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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场中寂静无声,唯有刀刃擦着刀鞘而出的刺耳声响。
    雪庭武吉瞳孔微微一缩,挺起胸膛,在日光下缓缓合上眼睛,欣然赴死。
    倭国使臣不敢吱声,雪庭武吉是执失校尉救下来的,现在执失校尉要当众杀掉他为薛郎将出气,谁也救不了他!
    刷刷几声,雪庭武吉身上的绳索一一落地。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雪庭武吉睁开眼,看到一双浅褐色眸子,像捕猎时的鹰隼一样,锐利冷漠。
    执失云渐声音低沉:“上马,我们接着比。”
    雪庭武吉眯起眼睛。
    执失云渐没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奴,甩下横刀,捞起鞠杖,翻身上马。
    东宫属臣追到球场边上,“执失校尉,我们少一个人,岂不是胜算更小?”
    执失云渐勒紧缰绳,理好袖子上的系带,“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能赢。”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东宫属臣却觉得豪气满怀,扬眉大笑,“好,我等着执失校尉击球得筹!”
    奉御为薛绍接上两只胳膊的断骨,说他伤势复杂,暂时不宜挪动。
    李令月生怕薛绍有个好歹,为了确保他的骨头能养好,想把他留在宫里养伤。
    但薛绍是外男,不能直接留宿后宫。
    裴英娘提出建议,“先把三表兄抬到麟德殿后殿去,那边从来不住人。”
    李令月此刻心乱如麻,立即点头应和,一叠声吩咐宫婢去后殿打扫收拾。
    裴英娘提醒李令月,“这事得得和羊姑姑打一声招呼。”
    李令月会意,吩咐另一个近身伺候的宫婢去武皇后宫中报信。
    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小心翼翼把薛绍抬到麟德殿后殿,安置在偏殿内室。
    薛绍一直昏迷不醒,浓眉微微皱起,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起来愈发惹人疼惜。
    奉御要为薛绍上药,药童扯起帐幔,恭恭敬敬把两位公主请出侧殿。
    宫婢送上一盘寒具、一盘千层酥、一盘醍醐饼和一壶三勒浆。
    李令月没心思吃茶点,坐在簟席上,靠着紫地穿枝花锦缎隐囊,神思不属。
    裴英娘命人把甜腻的茶点撤下,让半夏下去煎茶,天干物燥,更适合喝些清淡解躁的茶。
    “点茶的蔷薇花是阿姊和我一起摘的,阿姊尝尝味道如何?”
    李令月神情麻木,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盅,浅啜几口。
    一开始她并没有尝出味道,牛嚼牡丹一样灌下两杯茶,才渐渐品出回甘来。
    “这是什么茶?怎么不搁盐,也不放酥油?”
    裴英娘其实也不知道绞胎花边杯子里的茶是什么茶,她并不是一个爱吃茶的人。但因为这时代流行于宫廷的重口味桂皮花椒姜葱茶,愣是被逼着鼓捣出从前根本不了解的清茶来,对比之下,还是清茶符合她的口味。
    葱姜茶当然也有可取之处,煎过茶的茶汤用来煮面片馎饦,或是煲肉汤,别有一番滋味。
    但拿来日常饮用,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裴英娘吩咐户奴们炒出来的茶已经有七八种了,她完全是个门外汉,根本分不出区别,干脆统一叫清茶。
    受她的影响,李治和李旦都开始吃清茶了,李治喜欢三停茶叶一停花的萼绿君点茶,喜欢那股子淡而不散的馨香。李旦钟爱鲜支点茶,他口味有点古怪,只喜欢味苦的底茶。
    给李令月准备的茶,是香色绝美,回甘无穷的木樨花点茶。
    裴英娘低头想了想,轻声说:“花是阿姊摘的,不如就把这茶叫做太平茶,阿姊觉得如何?”
    “太平茶?”李令月有些发怔,继而嘴角微弯,眉眼间终于透出几点笑意,“竟敢拿我当名号,那以后你得月月给我献茶!否则我不依!”
    裴英娘皱起脸,故作懊恼状,可怜兮兮问:“每个月都要吗?”
    李令月不由莞尔。
    这时,昭善小跑着冲进后殿,“赢了!我们赢了!”
    李令月咽下甘冽的清茶,喊住她:“谁赢了?”
    昭善跪在坐褥前,喘着气道:“公主,执失校尉刚刚领着剩下的人继续比赛,把倭国的球队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足足赢了他们三十个点呢!”
    李令月冷笑一声,“赢得好!”
    裴英娘放下茶盅,狐疑道:“执失校尉怎么会上场比赛,他不是已经过了二十岁么?”
    今天太子派出的队伍全是二十岁以下、朝气蓬勃的五陵少年郎,最小的一个程家小郎君据说只有十三岁。
    昭善笑着说:“公主想是记错了,执失校尉去年才十八岁呢!”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只比李旦大几岁?
    裴英娘目瞪口呆,执失云渐整天跟在李治身边,气质沉稳厚重,又天生一张端方深邃的脸孔,她还以为对方起码二十多了!
    不管怎么说,波罗球比赛的结果暂时让盛怒的李令月稍稍新平起顺了一些。
    内殿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奉御和药童一边说话,一边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李令月连忙迎上去,“三表兄醒了?”
    奉御摇摇头,“薛郎君服过药,暂时不会苏醒,公主可以等明日再来探望他。”
    李令月不放心,又怕自己留下会碍手碍脚,只得吩咐昭善守在内殿侍奉,自己揣着一肚子火气回寝殿。
    裴英娘一路跟着李令月,看她真的进了寝殿,才转身回东阁。
    转过回廊时,在庭院里擦洗水缸的内侍看到裴英娘,大惊失色,有个手脚笨的,更是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水缸里,溅起一蓬晶亮的水花。
    裴英娘一头雾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啪嗒啪嗒”一串响,内侍们丢下手里的木刷、水桶、草木灰,扯开嗓子大喊:“永安公主在这里!”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十几个内侍、宫婢拥上前,几乎把裴英娘架起来抬着往前走。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不知道东阁的粗使宫女为什么会一起发疯,围在裴英娘身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所有宫婢都一脸喜极而泣、劫后余生一样的激动神情,她只是出去了一个下午,又不是十天半月没回来,宫婢们用不着这么想她吧?
    正糊涂着呢,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把掀开月洞门前垂挂的藤萝花帘,像一卷猎猎西风,刮到裴英娘面前。
    宫婢们看到来人,立刻噤声,松开裴英娘,躬身退下。
    裴英娘抬起脸。
    李旦面色阴沉,静静看着她,眸光比盘旋在终南山巅的积雪还要冷。
    他虽然严肃,但平时总是态度温和,很少在裴英娘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座隐忍着磅礴怒气,随时会爆发的冰火山。
    一旦地底的融流超过负荷,冲破束缚,将会是毁天灭地般的浩劫。
    裴英娘不禁有点怕,悄悄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言行,好像没犯什么错呀?
    于是大着胆子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和讨好,娇软中是自然而然的亲近信任。
    这让浑身散发着森冷怒意的李旦迅速回过神来,闭一闭眼睛,揉揉眉心,半蹲下身,轻轻攥住裴英娘的胳膊,“尚药局的人说你摔下马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
    李旦把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好几个来回,似乎在确认她的胳膊和腿脚是不是真的没有受伤。
    裴英娘想明白李旦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
    她让房瑶光恐吓奉御,说自己摔伤了,好把奉御骗去球场,奉御信以为真,尚药局的其他当值司医可能听了一耳朵,以为她真的受伤。不知是谁多嘴把消息告诉李旦,李旦才会这么紧张。
    “摔下马的是薛表兄,我好好的呢。”裴英娘伸胳膊、踢腿,站在原地蹦跶几下,努力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受伤,“怪我当时只顾着薛表兄那边,忘了给阿兄送信,让阿兄受惊了。”
    她依稀记得李旦今天出宫去了,所以才没想到八王院,没想到李旦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球场发生的意外,沉默半晌,“薛三在麟德殿?”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派人征询天后的意思,天后应允薛表兄留在偏殿养伤,不过天后命人把偏殿围起来了,只让内侍出入,宫婢不准进去,连阿姊这几天都不能进去探望薛表兄。得等他的伤势好一点,挪宫以后,阿姊才能去看他。”
    李旦没有继续问薛绍的状况,“你们见过太子?”
    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英娘,你还小,以后再学骑马罢。”
    薛绍摔下马,是被倭人暗算的,和她学骑马没有一点关系啊!
    裴英娘暗暗叫屈,但看李旦眼底浮动的幽冷暗光和他眉宇间的如释重负,心里不由一软,现在不是反驳李旦的时候。
    她乖乖点头,“我听阿兄的。”
    心里却悄悄思量:反正过几天,等李旦消气,再找他撒撒娇,李旦一定会顺着她的!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裴英娘疑惑道:“阿兄,我们要去见阿父吗?”
    李旦看她一眼,“阿父刚刚已经来过一次了。”
    裴英娘先是错愕一阵,随即觉得愧疚难安,脸上烧得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红。
    李治肯定也是听说她摔伤了,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东阁探望她。她何德何能,极少踏出寝殿的李治竟然会因为担心她,顶着烈日出门!
    李治惦记着裴英娘的摔伤,不顾宦者劝阻,亲自到东阁看试,结果扑了个空,路上吹了冷一阵穿堂风,回到含凉殿,马上开始发热。
    宦者连忙一叠声去叫奉御。奉御赶到,为李治扎针——此前武皇后力排众议,决定让奉御尝试用针灸术为治疗李治。
    李旦和裴英娘踏进内室的时候,奉御刚刚除掉最后一根细如须发的毛针。
    奉御一头汗,躺在床榻之上的李治也脸色青白,霜白的发鬓和眉间全是豆大的汗珠。
    宦者把李治扶起来,让他能够舒舒服服靠在隐囊上,小心翼翼为他擦汗。
    裴英娘眼圈一红,都怪她思量不周,才会害得李治和李旦受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们的担心是实打实的。
    她几步扑到床榻边,“阿父,英娘不孝……”
    李治挥退宦者,揉揉裴英娘的脑袋,“小十七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他的手掌心里也满是汗水,潮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