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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节

      一锤定音,裴英娘知道他的脾气,想了想,不和他争了,免得他在外面还要担心她的安危。
    翌日李旦去宫里辞行,萧御史一行人在城门口等候。
    裴英娘想去灞桥送别,李旦不许她出门,折腾她一夜,闹到她下不来床,临走时用锦被把她裹得紧紧的,滚烫的唇雨点一样落在她眼角眉梢,“乖,不到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李旦刚走了没一会儿,公主府派车来请裴英娘,李令月知道李旦要出远门,接她去公主府住。
    裴英娘婉拒公主府的邀请,李令月和薛绍忙着照顾胤郎,夫妻俩独处的辰光本来就不多,她住过去,薛绍会哭的。
    处理了些琐碎家事,看外边日头暖和,她走到石榴树下打秋千,抬头可以看到墙角杏树张开来的花枝,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一地。
    阿禄笑嘻嘻走进庭院,百花园开张第一天,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这还是裴英娘没有出面,如果打出她的旗号,光是达官贵人们的车马就能把园子堵得水泄不通。
    裴英娘漫不经心听着阿禄汇报,鬓边一朵晕色牡丹花轻轻颤动,肩上挽的白地刺绣穿枝棠梨花云鹤披帛慢慢滑落,跌在花丛间,几只蝴蝶飞过来,围着披帛上栩栩如生的棠梨花翩跹。
    白天有一堆事情让她分心,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枕边空荡荡的,她辗转反侧,忍不住想李旦。他到驿站了吗?夜里睡得好不好?吃食用具妥当不妥当?他是嫡出皇子,从小娇养在深宫,第一次风餐露宿,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囫囵睡去,一早起来,琼娘用新制的香膏帮她润面。春天处处繁花似锦,她前天逛了一下园子,扑了一脸花粉,回到房里,腮边痒得特别厉害,得搽些膏脂滋润。
    发髻还未梳好,冯德快步走进侧间,在水晶帘外拱手笑着道,“娘子,郎君来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昨天才刚走,信就送来了?
    半夏打起帘子,冯德低头入内,把信笺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拆开信看,嘴角轻抿,字迹清秀俊逸,是李旦亲笔写的。
    半夏和忍冬对视一眼,搬来书案,备好笔墨文具,铺纸磨墨,知道她马上要写回信。
    她梳妆毕,洗了手,挪到光线明亮的廊前写信。
    “面别已来,妹诸事安妥,望兄早归……”
    两人写信一直是兄妹相称。
    她写好回信,吹干墨迹,看到被春风吹入廊下的杏花花瓣,随手拈起几朵,夹进信纸里。
    冯德立刻揣着回信去外院,催促家仆即刻启程,郎君走之前吩咐过,每天一封信,不能耽误,送晚了怕家仆错过郎君投宿的驿站。
    书信一来一回,半个月过去了,庭院碧池里冒出一张张巴掌大小的嫩荷,杏花落尽,桃树开始长出细长新叶,院内郁郁葱葱,望去满眼绿意,新绿浅绿浓绿深绿,浓淡相映,沁人心脾。
    武家给裴英娘送来请帖,郑六娘去年年底生了个小娘子,之前因为年前年后事多繁忙,没有摆酒,如今趁着暮春初夏时节天气凉爽,武家设宴邀请亲近的人家前去赏花,顺便庆贺武攸暨和郑六娘喜得千金。
    裴英娘让阿禄准备贺喜的礼物,到了正日子,和李令月一起前去武府赴宴。
    杨知恩和郭文泰跟随她左右,车驾外有五十多个亲兵随行,还没进坊就有人前去肃清道路,让闲人回避,陌生人根本没法靠近她。
    外边宾客盈门,女眷们在内室看小娘子,房里珠环翠绕,说笑声此起彼伏。小婴儿锦绸包裹,软绵绵的躺在郑六娘怀里吐泡泡。
    李令月接过小娘子亲了又亲。薛崇胤越长大越调皮,每天爬来爬去,没有一刻安生。她向裴英娘抱怨,说乳娘进府的时候是个富态的妇人,为了照顾薛崇胤,清减了不少,几个月下来,竟然恢复成少女时的杨柳腰。
    今天李令月没带薛崇胤出门,带着小家伙,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小郎君太淘气了,她下次想生个乖巧的小娘子,“或者你生也行,我的首饰随她挑选。”
    长大了,两家还可以订亲。
    李令月越想越远,巴不得裴英娘马上生一个小娘子叫她姑母。
    裴英娘失笑,“还是阿姊你生吧。”
    赵观音坐在一旁浅笑。她成婚后多年没有生育,韦沉香已经生下李裹儿,最近孺人郭氏也传出喜信,她倒是不怎么着急,眉宇温和,没有早年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
    武府婢女捧着一只只青瓷莲花瓷碗进房,殷红的奶酪浇樱桃,淋一层薄薄的蔗浆,肥浓鲜甜。
    裴英娘认出瓷碗是洪府瓷窑卖出的,扬眉微笑。
    宴席后便是赏花评花,李令月拉着裴英娘一起去武家花园,她摇摇头,“我这两天腮边犯痒,赏不了花,阿姊你去吧,我正好躲躲懒。”
    李令月被其他贵妇们拉走了。
    郑六娘让乳娘抱走小娘子,亲自带着婢女收拾出一间僻静雅致的静室,点上一炉馥郁的金凤香,请裴英娘过去休息。
    她靠着铺软毡锦枕的湘妃榻打瞌睡,恍惚做了个梦,好像听见李旦的声音,睁开眼来,纱帐摇晃,珠帘高卷,凫鸭香炉袅袅吐着轻烟,半夏和忍冬跪坐在帘下,房里静谧无声。
    武府婢女端来郑六娘的镜台,和半夏一起服侍她梳洗。她出门赴宴,车上会带妆奁,重新装扮一番,婢女撩开帘子,“王妃,武尚书求见。”
    武承嗣?
    裴英娘拢上鎏金翠玉镯子,起身走出里间。
    武承嗣身穿小团花绫罗圆领襕袍,腰束金钩,戴幞头,看到她出现,眼神示意周围的婢女退下,垂眸道:“十七娘……你和我说句实话,姑母和太子,相王到底站在哪一边?”
    裴英娘挑眉,含笑道,“怎么,殿下让你来试探我们?”
    武承嗣沉默片刻,捏紧拳头,“不,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李贤迟早要被废黜……武承嗣很肯定这一点,但是李显和李旦会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此事,他猜不出来,李显看着窝囊,谁知他会不会因为身份突然改变而一鸣惊人呢?毕竟是圣人的儿子,圣人即位之前,人人都把他当成长孙无忌的应声虫,没人想得到圣人手段之狠,远超于他的父亲。相王也不是省油的灯。
    回廊深处一人抱臂倚立,随时关注着裴英娘,长相平平,唯有双眼锐利,是郭文泰。
    裴英娘朝武承嗣走近几步,放轻声音说:“圣人站在哪一边,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该来问我。”
    武皇后占据主动,所以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听话的她就听之任之,不听话的,蹦跶得太厉害的,她一个接一个收拾。
    他们要做的,是尽量做好万全准备,不去触犯武皇后的利益。
    在武皇后亮出獠牙之前,还有李治牵制她。
    武承嗣皱眉。
    第一次见到裴英娘的时候,他曾想过和她结成同盟,但是她断然拒绝他的示好。此后他肖想过她,恨过她,恼羞成怒时巴不得把她踩在脚下折辱。后来时过境迁,她成了相王妃,武家的嫡女,他的从妹,他们好像成了同一个阵营的人,但又好像不是。
    他直觉自己还是会和裴英娘为敌……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如此。
    但是他没有选择,他的荣辱全部寄于姑母一身,他必须听命于姑母。
    他早猜到裴英娘会拒绝回答他,她不傻。
    武承嗣叹了口气,然后咧嘴一笑,他确实是来套话的。
    这一招对其他命妇有用,因为那些命妇不了解他,或是恐惧他,或是看不起他,很轻易就露出破绽。
    他刚才一个个问过去,千金大长公主吓得直打哆嗦,发誓站在姑母这边,唯命是从。也有对他不屑的,骂他是走狗,让他滚远点。还有精明的,一个劲的和稀泥,等武家亲兵亮出武器,才老实答话。
    从她们说话的口气和动作,他很轻易就判定出哪些人真心效忠姑母,哪些人摇摆不定,哪些人心怀不轨,妄想浑水摸鱼。
    裴英娘既不畏惧他,也不轻视他,他反而看不出她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转身离开。
    第164章
    回到相王府, 郭文泰罕见地越众而出, 想搀扶裴英娘下车。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
    裴英娘朝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两人意会, 退开几步。
    杨知恩犹豫了一下, 也没上前。
    郭文泰没有真的碰到裴英娘,虚扶一把, 待她站稳,压低声音说:“贵主,从您和相王成亲以来,圣人只让我护卫您的安全,您和谁说了什么,我从未探听过, 圣人也从未问起。”
    在武家时,他敏感地察觉到裴英娘的防备之意,这让他心生警惕, 因为一旦裴英娘对他起了戒心, 他就不好继续保护她了。双方互相猜疑,很容易被人钻空子。与其互相防着,不如把话说开,或者再另派一个人来担任她的护卫。
    裴英娘低头整理藕丝锦绣陂巾,微笑着道, “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既然圣人没有问起过我私底下的言行,你以后更应该主动避嫌……你是从宫里出来的, 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让你听见武尚书和我说了什么。”
    郭文泰愣住了,顿了几息后,忽然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今天武家的赏花宴并非只是为武攸暨夫妇贺喜那么简单,接到帖子的世家公卿无一例外,家中都有男丁在朝中担任要职。
    宴席后,武尚书率领健仆,凶神恶煞,按着品级高低依次和命妇夫人们面谈,一个也没落下,那些命妇战战兢兢,有几个反应激烈的命妇被武家健仆当场抓起来捆了,塞到一辆卷棚车里,不知会被带到哪里去。
    除了太平公主,裴英娘是宾客当中最后一个和武尚书交谈的女眷。
    郭文泰大概能猜到武尚书在做什么,无非是在逼迫各家表忠心,他背后站着的人,是天后。
    所以裴英娘不希望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不是怕他向李治告密,而是将来一旦武皇后夺权成功,那他势必会遭到清算。
    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最好装聋作哑。
    郭文泰心思电转,那头裴英娘已经进了内院。他定定神,抬脚跟上,背后伸来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摁在他肩膀上,沉声道,“郭兄,我要出城一趟,王妃交给你了。”
    他回头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杨知恩扫一眼左右,低声说:“我刚刚接到消息,郎君遇险,生死不知,桐奴逃回来送的信……”
    郭文泰面色变了变,桐奴是李旦的贴身僮仆,跟随他一起南下。
    他心神未定,杨知恩已经转身走开,叮嘱属下,“守好门禁,保护好王妃。”
    亲兵们沉声应喏。
    他又扭头和郭文泰说,“别让王妃晓得。”
    郭文泰点点头。
    杨知恩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长鞭甩出一声脆响,领着八名黑氅甲士,匆匆离去。
    长史已经得到密探禀报,下令关门闭户,不管是府中家仆还是其他人,只许出,不许进。
    王府上下一时风声鹤唳。
    裴英娘不知道外头出了变故,回房更衣梳洗,拆掉发髻,卸下簪环,挽了个松散的垂髻,想小睡一会儿,冯德一路小跑进星霜阁,“娘子,天使登门。”
    宫里来人了?
    裴英娘只得坐回镜台前,让琼娘帮她打扮一番,天使代表二圣,不能随随便便穿着家常服饰去迎接他们。
    厅中熏香挂幔,婢女们煮茶调香,捧出时鲜果子、精美茶点,款待天使一行人。
    长史谁都敢拦,但宫中来人,怎么拦?一面让人领天使进院,一面匆匆换衣,亲自出面和天使寒暄,一个个打量过去,确定来者确实是宫中内侍,笑眯眯退下,和守在廊外的郭文泰说,“没有问题。”
    圣人疼爱王妃,时常颁下赏赐,或是召王妃去宫中说话,天使登门是常事。
    郭文泰嗯一声,隐入廊芜阴影之中。
    裴英娘很快换好衣裳,转出屏风。
    天使立刻迎上前,拱手道:“王妃,今天天气晴朗,大家晨起后游幸杏园,偶然听见乐坊有人在弹奏《春莺啭》,不知为何,忽然泪落不止,其后闷闷不乐,命我等请王妃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