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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沉重的马蹄声击碎了深夜的汴州城。人们惊恐地从门缝中看见,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从街道上一掠而过,掀起一地的黄土。
    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人们这样想。
    那匹马继续狂奔,冲过了一道又一道密集的街巷,冲过了皇宫外的护城河,冲过了为他缓缓开启的宫门,在卫兵们的注视下如闪电般划过,直奔勤政殿而去。
    这个夜里,一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卫士们看着信使头上那醒目的红巾,面面相觑。
    朱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平复心中的怒火。再看到后面,李思安部在潞州城下鏖战数月,寸土未得,不敢出“夹寨”一步,而大小将领已阵亡四十余人,士卒伤亡竟已过万。
    “咣当!”朱温再也忍不住,气得把案上的茶盏摔得粉碎。
    “启禀陛下,河东有急报呈上!”一个内侍快步入殿奏报,面色惊惶。
    朱温愣了愣。难道这么快,李思安就已经垮了?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
    他发现自己正在惊慌失措,那只不争气的手又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
    是不是一个人背负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害怕失去?一个人站得越高,他就越怕摔跤?
    朱温沉默了,他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与果敢,看着那个内侍,一言不发。
    内侍第一次从朱温的双眼里看出了茫然。皇上今天是怎么了?
    “传他进来。”异乎寻常的死寂持续了好几分钟,朱温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几个字。
    内侍暗吐了一口气。急忙行了个礼,如获大赦般匆匆转身而去。
    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高举着那份加急文书。
    朱温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缓缓解开文书上那根细细的红绳。
    天下很大,大得让人看不到希望。天下很小,小得可以被一张小小的纸片决定命运。
    朱温打开了那张纸。内侍惊恐地看到朱温的身体像触电一样打了个激灵,他的脸色变得极其怪异,就像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幻象。
    有那一瞬间,内侍真想凑过去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眼前这个杀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明枪暗箭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朱温的脸色慢慢变得很茫然,他就像全身虚脱一样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传敬翔来见朕……”
    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让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紊乱。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接到这样一封信。
    书信是来自河东的密报。信中用异常明确、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晋王李克用——那个他一生的死敌,那个曾让他夜不能寐的对手,竟然死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击败李克用的场景。或许,他骑着高头大马,践踏着“李”字帅旗,冷冷地盯着五花大绑跪倒在地的那个河东霸主。又或许,他提着雪亮的长刀,一刀砍下这个人的人头,看着血雨在寒风中激射而出。还或许,他在万众簇拥中,得意地看着一面白旗从那座鬼魅般的太原城头升起,旗下是李克用那张苍老而无奈的脸。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和那个人的对决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
    这不是他李克用的方式,更不是我朱温的方式!
    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而来,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敬翔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朱温面前。接过朱温递来的文书,敬翔匆匆看过,顿时大喜。
    满面春风的敬翔躬身道:“李克用暴病而死,这是天亡河东。这是大喜事啊,陛下!”
    一向小心谨慎,极会揣测朱温心理的敬翔此时也失去了平素的淡定,兴奋得手舞足蹈。
    朱温摆摆手,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此事诡异,莫不是有诈……”
    “有诈?”敬翔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朱温。
    听说自己最大的对手死了,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有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敬翔终于明白了,从来在众人面前对李克用表现得不屑一顾的朱温,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原来是如此的忌惮。
    “如今我军正与晋军在潞州陷入僵持。李克用莫非想以诈死的消息骗我轻敌进军,乘机吃掉我八万大军?”朱温茫然地看着敬翔,似乎在对他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敬翔愕然。别人都说朱温性情急躁头脑简单,是一介武夫,但在他看来,朱温此人实则心机极深。但他没想到,李克用的死讯竟会让朱温想得这么多。
    按照敬翔的想法,李克用独揽河东大权多年,手下养子甚多,号称“十三太保”,个个如狼似虎。李克用一死,手下众多养子必定矛盾重重,内部不稳。若能乘此机会,从潞州撤围,而以大军直逼河东腹地,必能引发晋军大乱。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很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李克用是何等傲气的人物,他和朱温斗狠二十余年,即使六路大军围攻太原之时也未曾服软,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诈死的消息来解潞州之围?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朱温登基以来,性情越发焦躁,为人更加自负,虽然自己是他最器重的心腹,但有些事还是不能做,有些话还是不能说。
    他能在政治漩涡中周旋这么多年而不倒,靠的不光是才干,还有看风向的本事。
    退一万步,朱温的想法虽然怪异,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李克用如果真的诈死,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敬翔只好轻声道:“卑臣再派人到河东仔细打探一番如何?”
    朱温点了点头。
    “李思安无能,潞州困战数月,损兵折将,寸土未得。我准备撤回大军,再做计较。河东人狡诈彪悍,恐趁我军撤退之时,大肆追杀。过几日,我亲自率军到泽州接应大军撤回!”朱温看了看敬翔,“爱卿可加紧打探河东消息,看李克用那厮到底耍什么把戏!”
    敬翔行了礼,转身而去。
    朱温呆呆地看着敬翔离去的背影,他的心里忽然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楚。这位当年风流倜傥,英气勃勃的青年才俊如今已被岁月和争斗折磨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他叹了口气。时间就像沙子,抓得越紧,流逝得越快。犹记当年,能与他在中原争雄的不过是李克用、杨行密二人,如今杨行密已死,李克用又传来暴病身亡的消息。这些,都代表了什么?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难道就快结束了?
    朱温隐隐听到了挽歌的声音,一个时代结束了,当新的时代开始的时候,年过半百的他,还能直面那些冷酷的争斗和血腥的战场吗?
    而明日天下的主人,又将是何人?
    他感到焦虑而压抑,心底那头野兽仿佛又在发出低沉的怒吼,张牙舞爪地慢慢向他逼近。
    他有些惊恐地站起身,抬脚便往寝宫走去。那里,有一个女人,每每在这种时候,就会为他带来需要的平静与安宁。
    走到门口,朱温蓦然想起,原来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
    巨大的悲怆袭上心头,他遥望着夜色中若明若暗的灯火,以手扶门,不顾一切地对着漆黑的苍穹深处厉声嘶叫起来。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够吼出自己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吼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对未来的恐惧。
    宫中的内侍们从梦中惊醒。他们冲出门,惊恐地望着黑夜里的那个阴影,那个正像旷野中的孤狼一样对着夜空悲鸣的皇帝。
    第二天,朱温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曹州,毒死那个已经被废黜的唐朝皇帝李拀。当他离开汴州的时候,不希望在身后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威胁。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折腾了。
    后梁开平二年(908年)三月,朱温率军从汴州出发,前往泽州(今山西晋城市),准备撤围。一到泽州,他便命刘知俊为潞州行营招讨使,撤掉了可怜的李思安。李思安成为潞州之战的第二个替罪羊,被朱温痛骂一顿之后,剥夺所有官职,送回原籍充当劳役。
    朱温毕竟还是爱才之人,特别像李思安这样作战英勇的骁将。不久,他又重新起用李思安为相州刺史。但经过潞州之败的李思安再也没能走出这个阴影。他在相州郁郁不得志,无心理政,导致境内壁垒荒废,财政空竭。朱温大怒之下,终将他赐死。
    到了泽州,朱温终于确定自己的死敌李克用确实是病死了。潞州之围,到底撤还是不撤?朱温一下子没了主意。
    众将被召集来开会商议。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最后新官上任的刘知俊提出,既然李克用已死,河东内部必然不稳,各路援军正在纷纷回撤。现在潞州已成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这个时候撤军实在可惜,不如就再围个十天半月看看情况再说。
    得到朱温首肯之后,刘知俊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即率部冲出泽州城,在朱温的注视下威风八面地对滞留附近的晋军进行扫荡。
    此时,周德威等人得知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已纷纷带兵返回太原,泽州附近只剩下一些小规模后卫部队。刘知俊大军一出,晋军四散而逃。
    尝到了甜头的刘知俊得意忘形,立即又向朱温提出,现在李茂贞、王建等人都在蠢蠢欲动,建议陛下返回汴州,以防中原空虚,被人偷袭。他则拍下胸脯,保证一个月之内拿下潞州。
    看到刘知俊意气风发的样子,一直打算撤回大军的朱温动摇了。他决定留下围城的大军给刘知俊尽情发挥,自己则返回汴州,着手筹划反击李茂贞。
    当朱温拨转马头,向汴州缓缓而去的时候,他肯定没有想到,他的身后即将变成一个巨大的坟场。
    一向对战场具有灵敏嗅觉的朱温正变得越来越迟钝。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可以一往无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可以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而现在的他,越来越急于拥有,却又越来越害怕失去。
    他那失衡的心态正在致命地影响着他的判断。很快,他就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3.三垂冈
    三垂冈,又名三垂山,这是潞州城北的一座小山。
    这座山由三座小山丘组成,当地人很直接地把它们叫作“大冈山、二冈山、小冈山。”
    三座山丘东西一字排开,互相间隔数百米,远远看去,隐伏在薄雾中的山丘就像匍匐在平原上的三头野兽。就是这座其貌不扬的小山,将见证一场光耀史册的著名战役,见证一个正昂首走上历史舞台中央的新霸主,见证两个王朝盛衰的轮回。甚至在过了千年之后,这里发生的故事已然成为隐藏在历史长河中一个极有象征意味的瞬间。
    后梁开平二年(908年)五月初一,薄雾洒满了这座山冈,山下那绿草茵茵的原野上莫名地升腾起浓重的杀气。
    雾气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和盔甲的摩擦声,浩浩荡荡的军队穿透了薄雾,从远处迤逦而来。原野上除了这支军队,再也没有一个人。但如果有人见到这支军队,他一定会被深深地震撼。
    这是一支充满悲伤的军队。他们的腰间缠着巨大的白布,额上扎着素白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股从雾气中喷薄而出的白色洪流。
    这也是一支布满杀气的军队。他们的脸上一片肃穆,眼神悲愤而坚定,无数雪亮的刀枪刺破了朦胧的雾气,闪耀着炫目的寒光。
    马踏苍原,杀意正浓。
    这支突然出现的大军,正像幽灵般快速地逼近那片小小的山冈。
    骑马居中的那员主将,白盔素甲,满面虬须,双目浑圆,面色凝重。他虽然年纪不大,却隐然已有逼人的气势。
    李存勖,晋王李克用的长子,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三岁。对很多人而言,这个年纪,意味着一朝春梦方醒,意味着刚刚面对现实的迷茫与困惑。而他,即将面对的却是决定王朝命运的生死搏杀。
    没有人会在朱温的军队面前抱有丝毫的侥幸和幻想。要想击败这支天下闻名的铁军,需要冷静的头脑,高超的战术和坚韧的意志,或许,还需要遥若星辰的好运气。
    “嗣昭身陷孤城,危在旦夕,我命将尽,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你要竭尽全力,挽救潞州全城于朱贼狼口!”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李存勖的眼睛红了。为了父亲的这句话,他亲率大军从太原出发,昼夜兼程,疾驰六日,直抵潞州,来到这三垂冈下。
    “晋长期与梁抗衡,梁所害怕的是我的父王。现在父王去世,我又是刚刚继位,梁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出兵,其意必懈怠,若此时出其不意而击之,不但可以解潞州之围,还足以定霸业之势!”出兵之前,面对忐忑不安的将士们,他这样耐心而坚决地给他们分析说。
    这一战,不仅关系到潞州全城军民的性命,更关系到他和他家族的未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存勖坚定的目光穿透了雾霾,直望向那若隐若现的潞州城楼。
    数百里外的汴州城中,朱温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刚刚听说,李克用死后,已把大权交给了他的长子李存勖。
    他还听说,李存勖继任之时,河东军中从上到下,都认为此人年纪轻轻,难当河东之主。
    但就在不久前,正是这个年轻人竟然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叔父李克宁策划的叛乱,把他父亲留下的权力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河东军民无不拜服,再无人敢有非议。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自己父亲突然离世之际能挺身而出,独挡大局,又快刀斩乱麻清理了叛乱,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刚刚去了一个心头大患,难道又来了个更年轻更狠的对手?
    更让朱温担心的是,现在自己的八万大军拥挤在潞州的一隅之地,而新任统帅刘知俊仍滞留在泽州,潞州前线带兵的是符道昭。
    对符道昭的能力和底细,朱温一清二楚。
    此人最初是秦宗权麾下部将。不久秦宗权与朱温开战,屡遭重创,符道昭见势不妙,跑去依附一个叫薛潜的将领。不多时,薛潜部也遭打击,符道昭又跑到洋州投靠当地军阀。又过了一段时间,看到洋州自身难保,符道昭干脆一路向西,跑到了凤翔去投奔更大的靠山李茂贞。
    符道昭虽然反复无常,见风使舵,但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此人毕竟是沙场老将,作战勇猛,带兵布阵也是行家里手。李茂贞对部下是出了名的好,见符道昭有两手,竟然如获至宝,收为养子,视为心腹。
    不久,凤翔风云突变。李茂贞插手朝廷,跟宦官们上了贼船,劫持了唐昭宗。朱温领军西征,岐军大败,符道昭立即露出本来面目,掉头向朱温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