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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叫做奔雷枪……”李重耳一言出口,望见莲生满脸窃笑,顿时领悟自己又被他占了便宜,恼得厉声喝骂:“别太猖狂!这枪法专为克制膂力强的敌手,你讨不了好去!”
    “嘿嘿,走着瞧。”
    莲生口中嬉笑,胸中却是暗暗心惊。
    这次的比试,确乎非比寻常。李重耳手中那杆龙象鎏金枪,足长七尺二寸,岂是常人招架得住,纵然此刻只是步战,没有马匹之力可借,出手也是雷霆万钧。再加上这套奔雷枪法,舞动起来沉雄威武,声势极是惊人。莲生所持的银枪也是相当沉重,足长六尺,坚挺精锐,又有莲生的超人膂力为倚,但是跟李重耳的兵器相比,难免还是落了下风。
    “看你还能撑多久!”李重耳枪法精熟,自然也看出自己已占上风,胸中兴奋,难以自抑,一双浓眉高挑,笑得露出满口白牙:“这一阵败了,可须记得我们的赌誓!”
    “还不知是谁败给谁!”莲生将银枪一掂:“等着叫爷吧!”
    银光一闪,金光回击,两人又如火似荼地斗在一起。辛不离立在旁边,一身冷汗已浸透衣衫。只见金枪矫若游龙,虽长大而不失轻捷,招招直取要害;银枪灵活飞舞,如万千银蛇在空中划出道道白光。想到数月以来,两人比拳比脚比枪比棒,每一阵都杀得这样难解难分,这简直不是比武,是发疯,是作死,每一阵都是死里逃生。
    “一定一定,一定不准她再来比武。”辛不离抹一抹额头汗水,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心:“就算她因此怪我,也是顾不上的了。”
    眼前寒光一闪,是莲生欺身而上,一杆银枪疾刺李重耳肩头,被李重耳手中金枪舞得如风火轮一般,严密封锁在门户之外。虽然李重耳以枪身之长大占了上风,但是如此长大的枪身,份量可想而知,能被他使得如此灵动,令莲生的心里,也禁不住暗叫一声“好!”就在这一转念的瞬间,金枪已经反欺上来。
    这一招,精妙绝伦,堪称无懈可击,莲生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毛发都根根直立,眼前一团红缨的影子舞得把日光都尽行遮住,直逼面门而来。当此情势,别无选择,双腿急运劲力扎稳下盘,整个身子向后仰倒闪避。但是李重耳的来势实在太猛,一瞬间连人带枪扑到面前,全然避无可避,莲生一时也不及细想,反手挥动枪杆,以棍法横扫上去,呯的一声大响,正中李重耳肩头。
    “啊……”
    辛不离和霍子衿同声惊呼,余音未尽,已见李重耳衣袂飘扬,被这一枪击得,直摔在数丈之外,高大的身形扭曲,紧紧蜷成一团。
    三人一齐奔上,围在李重耳身边。只见李重耳右手紧抱左肩,伏卧于地,痛得不敢稍动,一张脸惨白如雪,双眼紧闭,连口唇都没了血色。
    “你……你伤了殿下!”霍子衿失声狂吼:“我就知道你这小贼要害死他!我跟你拼了!今日我……”
    “闭嘴!少给我丢人……”
    李重耳以手撑地,拼命挣扎着起身,肩头剧痛难耐,又无力地跌倒。头顶巾帻甩脱,发髻散落,一头长发直垂腰背,几缕黑发披在面颊,瞬间被汗水浸湿:
    “带马,送我回府……”
    莲生也吓呆了。两人比武已有数月,磕磕碰碰不计其数,但伤得不能起身,却还是头一遭。眼见这一枪击得他如此惨状,心下也自怯了,连忙道:
    “先别动!让不离哥哥看看伤情……”
    一旁的辛不离,早在悉心查看,只见李重耳左臂拖垂,已不能活动,肩头明显凹陷一块,形态异乎寻常。当下伸手按向他的肩头,沉声道:
    “似无大碍,应是打脱了肩头关节。虽然疼痛,倒不算什么重伤,只要没有骨折,即时便可复位。待我查看一下臂骨,这里似乎也没有……”
    “喂,你谁啊?”
    李重耳向后急缩,避开辛不离的手指,不慎扭动肩头伤处,痛得龇牙咧嘴。
    比武之初,见七宝带了这少年来,只以为是助阵的帮手,哪里想到此时受伤,这少年冲上来便动手动脚,李重耳身为皇子,十七年来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哪有人敢如此冒失地碰他?当下全身绷紧,厉声呵斥:
    “闪远些,谁准许你碰触本王?”
    莲生赶忙开言劝慰:“你放心,让他帮你救治吧。他叫辛不离,是我义兄,孙回春的弟子,行医很多年了,跌打损伤都很拿手,接骨更是……”
    “谁是孙回春?”李重耳茫然瞪着眼睛:“哪里来的江湖郎中。我的伤只有太医令蒋公可治,旁人不准碰我!”
    莲生急了:“受伤还不赶紧救治,延误时机落下毛病怎么处?不过是个脱臼,我不离哥哥一拉便复位,快快快,他是我们苦水井的神童,多少百姓都是他救治,手法灵妙得很!”
    李重耳翻身跪在地面,强撑着一点点起身,额头汗珠滚滚,如雨般滴落尘埃,口中不耐烦地喃喃自语:
    “苦水井……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本王宁愿死了,也不容旁人来胡乱救治……”
    辛不离僵在原地,面色苍白,敦厚的双唇紧闭,一声不出。这一边早已恼了莲生。她自己生性豁达,素不以旁人讥诮为意,然而如此出言不逊伤到她的不离哥哥,却是绝难容忍。当下厉声喝道:
    “不治便不治,说这等话侮辱人做什么?什么叫苦水井的神童,太医院的蚊虫……若不是好心好意,谁关心你的死活?给我不离哥哥道歉!”
    “你,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李重耳也急了,抬起一张惨白的脸,有气无力地回骂:
    “是他来摸我!”
    马蹄声声,霍子衿已飞快地牵来碧玉骢近前,扶着李重耳起身上马。李重耳左臂垂落,抄在怀中,被霍子衿半扶半抱着推上鞍背,看也不看一旁二人。莲生气得跳脚,拉着缰绳大叫:“给我不离哥哥道歉……凭什么出语伤人,道歉!”
    “走开。”一向斯斯文文的霍子衿,此刻情急难耐,双目如火,一把拔出腰间长剑,指向莲生:“你伤了殿下,等着受死吧。速速闪开,再敢耽搁时辰,将你二人一并斩首!”
    “说好了比武伤亡,一概不论,殿下又有什么了不起?”莲生也面红耳赤,厉声暴喝:“这等撒泼放赖,什么人品,以后不比便是!”
    “不比便不比!”
    李重耳哪里受过这样的叱骂,奋起全身之力,在碧玉骢背上高声呵斥起来:“本王看在你事出无心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以后少在本王面前聒噪!”
    莲生还待回骂,只觉臂上一紧,是辛不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身后。
    “骑马回城,须将他伤臂固定,不然在马上一路颠簸,伤势更重。”辛不离没有抬头看李重耳,只淡淡向霍子衿道:“言尽于此,大家各自为安罢。”
    一言惊醒梦中人,霍子衿慌忙自五花马上跳下,解下腰间汗巾,为李重耳捆扎伤臂。李重耳强忍剧痛,并不□□,口中犹在愤愤咒骂:“乡野小子,真是粗俗无礼数……伸手便来本王身上摸摸索索……还想恐吓我……不比就不比,本王是求你来与我较量的么?……”
    回首已不见人影,远远地只望见夕阳余晖中,辛不离拉着那少年七宝,头也不回地向林外快步走去,那七宝一边走还一边挣扎着回头,气愤地大喊:
    “道歉!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大家,鞠躬~~小灰一定会努力写出好看的故事回报大家的支持哒!
    这一章里说到李重耳与莲生比枪,其实在文中设定的魏晋时代,还没有现在意义上的枪,当时的主要兵器是矛和槊。像李重耳这种身份和武力,可能用一些装饰豪华、尺寸超大的槊,不过正常来说长度不会超过七尺二寸,超过这个尺寸,以正常人的身高臂长,舞动起来就很不方便了。
    矛,与现在意义上的枪相似,具体的区别貌似史学界也没有定论。而当时的“枪”,指的是削尖的木棍之类,不带枪头的那种。唐朝以后,矛和枪之间的区别越来越模糊,大约是到了明朝,才开始全面普及现在意义上的枪。
    前面几章中说过,现代影视剧、小说都受传统戏曲和明清传奇的影响,以明清文化作为讲述所有朝代故事的社会背景,所以现代影视剧和小说中无论什么朝代的人都用银子交易,都穿明清服装说明清俗语,武人都用枪。本文本来也曾经让李重耳使槊的,但毕竟读起来不够流畅,也还是从俗改成枪了。架空文嘛,架空文。
    ☆、第22章 急寻生路
    太生气了。
    欺辱她都还不要紧, 居然欺辱她的不离哥哥。
    说别的或许还好, 不离哥哥也并不是狭隘计较的人, 偏偏一开口就羞辱他的人品医术, 什么“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
    你才是蚊虫,你李家满门都是蚊虫。
    因打伤他肩膊而生出的那份歉意,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辛不离伸手拉开,莲生真想再跳上去, 骑到那小子身上,狠狠揍他一顿,教他从今以后都好好记住要如何尊重人……
    “你也别欺人太过。”
    这一路上,辛不离抓紧机会谆谆善诱:
    “依照比武规矩, 固然是强者为王, 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你须牢牢记得,这世间所有往来, 均不能忘了身份。他是个皇子, 与你我根本不是同路人,能信守比武规矩已经难得,真要是逼急了翻脸, 你武力再强又怎能敌得过他的权势?这回你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从今以后, 远离此人,不要再惹事生非……”
    “知道了,知道了。”莲生满腔愤懑未熄, 奋力挥舞着拳头:
    “富贵又怎样,皇子又怎样,他有他的身份,我有我的志气!他一天不向你道歉,我就一天不理他。哼,不比武就不比武,我又不是找不到豺狼虎豹来打。这等人品恶劣的小贼,压根不值得交往。早知道他是这副德行,那日我都……都不应该帮他!……”
    辛不离倒神情镇定,一双黑眸漠然遥望远方,只腮边肌肉微微绷紧,看得出紧咬的牙关。
    “‘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这话是难听了点,但说得倒也没错。做人起点不同,拼尽全力也难以追赶。我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此生所能,尽力做到最好,至于到底是神童还是蚊虫,世间自有公道,不是他一番言语所能判定。”
    “着啊,我不离哥哥就是看得透彻。”莲生用力点头:
    “他不稀罕咱们,咱们还不稀罕他呢!以后若再理他,我是小鼠子!”
    ——————
    不比武就不比武。
    比起比武打架,莲生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小草庐,早已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四处都是努力制作香品的痕迹:晒枯的花,煮烂的草,腌得酸臭腐烂的块茎,捣碎之后不成模样的粉末,各种失败了的走了味的香材……这几日尝试着收集蒸煮香材后的余水,水中香气氤氲,当可一用,但是做起来渣滓混杂,再细的纱罗也无法过滤干净,试来试去,仍不能用在香品中。
    要怎样把那浓香留下来呢?怎样凝固,调制,做成香品?
    她已经努力学会了很多,懂得辨识所有的香气,懂得什么样的味道最是纯正,什么样的香气最是怡神,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一点点……
    无边无际的迷雾,将她团团笼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未来怎样,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心中所思所想,她可以忘记自己被打得红肿的双颊,忘记唇边磕破的创伤,忘记草庐的破败,身周的孤寒,身世的飘零,前途的无望……但是,四周白茫茫看不到尽头,明知道有一处门户能助她步入妙境,但茫然摸来摸去,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敦煌花神庙的殿堂里,莲生跪在神像前,默默合掌祈祷:
    “求花神娘娘保佑,助我快些找到修身续命的异香。不知是花香还是什么香?小女子活到现在不容易,可不能轻易死了,愿倾尽所有,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实在已经走投无路,不知该如何是好,拜不到香神,且找花神来拜一拜。
    花神女夷,传说是百年前的女仙南岳夫人魏华存的弟子,精擅种花养花,死后被西王母接引升天,掌管天下名花。这位女神在敦煌,不像香神乾闼婆那样孤处秘殿,花神庙虽然不大,却是个极热闹的所在。
    每年二月十五,是传说中的女夷生日,更是一年花季之始,唤作花朝节。二月,八月,各为春秋之半,所以二月十五为“花朝”,八月十五为“月夕”,花好月圆,朝夕轮回,一年始终,都是好时节。花朝节到来之际,正是春风解冻,万物萌青,整整苦寒了一冬的敦煌城,仿佛就在这一天里,忽然爆发出浓浓春意,到处枝苞萌生,妆点全城,万千女子倾巢而出,齐聚在花神庙里拜花神。
    莲生深爱这个花朝节,比所有节日都更让她欣喜。万紫千红,自此光降,她的饕餮盛筵,也从这里开始。除了美食,还有很多热闹,都是平日不曾有的呀,要挂花灯,做花糕,赏花踏青,扑蝶挑菜,剪五色彩花插头,或是粘于树枝,叫做“赏红”……多可爱的神灵,多可爱的节日,一年到头天天过,都一点不会厌烦。
    此时尚是盛夏,炎热的正午,小小花神庙中一片清净,远不如花朝节那般人潮汹涌。安静的殿堂里,就只有莲生一个人跪拜祝祷,神台上的花神像默默俯瞰着她,唇角挂一丝慈悲的微笑。
    花神庙里这座神像,不似寻常神像大多坐于莲台之上,而是足踏云朵,遨行花海之间。仰头细望,只见那女神姿容绝世,螺髻蝉鬓,皆簪有四季花朵,周身鲜花萦绕,于衣襟下,披帛间,若隐若现,望向人间的双眼,饱含温柔与怜悯,教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心生亲切之意……
    “花神像重塑了呀。”莲生惊叹出声:“二月份花朝节来拜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子!”
    “小施主眼光犀利。”一旁添加灯油的道姑笑道:“三月间为花神娘娘重塑了金身,四壁图画、梁枋彩绘,也都重新做过,众人皆说做得好。”
    “真是好!这神像,美得不可名状,既有神祗的慈悲,又有凡间女子的风流妩媚。是哪里请来的画师?”
    “新来的一个中原画师,名唤柳染。啧啧,手艺真是老到。”
    柳染……
    这名字好熟悉啊。
    依稀想起,是杨七娘子提起过。她的店中,那幅气势磅礴的巨幅《鹿王本生》壁画,就是柳染的手笔,杨七娘子说到他的名字,满脸掩饰不住的仰慕神情。
    仰头望向梁枋,果然全新绘制,枋心彩画灿烂夺目。五彩叠晕,繁花似锦,一层层百花团窠宝光灿然:海石榴团窠、梅花团窠、莲荷团窠……四壁也都是四季花神的图画,牡丹,芙蓉,黄菊,蜡梅……一个个姿容绝美,风仪生动无匹,仿佛随时都要破壁而出。
    红粉,青华,赤黄,大绿,为这小小庙宇,点染无尽华彩,真的化作了一个超脱凡俗的空间。不仅是莲生,不仅是那道姑,庙中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被这精妙绝伦的手艺吸引,一叠声地赞叹。
    做人,就是要做到这样啊。
    像这柳染,像那白妙,在自己的地界里做到绝境,技惊四方,人人景仰,千秋难移,万金不换……
    身后衣袂悉索,清香扑面,另有一个女子近前,跪在莲生身边。莲生连忙向旁边挪了挪,眼角瞥去,只见那女子裙脚铺在蒲团上,墨绿颜色,彩蝶牡丹团窠纹样,边缘描以金粉,精致亮丽,看着煞是眼熟。
    “花……花姊姊?”
    那女子燃香默祷已毕,正要敛裙起身,猛听得身旁招呼,倒吓了一跳,一双眼瞪得滚圆,警惕地打量莲生。
    “花姊姊,我是厨房杂役莲生……”莲生恭敬施礼,难为情地笑笑:“上次在凝香苑冒犯了乌沉师父和白妙姑娘,多蒙花姊姊解围,还没有当面谢过。”
    “哦,是你。”花夜来微微点头:“我记得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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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夜来,甘家香堂二品香博士,凝香苑“花”字香室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