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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陆时卿一噎。
    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记得的。先前在马车里一时情急,不知怎得就脱口而出了。他记性又好,过了嘴的名儿,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这里,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见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声:“阿娘可都差人打听清楚了。如今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都晓得有个谪仙神女般的人儿驾了匹金灿灿的宝马亲送你回府。你还敢瞒阿娘酸梅汤的事?”说罢不等他解释,便击了击掌。
    一名丫鬟从敞开的房门进来了,手中端了个玉盘,上边赫然便是元赐娴送来的酸梅汤,只是换盛在了陆时卿惯用的白瓷碗里。
    陆时卿满眼错愕。
    “汗血宝马多稀罕,阿娘还是清楚的,放眼长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枣红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这酸梅汤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谁?”宣氏说完叹口气,“当年阿娘寻死觅活非要嫁给你阿爹时,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里送炭柴,暑中熬凉汤……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颇费一番心机……”
    她说着,拿巾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于转手他人,辜负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换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伤心不止,流泪三千……!”说罢,她凤眼一眯,纤手一扬,“这汤阿娘给你验过了,没毒,喝!”
    “……”
    陆时卿垂目瞧着那碗酸梅汤,良久,皱了皱鼻子。
    有时,他也跟陆霜妤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从桥洞底下捡来的。因为他的阿娘可能不记得了,他不吃酸食。
    ……
    很可能伤心不止,流泪三千的元小娘子还真遭遇了挫折。
    宣政殿三日一朝,而陆时卿呢,隔日便要当差随侍徽宁帝,顺带教十三皇子读书习文。她掐指一算,往后这半月,他至多只四天可能整日不出府门。如此看来,她逮人的机会该数不胜数才是。
    但偏偏接连几日,她都没能摸着他的踪迹。
    大概是陆时卿换了路子躲她。倒还挺能耐的,这个坊钻到那个坊,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她百无聊赖坐在园中乘凉,随手摘了几朵花,将花瓣一瓣瓣择了丢进池子里去。
    姜璧柔在一旁陪她,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怜香惜玉点,莫要折腾这些花了。”
    她叹口气:“我怜香惜玉了这些花,谁怜香惜玉我呀?”
    “这不是有六皇子吗?昨日,你阿兄与他朔朝上碰着了。人家见了你阿兄,一点脸色没摆,只道无缘便罢,也不强求,只是如你心意有变,亦愿再候佳音。你说,如今你爱慕陆侍郎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人家都丝毫不在意,岂不真是对你情根深种?”
    元赐娴也听兄长说了这事,当下皱眉道:“都是贵人的场面话罢了。”
    姜璧柔盯她看了一晌:“赐娴,你可是对六皇子有什么偏见?这良人难觅,你日后可莫要悔。”
    元赐娴一滞。她这个嫂嫂,看起来像真不晓得兄长与郑濯在谋什么路。也不知是元钰瞒得太好,还是姜璧柔当真太单纯。
    她道:“阿嫂甭劝了,我就是喜欢陆侍郎。”完了还补上一句,“喜欢得不得了!”
    她说罢似乎觉得无趣,继续低头择花,不一会儿,却见拾翠疾步走来。
    元赐娴抬头问:“怎得,可是有了陆侍郎的消息?”
    拾翠摇头:“小娘子,贵客来访。”
    “哪门子贵客?”
    “韶和公主。”
    她“哦”了声,疑惑道:“韶和公主是谁?”
    “便是拣枝此前与您提过的,早先下嫁侯府,后来守了寡的那位嫡公主。”拾翠提醒完奇怪了一下。这位贵主可说是小娘子最强劲的情敌了,这么要紧的事,怎得她却不上心呢。
    元赐娴这下记起来了,恍然大悟道:“是她啊。”又问,“她来我元府做什么?”
    “婢子不清楚,只知贵主点了名想见您。”
    元赐娴便捎上拾翠和拣枝,一道去了正堂,一眼瞧见正中上首坐了个一身浅绯色骑装的女子,束男子发髻,未施粉黛,相貌平平,左眼下边一点黑痣。
    她上前给人行万福礼:“赐娴见过贵主,贵主金安。”
    元赐娴举止端正利落,丝毫挑不出错。
    下首却施施然站起个人来,声色清淡道:“县主恐怕行错礼了,这位是我的贴身婢女。”
    她闻言偏头望去,只见下首也坐了个一模一样打扮的女子,看容貌五官,确与那所谓婢女有别云泥,杏脸桃腮,很是一副娇娇惹人怜的模样。这一模一样的黑痣长在她眼下,才称得上是颗添彩的美人痣。
    元赐娴倒不明白贵人一上来就整这出是何意,毕竟给婢女行个礼也不会叫她少块肉。她淡笑了一下:“恕赐娴眼拙,这样一瞧,果真是贵主姿容……略胜一筹。”
    郑筠脸色稍稍一变,很快复又笑起:“县主请坐。”说罢给上首婢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回规矩的地方。
    元赐娴便将她迎回了上首,坐在对头问:“贵主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她摇摇头:“无事,打马路过胜业坊,想起这些日子,阿爹常提起你,便过来瞧瞧。”
    元赐娴眼底微露意外之色:“幸得圣人惦记,赐娴受宠若惊。”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番客套话,郑筠看了眼外边当空的日头,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宫看着十三弟用膳了,这孩子顽劣,宫人都捉不住他。”
    元赐娴不动声色起身相送,心里悄悄转了个念头。
    听说十三皇子的生母是个婕妤。四年前,这温姓婕妤早逝,刚足月的皇子便过继给了当时的德妃,如今的梁皇后。
    郑筠既是梁皇后所出,想来当与这个弟弟关系匪浅。但她在梦里却不曾听闻韶和公主的消息,也不知她后来如何。十三皇子登基,她这个长公主大抵也得了荣宠富贵吧。
    行至府门,郑筠脚步一顿,回头道:“县主何日得闲,便来宫中望望阿爹。他老人家昨日还念叨,说你来长安也有大半月了,竟不曾记起他。”
    “圣人日理万机,不得召见,赐娴哪敢随意叨扰。如今既有贵主相邀,便不客套了,过几日一定赴约。”
    过几日,趁咱们陆侍郎在宫里的时候,一定赴约。
    小剧场:
    #陆侍郎与镜子不得不说的故事#
    【上个月】
    陆侍郎: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长安城最美的人儿?
    魔镜:全长安最美的人儿就是你,侍郎。
    【今天】
    陆侍郎: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长安城最美的人儿?
    魔镜:回侍郎,是澜沧县主。
    第11章 面圣
    元赐娴挑了陆时卿随侍徽宁帝的日子进宫,一到丹凤门便得了郑筠相迎。
    宣政殿还未散朝,郑筠便提议领她到宫里边四处逛逛。元赐娴点头应下,与她共乘一顶轿撵,见她依旧一身男儿装,随口问:“贵主平日爱好骑射?”
    郑筠摇头:“算不得爱好,强身健体罢了,倒是不如县主技艺精湛。”
    “贵主过奖。”
    自打郑筠来过元府,元赐娴便留意起了此人。她听说这位贵主生性文气,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险些歇养不过来,后得了太医勤练筋骨的嘱咐,便学起了骑射把式,如今常作儿郎扮相,与贵胄子弟们一道打马出游。
    元赐娴倒觉得,这些个玩闹事,与这位贵主的气质挺不相符的。
    郑筠莞尔道:“你不必一口一个贵主,我与你也算见了三回,如此便太显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赐娴偏头看她,微有不解:哪来的三回?
    郑筠解释:“我听霜妤说,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桥救了她?”
    “是这样不错。”
    “那就是了,当日我也在场。”
    元赐娴想起来了。当日桥栏边站了两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着了一个。原来落水的那人是郑筠,难怪当时瞧见一群侍从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听郑筠讲:“得亏你刚巧去到漉桥,救了霜妤……”她说到这里一顿,见元赐娴未接话,才笑了一下继续道,“否则我的罪过便大了,毕竟当日,是我主动邀她一道出游的。”
    元赐娴觉她这一串话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浓郁的探寻味,当下不大舒服地撇过头去,牵了下嘴角道:“没能顺带救了贵主,是赐娴之过。”
    郑筠尴尬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下:“何过之有?何况我也无碍。”
    季夏时节,余热未消,日头依旧十分毒辣。轿撵上虽悬挂了幔帐以作荫蔽,却到底不如屋里凉快。
    元赐娴怕热,根本没心思赏景,何况这大明宫真正好看的风光都在里边,郑筠却一直与她在外围走来绕去,她便更是无趣。倒难为这位贵主还兴致颇高地指指点点。
    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等宫人回禀说圣人已下朝,连忙奔了“救星”去。郑筠也未留她,与她话别便由她走了。
    ……
    元赐娴跟宫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这里是徽宁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一砖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门后,远远就见圣人埋首桌案,似在阅览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绯官袍的陆时卿,时不时答圣人几问,偶尔抿上一口茶,很是闲适的模样。至于研磨、拟文之类的杂事,好像根本用不着咱们陆侍郎动手。
    元赐娴第一回 晓得,竟还有如此惬意的随侍法,简直比帝王过得还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陆时卿手边的茶瓯,发现果真与徽宁帝案上那只样式不同。
    一般臣子进不到紫宸殿议事,此人非但朝进暮出,还因特殊癖性,在这里配备了专门的茶具,真是被纵得毫无章法。
    但徽宁帝瞧上去着实很喜爱这个臣子,听他说了句什么,便放声大笑起来,言语举止间犹待亲子。
    见元赐娴走近,两人才停了笑谈。陆时卿垂眼抿茶,一副没瞧见她的模样。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开,向上首行礼。
    徽宁帝请她在陆时卿对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赐娴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赐娴瞧的是陆侍郎。”
    他听了大笑,一面偏头问陆时卿:“朕这表外甥女,可是可爱得很?”
    陆时卿抬起眼皮。
    元赐娴在对头撑腮瞧他,半晌,听他无波无澜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说可爱,便是可爱吧。”
    他答得不情不愿,她却似乎很受用,冲他眨眨眼:“多谢陆侍郎夸赞。”
    陆时卿撇开眼不看她。
    徽宁帝瞧两人一来一往,大抵觉得有趣,便干脆搁下了公文,与元赐娴话起家常来,先问她父母近况。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经上回与南诏拼死一役,新伤累旧伤,筋骨难免不如从前,不过也算歇养得不错。”说罢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都怪赐娴,惹出了那样的祸端,害陛下您寝食难安,日夜记挂。”
    徽宁帝摆摆手:“是南诏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宽恕一般,连忙附和:“陛下说得对极了!这个南诏太子实在过分,您说他若长得与陆侍郎一样俊俏也就罢了,偏却是那般贼眉鼠目!得亏您疼我,宁愿兴兵迎战,也不肯将我远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