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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节

      陆岩道:“臣记得苏公公也有点西北口音,这样巧合,该不会是什么……”谨言慎行,后面“亲戚”两个字未出口。
    紫宸殿从司寝到茶水间的所有宫女内侍乃至扫洒粗役,他心里都记有一份档案,他记得苏祈恩入宫的身世是父母双亡,没有亲眷,流落到长安卖身入宫。尚宫局之所以放心将之提入紫宸殿,也是因为苏祈恩没有家人,不怕出幺蛾子。
    而贴身侍应之人有可能存在隐瞒亲缘关系的问题,陆岩和经历过一次刺杀的萧怀瑾对此都难免十分敏锐。陆岩道:“不若先将此人带回。”
    萧怀瑾点点头,眉宇间浮现一丝阴郁。
    他和陆岩带着人,踏着纷纷细雪,往养伤的民居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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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这几日因节气迅速降了温,黑云压城,漫天阴霾。
    远远地,谢令鸢已经看到了朔方郡的瓮城。来的路上,她们听说了前几日西魏人偷袭,派了骑兵扮成马贩子,妄想抢城,还差点成事,所以近段时间,朔方城门对于人们往来进出查得格外严,城门也比往日早关一个时辰。
    朔方城门已关,她们便寻了城外客栈落榻。由于处在贸易关路上,朔方城进出客商众多,城外的客栈也十分热闹,比她们一路走来的清冷萧条场景,不知繁华几倍,客栈外甚至有专门对外客说书的“唱书人。”
    至于唱的是什么,自然是前些日子惊心动魄的夜间夺城之战。那瘦小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处石阶上,开着高腔讲的声情并茂,及至讲到那夜千钧一发之际,西魏人几乎要破城而入,却被“瓮城门九壮士”给拦下了,四周喝彩纷纷。
    谢令鸢在人群里旁听着,她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一幅画卷,这有着崇高爱国主义的“瓮城山九壮士”宁死不屈的伟岸形象,并为他们编写了一本教科书。
    武明贞安静听着,逐渐心潮澎湃,沉声道:“可惜此九人已死,否则若在我麾下,我定让他们封官得职,人尽其才。”
    屠眉双目放光,一拍大腿:“嘿!这几个人要是当初在我手下,我就不会让那柳不辞逃跑,也不会被你们……”
    “我大晋猛卒,乃国家社稷之担当,”何贵妃冷眼相看,打断她:“你敢让他们与土匪相提并论?”
    屠眉怒视这个石头精:“老子的匪现在都去当兵了好吗,下一轮守城门的九壮士,就是老子的匪,怎么不能相提并论了!”
    何贵妃一噎,刘半仙上前劝架,他挤过去,何贵妃嫌弃地躲开,刘半仙在人群里双手一掐,摇头晃脑:“这翁城山九壮士,不简单啊不简单,其中有一人……嗯~~~乃有帝王相也……呜呜嗯!”
    刘半仙随口胡扯,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且九壮士死得那么惨烈!众人赶紧捂住他的嘴:“闭嘴!”
    武明贞一剑柄打晕了他,冷冷道:“乌鸦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萧怀瑾回到院落里时, 老邱正在天井里烧纸铜钱。守在门口的兵吏要带陆岩去登记上牌, 萧怀瑾由他们去,他靠着斑驳的墙面,看着圆形正口的纸钱在火舌上一闪而过,化为了灰烬。
    站着看了一会儿,他走上前, 坐在老邱身边, 帮他烧纸。老邱抬头见是他, 温和地笑了笑, 这沉默伴着落雪和火焰, 出奇的和谐与静谧。
    继而解释道:“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也顺便给老小烧点钱, 免得他在那里过得不好。”老邱手边还放着自己亲手扎的纸衣纸房, 神情平静。
    萧怀瑾记得他小儿子是死在西魏入侵的乱军中, 大儿子是在服徭役中病死他乡的。军中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聚少离散, 孑然一身。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在孤独与悲哀面前,无论出身贵贱的人,都是平等的。他问:“那你还有亲故在吗?”
    “有个比你小几岁的侄女,现在只希望她能好好的。”老邱目光温温地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将一叠纸钱又放入了火盆中, 半是轻微的感叹:“我幺儿要是活着,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
    萧怀瑾触及他目光,被那宁静的温和所触动, 天上簌簌落的雪似乎也不是那么冷了,似有暖意包裹。他将手往那火舌处靠了靠,汲取着温暖,淡淡道:“他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像我。我可混账的很。”
    从小似乎也没什么人喜欢他,他仍清晰记得三岁的时候,宫里老姑姑帮他换衣服,聊天时说他必然是个不受宠的,言辞语气中的怠慢至今难忘。那些人也许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其实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是十分敏感的。那之后父皇和其他妃嫔公主不怎么热络他,似乎也很好地印证了那些宫女的话。
    长大了自不必说,在韦无默说出当年旧事时,他就觉得自己在太后面前站不住了。他发自内心痛恨命运,更恨自己的出身。
    老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瞬间哈哈了一声:“怎么会,你一表人才的样子,一看就是好人家里养出来的。你爹娘必是有福之人,才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又能打仗,又讲道义,既不嚣张也不粗鲁,对他一分好意也能铭感于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人厌呢?
    萧怀瑾不再说这些了,他看到老邱两鬓已斑白,其实只有四十出头,若父皇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年纪。他心中不由感慨,都说生为天潢贵胄是命好,可他觉得生为老邱这种人家,过平淡庸碌的一生,才是很好的。
    但前提是,国家得给他们一个过太平日子的世道,而不是民众们年纪轻轻,就被战乱或徭役带走了性命。
    他想想心中就一沉。也是他亏欠了这个国家的臣民太多,边疆总是不宁,内政也一团混乱。
    “我记得延祚四年,也是下了这样的雪。西魏和我们背约,打了进来。”萧怀瑾想到边境战乱,继而又想到了互市,想起那一天宋先生去世了,他坐在深深宫闱的最深处,望着许远外的碎雪,时光都好似凝滞在那压抑的一天。
    过后很多年,提起延祚四年的西魏祸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幕场景,便永远是自己坐在深宫里,看着外面的落雪,无能为力。
    他一说延祚四年,老邱的脸色蓦然变了。萧怀瑾察觉到,心想大概是戳了他什么痛处,也不再提,二人久久无话,只对着火盆沉默,气氛倒一片祥和。不多时,老邱起身道:“时辰到了,该泡药了。”
    每日晚饭前一个时辰,亦即申时末酉时初,萧怀瑾需泡药浴。军中很难有这个条件,许多重伤兵便只能热敷药包,然而老邱不嫌麻烦,论起照顾来,他对萧怀瑾可谓无微不至,每天清晨去担水,上午劈柴,中午开着大炉子烧,连着泡了几天药浴,萧怀瑾身上斑驳的伤口便比旁人恢复得快得多。
    萧怀瑾进到屋子里,解了外套搭在门上,脱光里衣,便进了药水里。老邱出门忙活着做饭,不时进来添一点热水。加完水出门时,他错眼一瞥,萧怀瑾的衣服掉到了地面上。
    那是里衣,他替他将衣服拾起来,一卷黑色的帛却落到了地上滚动,缓缓卷开。
    老邱愣了一下,因那黑帛一眼望去便知质感极好,庄重深沉,他将黑帛拾起来,赫然入眼的几个大字却如惊天霹雳,吓得差点让他拿不住——
    以柳不辞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老邱再怎么不懂高官们那些事,尚书大行台却是不会不知道的。
    这几百年来战乱频繁,大行台也就成了屡见不鲜的存在,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带兵出征,都会在驻地设临时的尚书省,等同于权力班子挪到了驻地,代表着中央朝廷,发出政令与长安朝廷无异!
    柳不辞……他他他一个八品副尉,怎么可能有这么烫手的诏书?!
    老邱第一反应这是柳不辞捡来的,随即又否决了。首先圣旨上写明了是柳不辞,其次并州这里设大行台很正常,前朝就有高官出征来此。再次,假若诏书丢了,那并州绝不是如今的模样,早已人仰马翻,掘地三尺了。
    这诏书唯有一个可能,它是柳不辞随身携带,并从未公示于人的。
    老邱一时也糊涂了,想不通柳不辞为什么不拿诏书出来,还要屈尊做个八品副尉——大将军啊,录尚书事啊!
    难怪他总觉得柳不辞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行事交际,都透着股子富养的派头。这年头高官权贵世家子弟,都喜欢这么体察民情吗?
    可组建大行台……其他的班子成员呢?除了今天那个面瘫流民(贵公子出身的陆岩:……),柳不辞身边就没有旁的人了啊,那这要怎么建临时行台?
    以及……柳不辞究竟是什么身份?
    无论实情究竟为何,老邱勉强镇定地将黑帛放回柳不辞的里衣中,将里衣挂回门上,走到外面差点被锅灶绊了一跤,心中却是隐隐雀跃起来。
    他看到希望了。
    ……那个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让他背负无比深重罪恶的秘密——那场关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约的秘密,他本以为将被自己带入坟墓,真相永远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黄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这世间是有公道的,居然将一位带着大行台诏书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这是天意,那么他决不能辜负天意。他要想办法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柳不辞,至少,给当年无辜死去的民众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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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雪下得越发肆虐,朔方城外的客栈却依旧热闹不减。
    屠眉等人有惊无险地拖着刘半仙回房,好在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民众们都沉浸在晋军退敌的喜悦、以及西魏又要卷土来犯的隐忧中。
    房间里,郦清悟关了房门,两刻钟之后,三个人出现在他房间里。
    一个人穿着兵营劣质粗糙的皮甲,另外两人倒是换上了清爽的白色隐纹衣,对比十分滑稽,郦清悟转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他很少在“四余”面前表现出情绪来——忘记是谁教过他还是自己总结的,情绪是别人洞察你、控制你的弱点,他就慢慢学会控制自己了——因此几个下属都颇为诧异,猜测他大概心情实在很好。
    他关心了下他们的近况,穿劣质皮甲的罗睺委屈道:“属下跟着他投入安定伯军下,就被分去操练了,和他分了开。”
    这个“他”指的便是萧怀瑾了。罗睺的委屈简直都要淹没了他们,只不过面上压着——一路跟着扮作流民保护主人的三弟便也罢了,在羊腚山遇到山匪、西关口偷袭王子时奋勇相救也就罢了,居然现在在兵营里,跟着一群刀都使不利落的新兵蛋子操练???
    尤其是为了不惹人注目以至于暴露,他也还得苦兮兮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样子,**练官嫌弃,简直心里苦。
    当初接了郦清悟任务的一共七个人,两计都两紫炁三罗睺,可以说郦清悟将在外身边的人都送去了萧怀瑾身边,路上遇土匪、偷袭西魏、困守瓮城,暗中保护萧怀瑾已经死了四人。
    而被编入了兵营操练后,两个计都借口自己还担负着监察卫的身份,战甲一脱,半夜跑了,去守着萧怀瑾。而罗睺只是探情报的,没有官方身份,就只能继续苦兮兮地跟着一群新兵蛋子装傻。
    郦清悟听他详细说了萧怀瑾这一路的事,听说如今在城里养伤,陆岩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他点了点头,安放了心——陆岩功夫十分好,又忠心,是可以信任的。他留了罗睺问话,剩下两人退下,又隐回暗处去守萧怀瑾了。
    偌大的上房里安安静静,郦清悟不笑了室内便又清冷压抑起来。那罗睺单膝跪着,听他问道:“去岁交待你们查的事,情况如何了?”
    “已有了些眉目。属下潜入并州军的军籍处,翻到了正月之祸爆发后,并州军的将官调用任免,发现了一些情况……”
    他将随身携带的拓本双手递了上去:“当年苏廷楷的高级亲随部将几乎都死了,只有这个奚此非是例外,他是五品郎将,职位不低,战后却侥幸存活,且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朝中却有人为他担保,他官职不升不降,平调去了并州府军管理后勤辎重。”
    那样的情况,自然是指正月之祸后倒逼兰溪派了,顾虑到主人的身份,听到难免不快,罗睺含糊带过:“后来延祚三年,西魏与晋国订立互市约定后,他又被平调去做措置官。发生互市之乱后,因榷场监管不力而被斩杀。然而属下又在并州驻军府查到了造假文书,此人似乎还活着……”
    郦清悟的目光在拓本上那个“奚此非”的人名上扫过,静静思忖着。措置官,互市榷场的地方官,等同于武转文职了,且是肥差,算是暗升。此人有正月之祸那样的污点,仕途该是告终,却能一路平稳调动,朝中必然有人保他。
    且又明显换了个身份,一定对景佑年间的事,知晓些内情。
    他眸光逐渐冷凝,比窗外的纷纷落雪还要冰寒。他问道:“人在哪里?”
    “人在广朔县定居,是当地商人,有商队出西关口通商。”
    居然还能走丝路通商,可见财势都不差。他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任雾气袅袅半遮了视线,吩咐道:“将那人带来,要尽快。”
    罗睺一怔,习惯性应诺,却并未退下,沉默一会儿犹豫道:“您不是向来不碰这些事么?”怎的忽然,又起心动念地要管了?
    以前郦清悟也不是没查过,但他查明了就罢手,往往是不参与进去的。原因除了抱朴散人经常劝的出尘、莫入世道与天争,还有就是——世道已然如此,那些人只是蛀空树木的亿万蠹虫之一,这些人源源不绝前仆后继,且背后有着强力的权力交织,理睬他们有用吗?
    一直以来,郦清悟觉得自己是很扭曲的,一半是父亲自幼嘱托的重任,一半是散人说的出尘,他就如走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矛盾,都在拉锯他,割裂他。
    但如今不一样了,谢令鸢是变数,“变数”想管事,“变数”想要知道真相,他要保护晋国的变数,当然就要随她心意了。
    所以他心中是十分感谢谢令鸢的,她的到来,让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必顾忌地入世,心安理得地参与进了种种是非中来。
    郦清悟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出手,几片轻盈落雪化入他掌心。
    待到罗睺将那个隐姓埋名的郎将带来见他时,他会让谢令鸢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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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傍晚,雪越下越大,陆岩披着一身寒气,从军籍处归来。萧怀瑾已泡好了药浴,老邱垂着眼帘,将饭菜端到案上,手有些隐隐颤抖。
    案上放了小壶的酒,乃他私酿,口感醇香。三人在小案前落座,室外是寒风霜雪,室内烤着小火,再小酌片刻,皆有些醺醺然。
    气氛融融,老邱便起了话头,说要猜拳行酒令。萧怀瑾是没玩过行酒令的,但陆岩在禁卫军中玩过,给他解释了一下,萧怀瑾便兴致勃然想要试一试这些士兵们平时玩的游戏,体察民情。
    “输了定罚酒,还是?”
    老邱摇摇头:“老兵里都不这么玩,哪有那么些酒给糟蹋。都是一人输了就如实回答一句问,或者说个藏肚子里的事儿。”
    陆岩觉得这样玩实在吃亏,老邱输了便罢,个老兵油子的秘密算什么?但萧怀瑾是皇帝,若要是输了,岂不是皇家宫闱的隐秘,都被个外人听了去?
    但他似乎确实没什么理由制止,军中都这样玩,甚至还有脱衣服的。越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古怪。
    他便正襟危坐地一旁观战,警惕盯着老邱和萧怀瑾猜拳。
    “一定中啊!”“三六顺啊!”“六六顺!”
    老邱赢了。他笑着小呷一口酒,问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只照实回答我能与不能便好。”
    萧怀瑾不扭捏,道一声你尽管问。
    “我观你不是普通流民帅,也听说你是中原来的,定然是好出身的人家吧。”老邱下意识凑近了萧怀瑾,低声问道:“我想问……以你的身份,倘若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可有办法不通过旁人转述,直接告诉圣人?”
    他没有问柳不辞的身份,那些若柳不辞不说,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他也不在意柳不辞的身份究竟是何,只要天子能知晓这件事便好。
    萧怀瑾怔了一下,感觉方才入腹的酒,仿佛有点麻痹了思绪,眼前的一切都放慢,是以他清晰看到了老邱眼中一闪而逝的祈盼,仿佛无尽的黑暗中见到一缕光明。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