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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阿复洗得双眼通红,闹得精疲力尽,陈致一放手,就退后一丈,躲在树干后面戒备地看着他。
    陈致在水里捞了两条鱼,回头问他:“饿不饿?”
    阿复羞答答地点点头,然后在陈致低头的刹那,抡起小短腿就跑。
    陈致看看手里活蹦乱跳的鱼,又看看扭着小屁股跑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复扭啊跑啊,扭啊跑啊,跑到腿软得一点都抬不起来才停下。
    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每天都计划着逃走,周遭一带的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脚下的山谷是通往山外的三条路之一,只要翻过前面四座山,就能见到村庄。
    一想到村庄,灌了铅的脚又变得轻盈起来。
    他从地上抹了把土擦在脸上,刚起身,就僵住了。
    前方,数头黄黑斑纹的老虎一字排开,包抄去路。
    阿复眼睁睁地看着老虎们甩动尾巴,慢慢地靠近,心跳如鼓,才生出一点儿力气的双腿又在地上扎了根。
    老虎走到五六尺的距离停下,余虎掠阵,正中的老虎俯身扑出……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清脆的“定”,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老虎们瞬间“石化”,定在原地。
    “发什么呆?还不走。”陈致在阿复身后现身。
    见到他,阿复猛然泄出一口气,身体瘫坐在地。
    陈致无奈地将他抱起,摸着一把骨头皱眉:“平日里不吃饭吗?瘦得皮儿都裹不住馅儿了。”肉全长脸和屁股上了。
    经历完生死大劫,就听到近乎关怀的询问,阿复情绪波动极大,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眼睛偷偷往陈致的衣襟蹭了下。
    陈致找了个干燥的山洞,取出放在乾坤袋里的两条鱼开始烤。
    这次阿复很老实,乖巧地坐在一边,陈致将烤好的鱼给他,就一声不吭呢地吃。
    陈致也不知自己做的是错是对。照理说,他堕入回溯池,回到过去,就该老老实实地“观棋不语”,可从遇到小灰团子开始,一切就乱了套,见“崔嫣”遇险,又沉不住气。
    陈致表情太复杂,崔嫣以为他后悔,主动开口:“我的父亲是太原太守,你送我回家,他定有重谢。”
    身世也对上了,果然是崔嫣。
    陈致暗喜:“哦,不是黄家村吗?”
    “骗你的。”
    陈致磨牙:“听闻崔太守膝下有一孩儿名唤崔嫣,嫣红姹紫,花容月貌,应当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
    阿复抿唇,略显不愉:“我是崔嫣。”
    虽是根油条,却是刚下锅,尚未修成十几年后水火不侵的老油条样,看起来不可怕、倒有趣。陈致说:“既是太守之子,为何会沦落在此?”
    崔嫣说:“灯会时与下人走散,被拐卖到了附近,逃到了这里。”
    陈致记不清自己听说过多少起灯会走失案,觉得这故事实在敷衍,又想崔嫣年纪尚小,未必有日后的驳杂心思,姑且听之。原想问老虎,那些老虎配合默契,像是有人豢养,但提及老虎,便不可避免地说到自己定住老虎的手段,他下意识地想回避。
    偏偏崔嫣不放过,好奇地问:“你今日救我的时候,是怎么定住那些老虎的?”
    “唔,”陈致用树枝拨了拨烧焦了的枯枝,“我是个修炼的道士,定住老虎这样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崔嫣眼睛一亮:“我可以学吗?”
    “当然……不可以。”陈致捋了把想象中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我略通面相之术,看你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这个这个,唇红齿白、面色光润,实是帝王之相啊。”崔嫣的长相与那些帝王面相相去甚远,更符合那些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他说到后来,实在掰不下去。
    崔嫣面色微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那你送我回太原吧?”
    “啊?”
    崔嫣幽幽地问:“不是有皇位等我继承吗?”
    “……”眼前好大一个坑,低头一看,竟是自己挖的!陈致一时无语。原本想看看崔嫣到底怎么一步步走歪的,但是,好像越“看”越歪。从相遇那一刻起,“历史”就可能不是那段“历史”了。
    他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历史”不乱都乱了,如果自己将崔嫣的命运“拨乱反正”,那“未来”是不是就没什么幺蛾子了?
    外面无端端地炸起一声闷雷。
    陈致吓了一跳,好奇地探头,被崔嫣一把拉住衣服往后扯:“别出去!大妖怪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山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致右手被小手掌碰了下,未及握住,已被拉开,随即后颈一紧,身体腾空而起,飞撞山壁,整个后背拍在凸起的石块上,差点拦腰折断。
    倒下来滚了一圈半,屁股就被踩住。
    一个声音在头顶冷笑:“擅闯神狸山,诱拐神奴,该当何罪?”
    陈致吐了口土:“不知者不罪。”
    “不知?呵。”头顶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挪开了脚,陈致赶忙站起来,抬头见崔嫣被人单手按在山壁上,手掌正掐着咽喉,仿佛随时会折断脖子。
    陈致一个头两个大!
    为什么见面之后,崔嫣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别人是八字相克,他们可能是八辈子相克!
    “等等!”
    他一出声,那人就松了手,回过头来,一脸了然的笑容。
    事出突然,陈致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现在才发觉对方长了一张猫脸——上扬的眼角,碧绿的竖瞳,小巧的鼻子,还有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嘴唇,唯一像人的,是脸上无毛,一看就办事不牢。
    陈致预感接下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硬仗,全神贯注于演技:“这么好的食材,就这么杀了,也太可惜了!”说话时,目光灼灼,口水潺潺,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座开席。
    猫妖被看得浑身凉飕飕的:“什、什么意思?”
    陈致故作高深:“世间美味莫过于‘两脚羊’,‘两脚羊’中尤以‘和骨烂’为佳。”
    猫妖活了数百个年头,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从未听说过“两脚羊”和“和骨烂”,却不甘被鄙夷寡闻,忙道:“这有什么稀奇!”
    陈致看他表情果然没有听过,便放心大胆地忽悠下去:“故而,有人易子而食。可见其味美!”
    猫妖冷笑:“呵,易子算什么!我还知道孔子孟子老子韩湘子!”
    ……
    陈致及时地调整战术,冲他竖拇指:“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易子有一句名言,叫做‘朝闻香,夕可死矣’。这个香说的就是‘和骨烂’的肉香。”
    猫妖说:“那又怎么样?”
    陈致对着崔嫣抿唇一笑:“眼前这个就是上好的‘和骨烂’。相信我,凭我多年的烹饪经验,这个小家伙若是下了锅,定然皮酥肉嫩,鲜入骨髓。”
    猫妖唬了一跳,内心瑟瑟:“你要吃他?”
    陈致媚笑道:“你若是放心,就让我来掌勺,保准吃了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其他粗劣之肉。”
    猫妖眼珠子一转,有些意动,倒不是想吃什么“和骨烂”,而是想看看陈致到底要干什么。崔嫣这个小混账装了几年的龟孙子,花言巧语、伏低做小,自己差点信了他的邪,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逃跑?若这个人真要拿小混账下菜,倒是个整治的好法子,自己正好享用了!如若不然,自己有了防范,谅他们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也好!我正要将这个小混账剥皮抽筋,你来代劳,我也省心。”猫妖见崔嫣面若死灰,越发高兴,“呵呵,‘和骨烂’‘和骨烂’,这小混账与他娘一样是养不熟的天生贱骨,可不是烂到骨头里了吗!”
    陈致见崔嫣面露怒色,心中又记下一个重点关注对象,崔嫣他娘。
    猫妖催促动手。
    陈致忽悠一大堆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皆无来救,自然不能从:“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处借料调味啊。”
    猫妖眼中诡光闪烁:“你借词推托,莫不是耍我?”
    陈致连声否认,还送了一堆高帽子给他。
    崔嫣能在猫妖手下幸存至今,靠的也是吹之不要脸,捧之不要命,陈致比他多吃了百余年的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翻转日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听的猫妖浑身舒畅,连尾巴都不小心露出来摇摆。
    “你说的烤全羊,当真如此美味?”猫妖眯着眼睛,舒坦得喉咙咕噜噜直叫。
    陈致说:“人间有,天上无。”
    猫妖感慨:“如此看来,神仙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啊!”
    “乡巴佬”点头,一脸“赞同”。
    第5章 亡国之君(五)
    猫妖拎起他与崔嫣,飞身跃云。
    陈致被人提着后领,双脚与心里都空晃晃的,不着实地,颇感难受。好在猫妖洞府就在左近,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洞府建在半山腰,入道曲折险峻,有几级石阶上下相距丈余,常人极难攀爬,不知崔嫣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致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见那小脑袋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似是被拎至昏厥,不由暗暗焦急。
    猫妖将两人丢进一个气味腥膻的山洞内:“柴在洞外,可自取。调料在案台上,有便用,没有便罢,余下自理。我先去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便要吃那香喷喷的‘和骨烂’!”
    陈致说:“一个时辰太短,怕是不入味。”
    猫妖冷笑:“一个人不入味,就再加一个人!”
    陈致倒不怕他吃自己,只怕他不吃,敷衍地应了。
    猫妖走后,陈致捡柴生火。
    跳动的火光点亮崔嫣的脸庞,虽然抹了层灰,也抹不掉日后颠倒众生的天生丽质,尤其是白皙光滑的皮肤,比成年之后还要有弹性。
    陈致想着想着,就动上了手。
    装昏的崔嫣实在忍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陈致收回捏脸的手,毫不心虚地说:“你醒啦,帮我烧水。”
    崔嫣冷声道:“烧水煮我自己?”
    陈致笑嘻嘻地说:“是呀,滚烫的水烫一遍,好拔毛。”隐身符还在他身上,真护不住的时候,往崔嫣身上一贴,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这招。虽然“历史”可能已经一崩三千里,但他还是想随波逐流地抢救一下。说不定崔嫣他爹就找上门来救人了呢。
    崔嫣不知他美好的幻想,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做成肉菜,心中大恨。不过他不动声色惯了,竟真的起身烧水。
    陈致还在旁边火上浇油:“多添柴,水滚得快些!”
    崔嫣将锅递给他:“我添柴,你来烧。”
    陈致顺手拿过。这锅看似不大,却实心得很,他手肘往下一沉,似撞到了崔嫣的手,随即大腿一痛——还是熟悉的利刃入肉。
    记忆倒退,他仿佛又回到了皇宫,看着成年后的崔嫣持剑走来……
    这是长大后没插够,小时候又补刀吗?!
    感谢沉重的大铁锅,要不是撞了那一下,以崔嫣现在的高度,刀可能往右偏移几分——那位置就不太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