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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节

      “你这狼心狗肺之辈,竟然恬不知耻投靠唐朝,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家国大义,全然只有一己之私,只想着自身功名权力?!”耶律德光心中不平。
    耶律敌烈人老皮厚,冷笑道:“耶律倍西征,你就兴兵来攻西楼,想要夺取皇位,老夫也想问一问,你心里可有家国?左右不过跟老夫是一丘之貉,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夫?”
    耶律德光气得直欲吐血。
    就在这时,耶律德光的后阵,突然火光大盛,喧嚣大起。
    耶律德光脸色大变,彼处可是他的大营!
    看那动静,分明就是有人突袭他的大营,突击他的大军后阵!
    他的部曲顿时大乱!
    彼处,耶律倍看着自己的部曲进攻耶律德光所部,双目中闪动着极度的仇恨,火光下,他的脸色狰狞扭曲的如同厉鬼。
    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不久就要天亮,在这一夜中,耶律倍也接到了和耶律敌烈一样的消息,他也知道了数不清的唐军,正如涨潮的海水一般,铺天盖地向西楼袭来。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耶律德光军中的眼线传回一条重磅消息:耶律德光消失在阵前,不知所踪!
    眼见耶律德光所部猝不及防,被自己的皇帝军杀得鬼哭狼嚎,耶律倍眼中的嗜血之气越来越重。
    他想到了他这一生的遭遇。
    身为耶律阿保机长子,早年他随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浴血厮杀历经无数险境,吃下无数苦头,受过数不清的伤,助耶律阿保机荡平四方,立下赫赫军功,而他本身又是天资不错之人,在军事政事上屡有谏言,被耶律阿保机所采纳,而后收获许多利益。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正因如此,耶律阿保机称帝之后,他被立为皇太子。
    那是他千辛万苦换来的地位,也是本该属于他的地位。
    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变了。他不再受耶律阿保机重视,不再受群臣敬仰,许多人都开始疏远他,许多人都开始与他作对,他经历阴谋,他经历险恶,他经历背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耶律德光!
    因为耶律德光更像耶律阿保机,所以深受他的喜爱,因为耶律德光是述律平的幼子,所以更受她的袒护!
    不是因为他耶律倍天资不好,而是因为耶律德光天资更好,所以耶律德光渐渐取代他的分量,直到成为本该是他来担任的契丹兵马大元帅!
    他们都忘了他耶律倍曾今的付出与血汗!
    耶律倍数度反抗,却根本毫无作用。
    他被忽视,一再被忽视,却只能对月嚎哭。
    他甚至听到风声,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商议,等到再打下一片疆土,就封他去做一个藩王,让耶律德光取代他的储君之位,来做契丹的皇帝!
    耶律倍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背叛,他愤然选择与李从璟合作。
    自登基为帝以来,耶律倍殚尽竭虑,日夜勤政,清心寡欲,甚至连皇后都无暇册封,只是一心强大契丹,恢复耶律阿保机的霸业,他有什么错?
    但耶律德光背叛了他,述律平再度背叛了他,就连他一手栽培、大加器重的耶律敏,也背叛了他!还有那些平日受他君恩的勇士,也有那么多背叛了他!还有那么多受他厚遇的臣子,韩延徽、耶律敌烈,也都背叛了他!
    他有什么错,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有什么错,如今却要皇位不保,性命堪忧?!
    他不服!
    命运不公!
    眼看耶律德光部曲四下溃散,横尸遍野,耶律倍疯狂的笑起来,他举着火把,就像举着神明之力,肆无忌惮的大叫起来:“杀光他们!杀光这帮逆臣贼子!契丹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谁敢觊觎朕的皇位,谁敢动朕的江山,朕就要他死!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仰天大吼,“朕是天子,谁能奈我何?!”
    他的吼声豪壮,激昂,慷慨,不可一世。
    而他的脸上,却落下滚烫的泪水。
    第715章 谁在喊威武
    耶律德光怔怔望着己方军阵的动静,一时忘了挪脚。
    李从璟走出帐来,瞧见了黑夜中的混乱,啧啧赞叹两声,对耶律德光道:“看来有人比你还要心急,却是率先动手了。”
    耶律德光暗暗握紧双拳,额头上青筋暴突,但他始终咬着牙,并没有因怒失态。
    “献土,做儿皇帝。”李从璟面容淡然,“对你而言虽然差了些,但至少还能做契丹之主。若是你再耽搁一阵,就只剩下一抔黄土了。在黄龙府的时候孤就说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在孤的掌控中。”
    军阵大乱,耶律德光竟还沉得住气,等了好半晌,他才一字字道:“饶州不割!”
    李从璟道:“成交。”
    谈判本来就有条件增减,他先前给出的要求,本就留了耶律德光还价的余地。
    耶律德光最后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快步离去。
    耶律敌烈立即眉开眼笑的拍马屁,“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言两语即定江山,实在是让臣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从璟冷冷瞥了他一眼,耶律敌烈立即讪讪,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桃夭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了战场半晌,忽然叹道:“真说起来,其实耶律倍也颇为可怜。”
    李从璟点点头,不过随即望着战场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悲情,或者慷慨,不一而足,但在战场上,只以胜负论生死。”
    杜千书也走过来,望了战场半晌,而后声音复杂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大争之世!”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各率部曲互相厮杀,两军二十万之众,在西楼城前,在唐军将士的目视下,拼尽了所有力气,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河变色。
    传闻这一战,声传数百里,连饶州那边都清晰听到了厮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战一直持续了两日两夜,几乎是一刻不曾停歇。
    两日后的又一个黄昏,西楼城前已是一片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便是赶来的大唐边军将士,看了都不禁骇然,那浓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也不知熏吐了多少人。
    契丹举国二十万精锐大军,这一役伤亡过半。
    最后胜利的一方是耶律德光,他阵斩了耶律倍。
    看到耶律倍头、身分离的尸体时,李从璟也是一阵黯然无言。耶律德光披头散发,浑如一个血人,他把刀插在脚边,坐在尸堆里大口喝酒。
    兴许是喝的太猛烈了些,耶律德光剧烈咳嗽起来,他放下酒囊,望着李从璟,神色难言,用沙哑的嗓音道:“其实他本不必死。他的军队虽然败了,他却可以逃走,但他偏偏不退,反而带着亲军逆向冲阵。最后他身旁的人都死绝了,可是竟然真的被他杀到我面前。他举起刀,吐血都吐得不成模样,却想砍下我的头。”
    耶律倍抬起头,看见天空悠远,“他是真的想杀我,他是真的恨极了我。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般可怕的眼睛。就像是两团鬼火,里面倒映出我自个儿的样子,愤怒,执着,悲哀,凄凉,不肯放弃,像小孩子一样。”
    又灌了一阵酒,洒的胸前到处都是,耶律德光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得更加猛烈,咳得他弯下了腰。抬起头,他继续道:“他的眼睛那么红,那么亮……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那么红,那么亮……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我竟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让他杀了我。”
    耶律德光轻声呢喃,“可我还是杀了他,亲手斩断了他的脑袋。这就是他的宿命,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你手上要强。他是个不错的契丹人,只可惜,他不该做契丹皇帝。”
    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李从璟道:“他原本不会是契丹皇帝的。”
    耶律德光桀桀笑出声来,“但他已经做了四年皇帝,并不吃亏,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他笑着笑着,笑容愈发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只是那眼泪,没有笑意。
    最后耶律德光站起身来,站姿雄武,“现在,轮到孤王来坐契丹皇帝了!”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但愿你会比他做的好。”
    “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失望!”耶律德光拿起血刀,翻身上马,去找自己的部曲去了。
    桃夭夭走过来,看着李从璟好奇道:“你在伤感?”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争霸天下的人,不需要伤感,只需要勇往直前!”
    桃夭夭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背影,“但他的确是哭了。”
    “兄弟相残,终归背离初心。”李从璟默然片刻,扬鞭归营。
    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耶律倍来找过他,目的和耶律德光一样。
    这位契丹皇帝,在大帐中指着李从璟,愤怒的咆哮过、指责过、怒骂过,后来也痛哭过、哀求过。
    耶律倍最后问李从璟,明知耶律德光比他更强,大唐为何还要扶持虎狼?耶律德光一旦做了皇帝,十年之后,对大唐的威胁绝对比现在的他大。
    他问李从璟为何敢这么做。
    李从璟有很多理由,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最终只对耶律倍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荡平天下,何用十年。
    正是这句话,让耶律倍彻底死了求李从璟相助的心。
    因为耶律倍从李从璟的那句话中,读懂了李从璟对契丹的态度:契丹,日后也是他荡平天下的一部分。
    而让契丹换主,不过是他荡平契丹的一部分。
    ……
    至此,大唐边军已有大部分抵达西楼,兵马也达到了空前的六万。而耶律德光在经过与耶律倍惨烈一战后,能调出来用于列阵的军队,也不会比这个数目更多了。
    况且,威塞军和河东军,还在赶来的路上。
    大战落幕之后,耶律敏打开了西楼城门,城中百官,在城前跪迎。此时,战场还远未打扫干净。只不过,当先在这些百官的跪迎中走进城的,却不是耶律德光和他的部曲,而是李从璟率领的卢龙军。
    卢龙军进城布防之后,耶律德光才得到李从璟的准许,率领有限部属进城。
    这一日,西楼城中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唐人,亦或是其它部族、国家的人,都清楚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唐军,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哪怕唐军之后会南归,但今日的既定事实却不会被改变。
    李从璟领军从街道上行过的时候,两侧站满了西楼百姓,从他们的服饰中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来此行商的唐人。
    他们站在契丹人群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些零散,但就是这些不及契丹十分之一的唐人,此时挺腰抬胸,目光睥睨,却有十万之众的架势。
    他们看着左右的契丹人,目光里的自豪、威严、俯视之意,浓烈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仿佛此时他们就骑在契丹人的头上,可以任意拉屎撒尿。
    若有契丹人一不小心碰到了他们,他们就会大着眼睛瞪回去,有那胆气雄壮的,更是直接走到对方面前,狠狠俯瞰着对方,直逼得对方落荒而逃这才满意。
    相比唐人的自信威严,契丹人的气势就要弱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毫无气势。哪怕他们才是西楼城的主人,此刻却如同过街的老鼠,畏畏缩缩好似生怕见光一般。
    在唐军铁甲碾过街道的时候,这些契丹人大多双眼茫然,神色恐惧,他们看着唐军精甲,感到如头悬利剑,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唯恐触犯到对方一般。
    李从璟见到一名布衣唐商,一把将一个锦衣契丹人扯到后面,而后站在他面前向自己投来敬仰的目光,那契丹贵族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灰溜溜退到一边。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从璟想起,前时耶律倍率大军西征时,街面上的契丹百姓是何等意气风发,其中不乏有人可劲儿找他国子民的茬,以宣扬自身的威严,而此时,他们身上的自信与豪气,早已被城外的变故给打击的烟消云散。
    逆臣作乱,皇帝战死,唐军入城。这一系列变故,足以摧毁他们的信念,让他们从雄壮变得卑微。
    李从璟策马从街面上行过,两侧的唐人悉数下拜,开始只是唐人在拜,后来契丹人也不得不拜。
    他们的喊声山呼海啸。
    “秦王威武!”
    “唐军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