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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执失云渐没有露出震惊、诧异之类的神色,点点头,他早知道武皇后手眼通天,才会急着进宫禀报,消息泄露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转身就走:“我现在去东宫。”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天色,“你不怕耽误了出征的吉时吗?”
    军中纪律森严,他为太子奔走,事后很可能会遭到军法处置,轻则丢掉官职,严重的,可能会枉送性命。
    执失云渐回头看着她,剑眉入鬓,气度沉着,“我应承过圣人,太子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微风拂过,吹动花枝,飒飒响。
    裴英娘拈起一朵飘落在栏杆上的芙蓉花,洒在流淌的清溪里,花朵搅乱平静的水面,晃荡着飘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英王府门外,赵观音阴沉着脸走下卷棚车,使女们搀扶着醉醺醺的李显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公主府的下人早已等候多时,不敢多看赵观音铁青的脸,小心翼翼道:“驸马在里头等着二娘……”
    “阿耶来了?”赵观音脸色好了一点,欢欢喜喜走进内院,垂花门前立着一道人影,淡青色圆领袍衫,身材魁梧,面白无须,正是她的阿耶驸马赵瑰。
    “阿耶!”赵观音几步奔上前,揽着赵瑰的胳膊,“今天怎么没在宫宴上看到您和阿娘?阿娘呢?”
    她左顾右盼,并没有看到母亲。
    常乐大长公主喜欢热闹,如果不是有其他事缠身,不会缺席宫廷饮宴,尤其是今天的宴会上还表演了破阵乐舞。
    赵瑰不答反问,“英王呢?”
    赵观音撇撇嘴,“谁耐烦理会他!吃酒吃醉了,使女们看着呢!”
    赵瑰脸色一沉,“他是你丈夫!”
    赵观音抿着嘴角,不说话,脊背挺得直直的。
    赵瑰叹口气,苦口婆心,“英王虽然顽劣,却也忠厚,你自从嫁给他,他可曾有什么不周到的?或是欺辱过你的地方?”
    赵观音不吭声。
    赵瑰心烦意乱,揉揉眉心,挥退周围侍立的使女下人,带着赵观音走到一处四面敞着的小阁子里,在这里谈话,不用怕人偷听。
    “你阿娘为什么不能进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赵观音眼皮轻轻抽动了两下。
    “二娘,你母亲执念太深。”赵瑰看着女儿年轻娇美的面庞,即使成了婚,眉宇间仍然不脱稚气,“你母亲这一次手伸得太长了,太子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天后已经下令,一年之内,不许她入宫觐见。”
    赵观音脸刷的一下白了,“阿娘可是堂堂大长公主!”
    “庶出的姑母,哪能和圣人自己的妻女相比。”赵瑰冷声道,“你母亲总是看不起天后,天后又何曾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只能揪着天后是太宗宫中的旧人这一点不放了。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不明白,天后的出身来历一点都不重要,圣人喜欢她就够了。”
    常乐大长公主的母亲系出名门,和关陇、河东世家是祖辈交,父亲是开国皇帝高祖李渊,身份尊贵。她同情王皇后和萧淑妃,一直对武皇后曾是太宗才人的过往耿耿于怀,觉得武皇后玷污了李唐皇室的名声,不配为一国之母。偏偏她的母家在武皇后清算长孙无忌派系后随之衰落,一蹶不振。
    所以常乐大长公主处处看武皇后不顺眼。
    赵瑰劝常乐大长公主和软些,不要和武皇后硬碰硬,她是李治的亲姑姑,这辈子锦衣玉食,荣宠一生,何必和一个后妃为难?
    常乐大长公主嗤之以鼻:我一日姓李,就不会容忍武氏跋扈!
    赵瑰无可奈何,尚主是赵家的福分,也是赵家的磨难。
    他总觉得妻子迟早有一日会引火上身,所以赵观音嫁给李显时,他其实还是很开心的,至少,有英王妃这个身份庇护,赵观音不会被常乐大长公主连累。
    可赵观音如今竟然和她母亲一样,搅和到武皇后和太子、李贤之间的明争暗斗中去了!
    赵瑰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这是你写给义阳公主的?”
    赵观音紧咬樱唇,一脸倔强。
    “糊涂!”赵瑰冷笑一声,把信笺撕得粉碎,“天后是你的阿家,英王是你的丈夫,圣人是你的阿翁,义阳公主是谁?她是萧淑妃的女儿!你和她私下里联络,能讨得什么好处?”
    赵观音扭过脸,一言不发。
    赵瑰面色冷肃,接着道:“你母亲所谋甚大,我管不了她。你是我赵家的女儿,不能和你母亲一样执迷不悟!”他顿了一下,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平公主,所以觉得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可怜。如今她们已经远离长安,你该收起你的同情了,莫要再和她们有什么牵扯!”
    赵观音是赵家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人捧着长大,何曾被阿耶如此厉声呵斥过?当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通红,“我只是写封信问问她们的近况而已,天后连这个也要管?”
    赵瑰气极反笑,沉声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庶人李忠,是圣人下令赐死的。”
    赵观音反驳一句:“阿娘和我说,是天后……”
    是武皇后阴谋害死李忠的!
    赵瑰不等她说完,一口剪断她的话,“诏令是圣人亲自下发的。”
    李忠是李治的长子,生于东宫,曾被册封为太子,后来遭到废黜,改封梁王,不久之后被贬为庶民,囚禁于黔州。麟德元年,李治一纸诏令,结束了李忠坎坷波折的一生。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武皇后的构害,可究其根本,李忠的死,是注定的。他曾是皇位继承人,还占着长子的名分,业已长大成人,即使他没有谋反之心,他的存在,依然是太子李弘的威胁。
    唯有他死了,那些不满武皇后的朝臣才会彻底死心,转而拥护太子李弘。
    李弘曾为长孙无忌等人叫屈,敢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和母亲叫板,但从没有为长兄李忠翻案,只上书请求收敛李忠的骸骨——李忠是李治赐死的,如果李弘为李忠抱不平,等于是直接打李治的脸。
    “朝中的文武大臣,只因为曾经和李忠私下里有过往来,就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削职夺官,锒铛入狱。上官家就是这么倒台的。”赵瑰合上双目,叹息一声,“二娘,你以为你只是给义阳公主写了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没什么大不了。为父告诉你,如果这封信落到天后手里,只要她想,这封信就是你参与谋反的罪证。”
    赵观音瞪大眼睛,想起武皇后在含凉殿指挥大臣们时的赫赫威仪,目露惊恐之色。
    “阿耶!”她声音发颤,抖如筛糠,“我没有掺和进去,我只是给义阳公主写了封信!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瑰苦笑,拍拍赵观音的手,这个女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竟然被吓成这样。
    心疼归心疼,他没有安慰赵观音。
    知道怕了就好,有惧怕,才能保住性命。
    “为父身份所限,护不住你。英王才是你以后立身的根本,你母亲已经回不了头,你还小,别跟着她一错再错。”
    送走赵瑰,赵观音心有余悸,擦掉眼泪,命人把撕碎的碎片一把火烧了。
    纸片化成烟灰,一碰即碎。
    她仍然不放心,看着使女把烟灰扫进水沟里,才松了口气。
    “郎君呢?”
    使女小声答:“郎君吃了醒酒汤,在后院歇息。”
    赵观音想着阿耶的话,咬咬牙,“煮碗羊肉馎饦,郎君爱吃那个,我过去瞧瞧。”
    使女答应一声,心里暗暗叫苦,大王根本不爱吃羊肉馎饦呀!
    李治为太子殚心竭虑,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空。
    裴英娘靠坐在床榻边,接过宦者递上前的丝帕,拂去李治额角的冷汗。
    本来是晴好的天气,下午忽然落了一阵急雨。留守含凉殿的直长发现李治有些发热。
    裴英娘刚回去没一会儿,又被武皇后重新召到含凉殿,为李治侍奉汤药。
    奉御和武皇后在殿外低声说话,奉御刚刚从东宫折返回来,暗示武皇后,太子李弘病势沉重,恐有性命之危。
    他纤弱敏感,心血已经耗尽。那日在李治面前历数武皇后罪状的慷慨激昂,其实是强弩之末。
    武皇后沉默了很久,把消息压下来了。
    她问奉御:“能治好吗?”
    奉御紧张得直擦汗,“细心调养的话……”
    武皇后摇摇手,不想听奉御的套话,“能不能治得好?”
    奉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请恕微臣直言,太子殿下的病,多半出于心病,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武皇后轻轻嗯一声。既是心病,那就表示还能救治。
    奉御汗如雨下,等了半天,没听见武皇后有什么特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武皇后坐在簟席上,四周围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金色的光芒投射在她脸上,她眼里似有水光潋滟。
    她竟然也有伤悲的时候。
    她很快从伤感中恢复清醒,眉眼沉静,目光扫向内殿,“英娘,你过来。”
    裴英娘放下帐幔,轻手轻脚走到武皇后面前。
    武皇后淡淡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裴英娘敛容正色,“英娘明白。”
    武皇后只叫了她过来,就是不想让李令月和李旦、李贤他们知道太子的病情。她得守口如瓶。
    “你做好准备,等九郎……”
    听到武皇后脱口喊出九郎两个字,裴英娘怔愣片刻。
    武皇后似乎也很惊讶,顿了一下,接着道,“等陛下醒来,预备迁宫。”
    李治想看到母慈子孝,兄弟友爱,想要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和平相处。
    她不想一次次伤李治的心,可是长安太浮躁了,每次回到长安,她都静不下心来。
    “我们回洛阳。”武皇后站起身,间色裙裙划过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奏本,“过完冬至就走。”
    李弘不是不想看到她吗?她给李弘一个机会。
    以往每次都是李治为她退让,这一次,就让她先退一步。
    第48章
    李治业已苏醒, 武皇后把李贤、李显、李旦都叫了来, 母子几人在内殿和李治商谈移宫之事。
    迁宫并不是说迁就能迁的, 何况是从长安到东都洛阳。
    本朝的皇储制度成熟, 太子东宫建置了一套完备的职官系统, 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太子留下摄理朝政,不必搬迁。但朝中那些文武大臣,多半要随二圣一道出行。
    李令月得知即将迁宫的消息, 兴冲冲和裴英娘讨论, “等到了洛阳的合璧宫, 我们俩可以住一起,东阁和我的寝殿离得太远了!”
    裴英娘虚应几声,李治还病着, 受不了长途颠簸, 迁宫的计划不一定能成行, 至少不是现在。
    不一会儿, 宫人掀开帐幔, 李旦率先走了出来。
    李令月问他:“阿父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