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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节

      先帝走了, 姑母大权独揽,朝中大臣尽数归顺, 没有人能拦下姑母的脚步。
    她对太平公主疼宠呵护,不是依旧想杀掉薛绍吗?
    哐当几声,内殿传出香几倒地的声响, 中间夹杂着武太后冷静的斥责声和丘神勣慌乱的求饶声。
    武太后在发脾气。
    宫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武承嗣眼珠一转,蹑手蹑脚靠近几步,等在屏风外面。
    不一会儿,丘神勣被人拖出内殿。
    宫人告诉武承嗣:“六王亡故,丘将军护卫不力,太后雷霆震怒,贬其为叠州刺史。”
    李贤死了,姑母没有杀丘神勣,只贬谪他了事。
    武承嗣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迈进内殿,跪倒在地,“姑母,官道那头出了点意外,相王妃……她死了。”
    武太后有些惊讶,抬起眼帘,看着武承嗣,确定他没有开玩笑,稍一沉吟,问道:“怎么死的?”
    武承嗣一字不漏说完事情的经过,“侄儿亲眼所见,尸首怕是找不回来,除非把几座山全部挖空。”
    挖空也不一定找得到,山体垮塌下来的阵势太过恐怖,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碾碎一切活物。
    武太后怔了怔,想起明崇俨说过的话。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十七娘果真下场悲惨,尸骨无存。
    可惜啊,武太后摇摇头,她其实很喜欢十七娘,留着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旦儿和执失呢?”
    遗憾只是一瞬间,既然人都死了,没必要多纠结,重要的是怎么利用十七娘的死获得更多利益。
    “相王和执失将军还在雨中寻人……”武承嗣抹掉脸上的泥水,道,“依侄儿看,三天之内,他们不会放弃。”
    “派人帮着找。”武太后吩咐侍立一旁的上官璎珞,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有几分香火情,不能让她葬身荒野,“把执失叫回来。”
    上官璎珞应喏,脸色越来越难看,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颤了一下。
    “姑母救我!”武承嗣爬到武太后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侄儿无意害死相王妃!侄儿想救她的,可是实在来不及……”
    他哭得凄惨,武太后一哂,“人都死了,再害怕有什么用?”
    武承嗣说不出话,只能一下接一下磕头,泪珠砸在毡毯上。
    武太后皱眉道,“罢了,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
    武承嗣呼吸停滞,等着武太后的下文。
    武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盯得武承嗣汗湿衣衫,才缓缓道,“你去和丘神勣做伴罢。”
    只是贬谪而已。
    武承嗣从惊恐中找回神智,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多谢姑母。”
    ※
    天黑下来了,车窗外雨声哗哗。
    裴英娘双手托腮,倚着车窗往外看,感觉到丝丝凉意,低头拢紧身上披的氅衣。
    半夏把煮好的姜茶送到她手里,“娘子,吃点茶驱寒。”
    她放下钿螺紫铜暖炉,接过茶盅,掀开杯盖,一股辛辣的刺激味道扑面而来。
    真不想喝。
    “我加了好几块糖。”半夏劝她,“很甜,很好喝。”
    裴英娘笑了一下,几口饮尽姜茶,茶水又辣又冲,甜是甜的,但还是很难喝。
    寂静里忽然响起狗吠,几点微弱火光由远及近,向马车飘来。
    周围的亲兵立刻握紧长刀,飞快蹿出去。
    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亲兵们让开道路,火光继续靠近马车。
    漆黑的夜空垂下万丈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等到人走到近前,裴英娘才看清他们。
    摇曳的火光映出李旦轮廓分明的脸孔,他眼底幽黑,脸色阴沉如水。
    “阿兄。”裴英娘掀开软帘喊他。
    这一声呼唤让李旦的脸色缓和了点,他抬脚登上马车,半夏避了出去。
    裴英娘眉头紧蹙,捧起李旦伤痕累累的双手,他亲手跪在地上扒开碎石,指甲全部裂开,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他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豪奴环伺,蹭破一块油皮跟随的侍从们就要吃挂落,现在这双手却几乎要废了!
    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小心翼翼帮李旦清理伤口,“你明明晓得我不会出事的……”
    执失云渐在马车上和她说好了,趁武承嗣不注意的时候,早有人悄悄把她带走,山崩是火药造成的,军中的工巧奴经验丰富,准备了数月,能准确把握火药炸响的威力和角度,一切计算得很完美,她压根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旦不说话,猛地抽出手,俯身抱住裴英娘,抱得很紧。
    他知道她不会有危险,知道她肯定不在那辆马车里,但是听到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声,还是觉得恐惧绝望。
    武承嗣和其他人没有见过火药炸响的情景,以为只是单纯的雪崩,他不信。
    执失云渐竟然敢瞒着他定下这么冒险的计策……
    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李旦双眼紧闭,眼睫剧烈震颤,满身脏污泥泞,看不出衣袍的原本颜色,袍袖间不是熟悉的墨香,而是泥土腥气。十指还在不停流血。
    结实有力的手臂箍在背上腰间,裴英娘喘不过气来,试着伸手拍拍李旦,“阿兄,我没事,我好好的呢。”
    李旦一言不发,双手揽得更紧。
    裴英娘挣了两下。
    李旦松开她,眼眸低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声音里压抑着让她头皮发麻的怒气,山雨欲来,“为什么答应配合执失云渐?你对他真的就如此深信不疑?”
    几个月前,察觉到执失云渐的种种反常之处,他让王浮提高戒备,王浮送回密信,回禀说执失云渐是自己人。
    那晚李治单独留下他说话,也一再强调,执失云渐值得信任。
    李治临终嘱咐,李旦不想让李治走得不安心,犹豫片刻后,答应会放下心防,和执失云渐里应外合。
    但那不表示他真的和执失云渐推心置腹!计划排演了很多遍,反水的内应是郭文泰和他的心腹,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带走英娘,而不是让执失云渐抢走马车!
    他绝不会把英娘的安危交到执失云渐手上。
    可英娘却在一片混乱中,毫不犹豫的和执失云渐唱了一出大戏。
    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险些夺走他的全部理智。
    李旦眼底浮出几丝阴鸷之色。
    裴英娘呆了一呆,连忙道:“不,他拿出阿父的手书,他是阿父的人……我信任阿父。”
    她不相信执失云渐是那种不折手段的小人,刚好李旦之前和她说过会趁乱送她离开。执失云渐带走她,和她剖白内情,取出李治亲笔写下的遗诏,她看到郭文泰就混在执失云渐的随从里,才点头答应的。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笑容冰冷。
    “我不想体会什么是失而复得,得到了,就要好好守着,一刻不能松手……”他抬起裴英娘的下巴,手指上的鲜血蹭到她脸上,“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
    英娘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
    他既和执失云渐合作,同时也提防执失云渐,但是从头到尾,他没有想过还得防备李治。
    阿父待人温和,处世的手段却偏于独断激烈,这个计划必定是他定下的。
    车窗外几声叩响,杨知恩在外面道:“郎君,前方有马蹄声响,宫里的人快来了。”
    戏还得演下去,好让武太后确信他和执失云渐彻底决裂。
    李旦用手背一点点抹去裴英娘脸上的血迹,低头蹭蹭她的脸,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他掀帘下车,皂靴踏过混杂着积雪和黑泥的山路,西风狂卷,雨丝灌满他的衣袍。
    山下的人还在搜寻,雨势太大,没法点灯笼,刚点起灯烛就被雨水浇灭,亲兵们打伞护住火把,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地方。
    挖了一天,他们只挖出一堆零碎山石。
    如果裴英娘真的陷在里面,她会有多害怕,多绝望,她孤零零一个人……
    李旦走向执失云渐,双眼赤红。
    军士们提心吊胆,纷纷上前,“大郎君,我们继续找人,您赶紧离开这里。”
    执失云渐摇摇头,“你们别管。”
    杨知恩和王府亲兵拔出佩刀,把李旦和执失云渐围在当中。
    有人想靠近,杨知恩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周围的人吓得一个激灵,作鸟兽散。
    不远处水声轰隆,接连落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山体垮塌,河岸边冲刷出一座瀑布,浊流顺着山势蜿蜒,飞流直下。
    李旦接过亲兵递来的一把长刀,手腕一翻,雨水打在刀尖上,暗夜中反射出阴森冷光。
    执失云渐闷哼一声,手臂多出一条伤口,鲜血如注。
    李旦神情漠然,“为什么瞒着我火药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
    任伤口暴露在瓢泼大雨中,执失云渐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际,脸色苍白,他原本的肤色就比常人要白,此刻这白中又多了几分惨然,“明崇俨的死因……相王可查清楚了?”
    李旦当然查清楚了。
    李贤怀疑明崇俨散播他的“真实”身世,派人暗中截杀明崇俨,但是他的人手还在路上时,明崇俨已经一命呜呼。
    深受二圣宠信,时常被二圣召到宫中问政,前途无量,炙手可热,马上就能升任三品官的明崇俨,没有死在暗杀当中,而是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山匪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