    “在下秦王府录事参军桑维翰。”桑维翰起身拱手,礼数不缺,态度却是傲慢,“先生徒作狂言,惹人注意,却目无实情,村夫尚且不至如此,在下故而发笑。”
    宋齐丘冷笑,“敢问参军,何为狂言,何为实情?”
    “今先生为鱼肉,我为刀俎,此乃实情,先生本末倒置,如何不是狂言?”桑维翰目露轻视之色。两人各作倨傲之态,以此刺激对方,意欲使对方怒而失措。
    李从璟见两人之论已入主题,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叫好,桑维翰与宋齐丘同为他认定的五代四大谋士,如今两者交锋,势必精彩,他倒存了看戏的心思。
    宋齐丘冷笑不迭,“足下鄙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虽鲁钝,不愿与足下多言。”故意勾引桑维翰好奇心,让桑维翰来询问,想在气势上压倒桑维翰。
    桑维翰自然不会被难住,立即反唇相讥,“华而不实,面如金玉,实为顽石。”
    宋齐丘急于往下说,见桑维翰不上钩,也不再卖关子,摆出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样,“好叫足下知晓,高下之别,生死之争,在实不在虚,在手握雄兵不在虚张声势。何谓实?江陵城城高沟深,固若金汤,江陵军兵将数万,退可踞城而守,进可鏖战于野,便是实。何为虚?今秦王束缚我等,欲挟南平王而破江陵,欲挟徐相而令吴国屈和,岂不知秦王既不能杀南平王,亦不能杀徐相。此便是虚。”
    “秦王空有亲王之尊,朝廷使臣之名,而所率将领不过数员,兵卒不过君子都两千,便能借束缚南平王、徐相耀武扬威,而实能奈江陵城何?又能奈江陵军何?!手握雄师者,南平王也,虚张声势者,秦王也。据实而胜,依虚而亡,以实击虚,实存虚散,由是观之,明眼人岂能不知,秦王危在旦夕?!”
    原本神色淡然,好整以暇看戏的李从璟,闻言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宋齐丘此言诛心,他连忙去看高季兴。
    桑维翰闻言心头也是一跳,但表现出来却是拂袖冷哼一声,“一派胡言!先生巧舌如簧,所用却不过是辩论之术,乍听精彩,实则所言不过空中楼阁。秦王若愿,反手之间,尔等尸首两分,便纵口绽莲花,又能如何!”
    宋齐丘仰头大笑,声音响亮,笑罢,目光锋利如刀,看向桑维翰,“可笑,可笑!敢问足下,秦王意欲鱼死网破乎?倘若秦王愿鱼死网破,率君子都死战于江陵城前,在下不意多言,人头奉上,以祭天地。若非如此,足下之言大谬!”
    “敢问足下,若秦王杀南平王,荆南当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荆南必反!届时,以君子都两千兵将,休说攻打江陵城,荆南军十万兵马杀将过来,秦王还能走出荆州否?再问足下,若秦王杀徐相,吴国当如何?不消多言,在下可告知足下,吴国必兴百万雄师,渡江而上,即便与贵国国战,也要誓报此仇!”
    徐知诰饮酒如常,高季兴震惊抬头,眼中精光爆闪,李从璟挑起一块肉,放入口中,莫离轻摇折扇,神色悠然。
    桑维翰不为所动,哂笑道:“先生休问秦王心意,在下只问先生,意欲鱼死网破否?若先生果真愿意,敢请殿下下令,使甲士割此头颅,祭我军旗!只是到了那时,荆南是弃暗投明,接受朝廷高官厚禄,安享一方,还是大胆大妄为,最终被王师剿灭,先生却是看不到了。而杨吴是否愿意兴兵,与我朝交恶,先生也看不到了。”
    他这是在提醒高季兴,你最好不要有他念,否则人死如灯灭,荆南往后如何,都跟你没关系了。
    桑维翰器宇轩昂,接着道:“不妨告知先生,南平王世子名高从诲者,乃当世俊杰,不仅才识无双、仪表堂堂,更兼忠肝义胆、心向王室,朝廷期许久矣,他日必能子承父业,护荆南一方安定,而成国之贤良,名垂青史。”
    “再告先生,在下早年游学四方,有幸结识杨吴大丞相之子、杨吴兵马大元帅徐知询,素知其胆识过人,志向远大,而有安定天下之才,他日徐相若有不测,想必徐帅愿与我朝相安友好。”
    这话有如夜雨惊鸿,落在宋齐丘心底,如炸雷一般,他偷看了高季兴一眼,见高季兴目光复杂,若有所思,立即知道不好。
    桑维翰的意思很明白,高季兴死了,没关系,荆南还有高从诲,谁敢保证高从诲愿跟朝廷死磕,而不接受朝廷安抚?而在杨吴,情况就更奇妙了,徐知诰不过是徐温养子,徐知询可是徐温亲生,两人如今明争暗斗,都在为继承杨吴大权做准备,徐知诰死了,徐知询自然胜出,他当权后,是会念大唐的好,帮他除掉了死敌,还是会跟大唐兵戎相见?答案似乎并不难知晓。
    徐知诰稳得住,还有心思举杯遥敬李从璟,与李从璟对饮,高季兴却没那个修为,眼神闪动不停。
    宋齐丘自然不愿就此认输,他慷慨激昂道:“为人子者,百善孝为先,在下孤陋寡闻,未闻有父死子不雪仇而能稳掌权柄者。且南平王父子情深,荆南之地又受南平王多年教化,无不感念其恩德,自然同心同德。”
    “而足下忧我吴国,在下正告足下,大可不必!足下可能不知,徐相至荆州前,已令武昌节度使整军出征,只怕此时武昌军已越过复州,到了荆州境内!如此,足下还认为吴国不会同仇敌忾吗?!”
    放出这颗重磅炸弹,宋齐丘不忘嘲讽桑维翰,继续道:“倒是贵国,内乱方息,藩镇不驯,新政初行,正亟待四方安定之时,敢妄起兵戈?别的姑且不言,孟知祥据有西川,不听号令,多有僭越之举,而生自立之心。当此之际,若是妄动国战,贵国便不怕丢了西川,而国内又将大乱?!”
    两人你来我往,尽展心智,桑维翰丝毫不让,“不瞒先生,在你与在下说话之时,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随州刺史马怀远,房州刺史郭威,皆已调集精锐,马不停蹄向荆南而来!且不说你武昌节度使能调兵马几何,便是你吴国举国来战,我大唐又有何惧?!”
    宋齐丘不再跟桑维翰扯皮,忽然转身面向高季兴,“南平王,争则能活,不争则不能活,生死一线之际,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半分犹豫,敢请不要迟疑,立雄胆,下决心,放手一搏!”
    第525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三)
    桑维翰所言,诸藩大军集结,不日即到荆州之事,并非信口雌黄。
    此来江陵,成行之前,李从璟的确有过用外交手腕解决荆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后威服荆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颇多,不可预料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尝试,不可孤注一掷。故而李从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镇大军——在他离开洛阳时,各种号令即已下达。
    李从璟亲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兴注意力,为各镇大军完成集结、布置打掩护、争取时间之意。届时,一切准备就绪,李从璟与各镇大军里应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饶是吴国想插手,也来不及动作。
    如此虽调用兵马,未大动干戈,本是妙计,也适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从璟意欲瞒天过海,高季兴也在暗渡陈仓,吴国更是双管齐下,各方皆非易与之辈,无不未雨绸缪,几番明争暗斗,江陵局势已是一日千里。
    宋齐丘所言不差,李从璟虽将高季兴擒下,暂时却还真就不能杀他。牌只有在手里时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挟持高季兴,为的就是以此威逼荆南投降,真要杀了,不过多了一具无用尸体而已。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高季兴不会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后,虽然有颓然之态,未露绝望之色。眼下他还有利用价值,自然性命无虞,但一旦荆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这个理高季兴也明白。
    宋齐丘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番话下来,会使高季兴的期望值发生改变。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高季兴能求活命已是幸运,但现在,他却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说,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比如说,让出夔、归、峡三州给朝廷,以此换取他仍在荆州为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