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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朱台涟栖身于远处一座旧屋的屋顶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幕。待见到安惟学扑到安夫人近前,其余王府侍卫也依照之前吩咐的迅速朝那边围拢过去,朱台涟方站起身,对身后手持硬弓的钱宁赞了一声:“箭法确实不错。”
    “呃,嗯……王长子过奖了。”钱宁显得有些发懵。
    朱台涟顺着一侧的残破墙垛走下地来,回身问他:“怎么?没杀过人?”
    钱宁垂着头跟上他:“也不是……先前掌刑逼供,街头斗狠,也伤过人命,不过,杀女人……还是头一遭。”
    见朱台涟不再说话,钱宁跟上来道:“王长子,您能否跟小人多说两句,今日这活儿……到底是为啥呀?”
    安惟学是刘瑾的手下,亲手杀了他夫人就相当于与刘瑾一派结下梁子,纵使以后有机会将功折罪,也难免会有许多麻烦。钱宁可以毫不犹豫听命下手,确实算得上通过了一次考验。但钱宁觉得,朱台涟唆使他来做这事,原因肯定不止于试探他。
    朱台涟回头瞟他一眼,冷声道:“这还有何不好索解?安惟学的女人罢了,我不能叫我妹夫为那种人行险!”
    第55章 亦有真情
    钱宁含糊应答, 心里疑惑重重。依白天看来, 他还以为朱台涟对邵良宸的身份有所洞察,起了疑心,这般看来, 却又不像。大舅哥疼妹夫能疼到这份上,也是罕见了。
    “将弓箭丢下, ”两人一前一后朝人群聚拢的那边走去,左近没有旁人, 朱台涟吩咐道, “你记着,此事不得外传,尤其不能叫二妹夫知道。这是为他好!”
    “是, 王长子放心。”
    已知钱宁来安化的目的, 如此交代还有没有意义,朱台涟也拿不准。但方才那种境地, 他确实没有其他人选可用, 侍卫当中擅长射箭的极少,射术最好的都还及不上他自己,他也没有把握能在那么远一箭致人死命,而钱宁既然敢在他面前夸口射术过人,就一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想要达到目的,他只有钱宁可选。但做事的是钱宁,被妹夫知道恐怕就无可避免。
    朱台涟暗暗喟叹:被他知道就知道吧, 或许叫他们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钱宁此刻心中疑惑更盛——怎么王长子对邵侯爷,就像大人护着自家孩子似的?难不成……
    他自己私生活可谓放诞不羁,早年娶过妻也纳过妾,结果几年之间妻妾先后都染病过世,他如今又是光身一人,尚未续弦,近年来就愈发不思节制,青楼妓馆逛过,相公堂子也逛过,既包过女戏子,也包过男戏子,对时下流行的男女通吃这一套十分熟稔。
    是以见了朱台涟对邵良宸的关照,很轻易地,就想到那边去了——不得不说,人家那两位看着是挺般配的……
    何菁一直在桃园正房次间里坐立不安地等消息,还特意差了绮红过去大门那边守着,以便邵良宸刚回来时不便立刻回这边,也能叫她及时听到结果。
    更漏滴答轻响,银指针刚过了亥正,邵良宸便与绮红一同回来了。
    何菁听到院里的动静,快步迎到正屋门口,一看见邵良宸进来时脸上的神情,心就凉了下去。
    “人……死了?”
    “嗯。”
    何菁顿时落下泪来,她还只是因为痛惜一个萍水相逢的好人遭难,邵良宸远比她还要难过,见她落泪,都不知能说点什么安慰她才好。
    令他意外的是,何菁完全没要他安慰,很快便收住了眼泪,抬袖擦了擦脸,过来为他接过披风道:“烟翠已备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漱,准备歇了吧。”
    邵良宸有些看不懂她这反应,因跟前还有下人在,也不好多问,便先去了对间洗漱。
    等他洗好,回到东梢间的卧房时,何菁迎面为他递上一杯热茶,道:“快歇歇吧,你定是累得很了。”
    邵良宸随着她在圆桌边的绣墩上坐下来,拉了她的手道:“菁菁,我说过,你若心里难过,无需在我面前忍着。”
    何菁摇头苦笑:“不瞒你说,那时见你走时,我很想嘱咐你,务必要尽力救安夫人出来,可我又想,怎么能为了个外人,就叫你去冒险呢?所以就没有说。你放心,我不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咱们面对何样的形势我都清楚,哪会真有那么多的关心摊给外人用?”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才在这屋里等着,我一直心神不宁,为安夫人担忧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其实是惦念你。除了你的安危,其它什么都不值得我去在乎,我只想要你平安无事。别人有别人的命数,我们自保尚且不易,管不过来那么多。”
    若论危险,邵良宸上一次对敌袁雄比这一次还要危险,甚至与她初见那日深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比今夜更危险,可只有今晚何菁才真切体会到为他担心的恐惧。
    劫持安夫人的悍匪是何来历,有多少人,装备了些什么武器,筹备了哪些陷阱,她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去了,会落个何样结果,一点也无从猜测。万一到时演变为上百人的大乱斗呢,万一人家从军队里偷拿来了地雷火铳等火器呢,到时如何保证他不会受伤甚至丧命?
    这样的等待何其煎熬!往日平静时候,总想着这个也想救,那个也想保,不但想要自家人全都平安无事,连头一天见面的安夫人也极其惦念。等临到这种时候,“贪心”才被迅速消磨,从祈祷所有人都能化险为夷,直至“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哪怕天塌了,其他人都死光了,我只要他平安就好!平生头一回体会到对一个人如此地惦念,何菁深深感到自己往日“大方”得好笑:我连他有风险时都帮不上忙,还有什么余力去关心别人?
    邵良宸听得心头一片温暖熨帖,原本沉重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听上去,自己在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接近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
    他拉过她的手来,挨在自己脸上,闷头默了一阵,抬起头道:“今晚的事,有很多的内情。”
    何菁自也想得到那不会是一场简单的绑票,便道:“说说吧,我看得出,你也想说。”
    邵良宸心里确实很想说,嘴却并不想说,亲口叙述起这段短短过往,就好像用心去鞭策着嘴服一场苦役,话说出来,心里是畅快了,嘴却十分痛苦。
    “……最后检视地上那些尸首,安惟学认出其中确有几个都是曾经与他直接有过龃龉的下层军官,想必是早就有心对付他,只是未得机会下手,这一次是趁着许多军官齐聚安化城的机会,那些人混了进来。绑架安夫人诱他前去,就是想要与他闹个鱼死网破。所以说,人家就是与他拼命来的,如今只死了一个安夫人,还算好的。”
    何菁听完,怔怔道:“可是,依照你的计策,倘若没有那支冷箭,还是很有希望能将安夫人救下来的吧?”
    邵良宸深深一叹:“是啊,会是什么人射了那支箭,我想不出,如今安化城中鱼龙混杂,可能有此嫌疑的人,太多了。二哥带去的仅有百来人,也不够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有人暗中动手行凶,也很好寻得空隙。”
    “但是,其他那些人不是都该盼着安惟学死么?他们又不知道过去交银子的人是你,干什么要提前一步杀人质,而不是等着那些人杀掉安惟学?亦或是……直接将那支冷箭射向你?”
    “是啊……”邵良宸垂下眼陷入沉思,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外人当中,没有谁会只想杀安夫人而不想杀安惟学,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射杀安夫人,对谁最为有利?明显就是正提着银子代替安惟学过去救人的他,那个行凶之人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
    可是他又无法确定,现在也就不太想说出来乱何菁的心。她毕竟是个没经过大风浪的女子,刚刚还在交谈的人猝然被杀这种变故已经对她刺激不小了,没必要再让她多听一条尚无根据的猜测。
    “不早了,睡吧。”邵良宸起身朝床榻走去。
    何菁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说,倘若那支冷箭真是射向你的,你有本事躲得开么?”
    邵良宸驻足片刻,答了声“或许可以”,就坐上床边脱了鞋,不待躺下,何菁忽然扑上来,坐到他身边,紧紧搂住了他。
    “以后……还是别去管这些闲事了,胡太医的侄女又如何?别人要伤她,你力所不能及,不管也没有错。”她声音都打起了颤,再抬头时,眼中已闪起泪光。
    邵良宸心里又是甜又是苦,真真是复杂难言,搂着她安抚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冒这种险了。确实也是,为皇差卖命已经风险不小,若是再为管闲事丢了命,那当真是冤死了。”
    他有意说得语调轻松,何菁却仍摇着头,带着哭声:“你说说,万一那支箭瞄准的是你,我该怎么办?我到时……就算想给你报仇,都不见得报的成!”
    邵良宸忍不住嗤地一笑:“我还当你要说,万一中箭的是我,你就也不活了呢。”
    “那怎么行?”何菁狠狠擦了擦泪,一脸的坚忍倔强,“好歹也得查清是谁害你,将来拼了命也要给你报仇才行!我才不是听说男人死了就只会自尽殉情的蠢妇呢,那样不等于是人家杀一个,我还要白送一个,让人家白赚两条人命吗?”
    殉情?那也要有情才行啊,听她这意思……
    邵良宸心神荡漾,手上为她理着弄乱的头发,略略含笑道:“可是,你若是为了给我报仇把命丢了,还不是等于白白为我殉情了?”
    何菁却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摇了摇头道:“咱们本就步步危局,还是别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为好。”她爬上床,为他理好了枕头床褥,“反正,你要记得小心行事就是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拿人家不当回事啊!”
    拿她不当回事?邵良宸啼笑皆非,随着她躺下来道:“好好好,我可拿你当回事了,以后一定更加拿你当回事。”
    床头鹤衔灵芝紫铜烛台上的长明灯火柔光淡淡,何菁是一躺下就闭了眼,邵良宸却望着她,久久等不来困意。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菁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般担忧我的安危,是因为感念我待你好,觉得我是个像安夫人那样的好心人,不该命中遭劫;还是因为我是你丈夫,你觉得身为妻子就该体恤我的安危;还是……另有其它什么缘故?”
    何菁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我想过,这三个缘故都有。”
    邵良宸立时心跳加快了几拍:“你确定是……三个?”
    何菁睁开双目,很笃定地点了头:“而且,那第三个,才是主因。”
    邵良宸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心口迅速散向四肢百骸,真真是心都要化了,先前每每感受到她的关切,他也曾疑心过她对自己也有了真情,却一直也不敢真去抱希望。竟然还有机会得回她的真心之爱,这一刻真觉得自己简直幸运得过了头,全天下都再没人比得上自己好运了。
    他紧紧搂过她来亲着,不断轻唤着她的名字,再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这样柔情泛滥的时候只会想做一件事,可他刚将手探进何菁的中衣,就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勉强笑了笑:“安夫人是个好人,咱们没办法替她做什么,好歹,多为她斋戒一宿吧。”
    这话说的也是,邵良宸也发觉自己精虫上脑得不合时宜,便讪笑着缩了手躺好,心里却猛然想起,已经准备了许久,想要对她开诚布公的那番话,是不是现在可以说了呢……
    他竟然为这点表白就感动得稀里哗啦,何菁觉得很有些好笑。他这么好,她爱上他不是顺理成章的么?不然呢,难道她还会对前世那个渣男旧情难忘?都快二十年了,别说旧情,她连那人的长相都记不清了,原先想起他来还会隐约有着心痛,现在心里有了新的爱人占据,想起他就像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除了一点点残存的烦恼之外,别无他感。
    她确实是真心爱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现在她很肯定这一点。
    何菁将手覆在邵良宸手背上,闭眼躺了一会儿,偶然睁眼一看,邵良宸正直直望着她,似是心事重重。
    “怎么了?”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邵良宸觉得唇齿艰涩,心跳得简直快要冲破胸膛一般,“其实很早以前便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
    第56章 各打算盘
    “那就别说了。”何菁竟然痛快插口打断。
    邵良宸大为愕然:“你就不好奇么?”
    何菁淡淡一笑:“一点好奇算个什么大事?你是那么细心持重的人, 你都觉得不方便说, 就一定是明知这事说出来可能有坏处,既然如此,就还是不说的好。你犹豫了那么久都没说, 我猜,这事即使永远不说, 对咱们将来也没有害处吧?”
    邵良宸愣愣道:“呃,好像……确实是。”
    何菁在他手上握了握:“所以呢, 就不必说了。横竖现今是你待我真心, 我也待你真心,其余细枝末节,都无需在意。”
    他忍了那么久不敢说, 偏赶在确认了她的心意之后想说, 足见那事说出来必定会惹她不快,他是怕从前说出来, 她可能会反应过激, 甚至会离开他。依何菁猜测,左右不过是女人的事,既然能确定已是过去时,对将来没有影响,那还何须非要听听来给自己添堵?
    人适当过得糊涂点, 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她前世就失败在不懂这个道理,总是可丁可卯地计较个没完,才会耗光了彼此的感情, 落了个那样结局。再说真要细论隐瞒的事,她还不是也有瞒着他的?少知道一点也不吃亏。
    邵良宸觉得着实不可思议,她前世曾是多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呢,一点点小事她都要分析出个前因后果谁对谁错,许多时候他们也正是因此才会吵架。今生见她处处乖顺服从,原还只当她是为着恩情和出于义务,现在看来并不尽然,她是真的看开了,真的豁达成熟了。
    是不是也还有着另一重原因呢?会不会是因为她对他的爱与珍惜,都已超过了对前世的那个他,才会情愿多包容他一些?
    邵良宸很愿意相信是这样。
    其实若论真心,他本也不想说。他想得很明白:要是现在的我与从前的我分成了两个人,一同站在她面前让她选,她必定会选现在这个我,那我还有什么必要让她在心里把这两个我合二为一、平白给自己减印象分?
    只是从前不说的话,总觉得对不住她,现今是她叫他别说,他乐得听命。其实对她而言,能把前世经历看做过眼云烟不再在乎,将他当做一个全新的爱人看待,未尝不是好事。
    所以说呢,确实还是不说为好。
    这些话一说,邵良宸不觉又多爱了她一重,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耳畔亲了亲,含混道:“菁菁,你真好,我真爱死你了。”
    何菁都快睡着了又被他亲醒,迷迷糊糊地推着他道:“你该剃须了,胡子茬扎死我了。”
    哪儿有?邵良宸摸了摸下巴,明明还挺光滑的。话说,这具身子天生就是别人眼中的兔儿爷,从来胡须都不茂盛,还不及前世……
    蓦地心头一动,前世她想拒绝他去亲她的时候,不就时常会说“你该刮胡子了”么?
    方才释然的心境不觉又添了一抹纠结,邵良宸真有些迷惑了,她潜意识里似乎仍对前世那个他念念不忘,这究竟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底是揭过重来好,还是旧事重提更好呢……
    “你说他俩这会儿做什么呢?”
    自从昨日午后确认计策“成功”之后,朱奕岚已经不知第多少回问起纹儿这个问题,每一次问起,她都是满面憧憬,似乎已然亲眼看见何菁夫妻反目,看见姐夫对娶了姐姐悔不当初,痛心疾首,恨不得立时与之离异,换上一个待他更真心的妻子……
    可惜纹儿这一回对她的附和却没有从前那般积极,总是听她憧憬完了就说句“大约是吧”、“想是如此”来敷衍以对,很令朱奕岚扫兴。
    她近身使唤的丫鬟和妈妈共有六人,但闲来无事的时候,朱奕岚往往只留纹儿一个在跟前,余人都退去榧园的正房之外待命。是以,当榧园整个儿被荣熙郡主派来的下人控制住,除纹儿之外的下人都被带出去问话的当口,屋里的朱奕岚与纹儿竟浑然不觉,仍在就姐姐姐夫的婚变话题闲聊着。
    “姐夫会娶她,还不是看中她的身份?真要比身份,她又如何比得上我?她娘不过是个戏子,生她还是在府外,也就是父亲情愿给她这个体面,不然的话,你说说,一个去到京城生下的野孩子,怎能证明是我们安化王府的骨血?说出去都要惹外人笑话的!”
    朱奕岚正歪在次间的美人榻上说得兴致勃勃,忽听门帘之外传来一声冷笑:“这事儿惹不惹人笑话我不知道,只知道,做妹子的算计姐姐的男人,还算计得如此无遮无拦,说出去铁定是要惹人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