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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4节

      “侍郎!”
    “杨侍郎!”
    众皆大惊,慌忙迎上来。
    一名将领跪在地上,抱起杨洞潜血肉模糊的身体,仰天发生一声悲吼,“天要亡我大汉乎?大丈夫生不逢时,宁可一死乎?!”
    楼船上,郭威目光冷静的望着中山岛要塞。
    中山岛要塞到底只修建了一个月,远不及那些存在时间长久的城池坚固,况且中山岛上也无法修建太过雄伟的要塞,在过百架火炮的轮番轰击下,还不到一日时间,岛上的防御工事就面目全非。
    “登岸,夺岛!”郭威昂扬下令。
    无数走舸从水师中飞驰出来,载着持盾带刀的王师将士,冲向海滩。将士们涉水上岸,迈动矫健雄武的步伐,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前赴后继杀向岛屿。
    有强弓劲弩和手榴弹开路,防御工事已经残破不堪的要塞,已经失去了该有的防御力,很快就被王师铁甲涌进去,一阵阵轰隆的爆炸声中,王师甲士攻占了一处又一处阵地。
    望着将士们高歌猛进,李彦超感慨道:“将士们对手榴弹和强弓劲弩的配合运用,已经越来越娴熟了,这样的王师将士,往后无论在何处登岸,都会所向披靡。”
    郭威点头道:“战争本就是最好的先生,要尽快学会实用高明的战争技巧,只有走上战场。正如陛下所言:战场的磨练,会让战争在将士手里,变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李彦超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当日,王师将士夺下中山岛。
    随后,水师以大网捞鱼的手法,包围聚歼了盘踞在郁江口岛屿群中的岭南水师残部。
    番禹。
    刘龑坐在皇案后,恍然失神。
    在他面前,包括兵部尚书赵光胤在内的数位大臣,都低着头默然肃立,没人敢轻易说出一句话来,唯恐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桢州陷落、博罗陷落,马怀远领军三万,从东面杀将过来,已经快要抵达番禹;三四万水师将士,数千艘船舰,几乎在同一时间灰飞烟灭,中山岛陷落,兵部侍郎战死……”
    刘龑僵硬的复述了一遍军情,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话说完,他又陷入沉默,长久的沉默。
    就像他已经忘了自己方才说过话。
    陡然间,刘龑狠狠一拍皇案,巨大的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他一脚踹翻皇案,像一只发狂的狮子愤怒的咆哮起来,“王师战败,国土失陷,你们!你们竟然没有一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对策,击退来犯之敌,捍卫我大汉尊严!朕……朕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赵光胤等人无不拜伏于地,皆道臣死罪,请陛下息怒。
    刘龑手指自己的这些大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番禹城中。
    陈金凤、李春燕慌忙找到王延钧,却发现对方正在房中饮酒,已是伶仃大醉。酒壶摆了一地,王延钧本人则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胡言乱语。
    “陛下……”两个美人看见王延钧这副模样,一起发出一声凄凉的呼喊,跪倒在王延钧两侧,哭哭啼啼。
    “你们也知道了?”王延钧看了两人一眼,脑袋沉重的没能抬起来,“可真是快啊,真快……”
    “陛下,我们不是到番禹来暂避,等汉军击败唐军后,就回长乐去的吗?怎么汉军却没有击败唐军,反而连番禹都要被唐军围攻了?陛下,这是为什么啊?”美人慌乱的哭诉。
    “回去?”王延钧呵呵一笑,“回不去了。”
    第882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七)
    契丹到洛阳来的一众使臣,在洛阳官员颇有用心的招待下,已经出现了乐不思蜀的情况。
    因为契丹向大唐称臣的关系,在李从璟和耶律敏的推动下,契丹在洛阳有设立类似藩镇进奏院的机构,以时时维系两国的联系,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契丹在洛阳的“进奏院”官职,就成了香馍馍,许多契丹官员都开始上下活动,希望能够留在洛阳。
    这件事让耶律敏知道后,她颇为开怀,不无感慨的跟康默记说道:“土生土长的契丹人,如今都希望留在洛阳为官,这说明我等多年来推行契丹汉化,的确取得了莫大成果,令人欣慰。”
    康默记感叹道:“昔年阿保机皇帝迁徙幽燕汉人进入草原,让汉人成为契丹官员,并且在契丹推行儒学、建孔庙,仿效大唐建立汉人城池、制度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天。”
    耶律敏笑道:“先帝虽然一生征战,给草原诸部带来许多灾难,也曾侵略幽燕,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有先见之明。若非先帝已经打下这样好的基础,纵使我再如何想要化草原人为唐人,只怕也会阻力重重。有先帝开了这样一个好头,我不过是萧规曹随,做起事情来可是简单多了。”
    康默记由衷道:“若是阿保机皇帝知道宰相如今的所作所为,一定会非常欣慰,他生前没有办好没有办成的事,如今在宰相手里,就要办好办成了。”
    耶律敏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目光悠远道:“李从璟曾说,无论世人如何努力,历史的潮流总是无法逆转。草原人终有一天会变成唐人,这大概也是无法逆转的潮流吧。”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女儿,无论耶律敏承不承认,她在心底都很清楚,若是耶律阿保机知道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契丹王朝,最终在耶律敏手里灰飞烟灭,随他四处征战的契丹勇士最后都成了唐人,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耶律敏等人从洛阳离开的时候,李从璟特意赏赐了许多珍宝,这也是在向契丹传达一种信号:虔诚来朝者,大唐必不会亏待。借此,李从璟也是声援耶律敏的差事,让契丹人都认识到,成为唐人好处多多。
    城外送别的时候,阵仗颇为浩大,大唐送给契丹的“糖衣炮弹”很多,装了百余车,李从璟要借此瓦解契丹人的意志,在一定范围内不会表现的吝啬。
    正如天成元年西楼送别一样,耶律敏依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多话想要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秋风阵阵,起起落落。
    最终,耶律敏走进马车,带着契丹的使臣队伍,和李从璟派去契丹进行内部攻坚工作的官员,缓缓驶离了洛阳城。
    坐在马车中的耶律敏,将车帘都放了下来。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的洛阳,多看一眼都是伤悲。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唐,多看一眼都是不舍。
    她怕她会突然忍不住,拉起车帘跳下马车,奔回洛阳城。
    女人本就是情绪化的动物,感性才是她们的本色。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吱吱呀呀。
    不知何时,耶律敏已经泪流满面。
    有句话,她始终没能问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看着他的双眼,认真的问一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
    有件事,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感觉得到: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人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他们都变成唐人;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王朝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草原变成大唐的后花园。
    回宫的路上,莫离忽然凑到李从璟身边,语气颇显怪异的对他说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从璟策马缓行,“但说无妨。”
    莫离问道:“陛下如何看待契丹人?”
    李从璟怔了怔,他没想到莫离问的是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莫离继续道:“倘若有朝一日,契丹国不复存在,草原上只有草原人,陛下果真能对契丹人一视同仁,把他们都看作是唐人?”
    李从璟沉吟片刻,缓缓道:“所有习汉学,说汉话,敬畏汉文明,视大唐为天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鞑靼人,朕都一视同仁。”
    莫离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李从璟笑道:“若无这等心胸,朕有什么资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莫离忽而叹息道:“臣跟陛下打个赌。”
    李从璟好奇道:“什么赌?”
    莫离道:“在陛下心里,只是把耶律敏当作一颗棋子。”
    李从璟愣了愣。
    愣过之后,李从璟指着莫离笑道:“好你个莫神机,竟然想套我的话?我告诉你,没门儿!”
    番禹。
    刘龑站在城墙上,举目望向海上。
    数不清的唐军水师船舰,停靠在海岸上,高过十丈的楼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刘龑眼中,此时的唐军水师比大海还要深邃,也比大海还要可怕,危险重重。
    唐军正在登陆,密密麻麻的将士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在各处列阵,扼守险要地形,一部分在搬运辎重,热闹不凡。在刘龑眼里,唐军水师就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巨兽,而此时这只巨兽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口锅盖扣在天上,刘龑的面色阴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来。
    “自打唐军水师开始登岸,我军与之两日七战,除却第一战双方不分伯仲,余者皆败阵,这才让唐军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书赵光胤在一旁禀报,“有鉴于唐军战阵太过凶猛,臣与诸位将军议定,踞城而守方为上策。”
    刘龑面无表情的看着城外,整个人暮气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将枯死的胡杨。
    赵光胤顿了顿,见刘龑没有什么话说,便继续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锐将士三万,番禹城外,有调集的各镇兵马三万,立营为城,与番禹相互呼应,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备,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刘龑仍旧没有说话,无神的双目犹如死人。
    就在赵光胤以为刘龑又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刘龑忽然喃喃道:“并不容易?”
    像是在问赵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赵光胤默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马怀远已经赶到了番禹,岭南军与之数战,皆败阵。如今马怀远已经扎下了营垒。
    唐军水师拥众数万,即便除去水师和留守闽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么也超过三万之众。
    六万对六万,即便岭南有番禹城可以坚守,赵光胤也不敢言胜。
    这几日与马怀远和水师交战,唐军强弓劲弩和火炮、手榴弹的威力,岭南将士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赵光胤再如何底气豪壮,也只敢说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若是赵光胤知道当年唐军攻破金陵的战役实况,“并不容易”这四个字也会说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没有金陵坚固的。
    岭南将士,自然是没有吴军精锐的。
    刘龑和赵光胤多知道,唐军对番禹志在必得。岭南军没能依仗他们先前议定的“山川之险”,将唐军挡在番禹之外,就已经说明岭南军难以抵挡唐军兵锋了。
    刘龑抬头看向远天,长长叹了口气。
    他缓缓道:“天下大乱时,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马不过万人、船舰不过百余;而后我兄底定岭南,创立大汉基业,使得大汉国势日昌;朕主事以来,更是励精图治,这才使得大汉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调集可用之兵十余万、船舰数千艘。”
    “平日里你们都说,中原物方横流,而岭南独安,富饶之地,内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实如何?我大汉十余万将士,自恃骁勇,一朝与唐军交战,竟然不堪一击,接连败阵,几无一胜。我堂堂大汉,依山河之险,据江海之屏,却不能自保……旬日间,唐军兵临城下,大汉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灭之险,时也?运也?”
    刘龑这番话说的平静,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赵光胤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怎会不理解刘龑胸中的一腔悲怆?
    刘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岭南非是不卖力,种种政策更有为民所称道的,刘龑本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于国事大体无碍,然而数十年苦心经营,换来了什么?
    唐军大兵压境,岭南奋起抵抗,竟然几无一胜。不到一月时间,就让唐军兵临城下!
    刘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谁?谁都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