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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剑能防火,牧谨之以剑防身,顿时火光中只剩刀光飞影,被甩入潭中的火团兹兹灭掉,然而残留下的火团很有生生不息的精神,当即又再次分出一模一样的家伙,牧谨之再剑法精确,也难免额头渗出一层热汗。
    但他只能在潭水上迎敌,想必对方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再到林中,火一旦点燃了山林,就会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噩梦。
    不远处的上空山风遥遥吹来,还越有吹越吹大的架势,牧谨之横架刀在胸前挡住一波不要脸的偷袭,火团烧在长剑黝黑的剑面,这黑剑不仅生的古怪,长度也比平常宝剑要长上一大截,若不是牧谨之身材高大,一般人佩着那就是拖地地份。
    此时,牧谨之单手横陈举剑,以三指从剑端擦至剑尖,所过之处剑火顿灭,剑身不仅没有丝毫烧伤,反而越发晶亮凶咄。
    牧谨之双手握在剑柄上跳入潭水里,水深及膝,牧谨之借力自上往下将剑插入潭水中,当即整片潭水表面沸腾出一片雾气。
    牧谨之对着眼前一片虚妄般的白雾,开口说了句。
    “师傅,好久不见了。”
    第37章 第三十四计
    话音刚落,也就是正对着牧谨之的方向,一把似老非老的笑声似夜枭凄鸣般自杂草丛间稀稀落落阴阴渗出,像是隐忍着按耐不住高亢的笑意,硬生生其砍得节节破碎,衬着周围烧得一片狼藉的残局格外阴森诡秘。
    而原本牧谨之斜上方还坚持着的几个火团徒然落地,失去依仗般陨灭下滑,划出道道流行般的亮影,兹呜几声砸下水面。
    喧嚣落尽,仿佛闹剧收场,一切回归于寂静。
    牧谨之看着水面再度腾起的热雾,对着草丛那边不咸不淡恭维了一声,可惜听着也并不像什么肺腑之言:“师傅内力又精湛了,徒弟佩服啊佩服,不过,每次见我都要如此阵仗,真叫徒弟我受宠若惊呢。”
    草丛里窸窸窣窣,人在后头,却始终不显身,那声开口吃吃笑说:“你受的起,受得起的,莫要再谦虚,谨之平日的辛苦为师都看在眼里,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你,你看为师的布置,都是费了心思下了力气的呢,如何,是不是很开心,很感动呀?”
    “师傅盛情,徒儿受之有愧,下次就不劳驾您老费心了。”
    牧谨之这会嘴上说得轻巧,其实此刻气息多少还是有些紊乱,更别提几度火团从脸颊面擦身而过,虽不严重,左脸却也被烧留下一大片薄红,耳廓破了层皮,热汗淋漓沾在上头,就像满满一罐子辣椒油喷在伤口处一般,火辣辣的疼。
    不过他向来是个不外露的人,钱与疼,可都是不能随意给人看的东西,于是脸上越发淡定自如,全然看不出他对这位躲在暗处并不现身的师傅究竟是喜还是怒。
    天下草木竹石,在高手眼里均可为器,之前峰顶仇韶欲杀他,用的那招便是以气控水,如今这场看似蹊跷诡异形如鬼魅的伏击,其实说起来也大同小异,用浑厚的内力,加以精准得近乎鬼斧神工的操控力方能像方才那般如鱼得水。
    吃暗亏谁也不喜欢,牧谨之同样如此,虽说尊师重道是正道,可惜对上这种恨不得招招将徒弟往死里招待的师傅,牧谨之也冷不丁的冷笑起来:“招待我便算了,还要连带招待全这些花花草草,师傅可真阔气。”
    “哼,没有你在白教的日子阔气哟。”那声音酸溜溜道。
    牧谨之更加客气,“那师傅若觉得好,自己也可以去啊,徒弟巴不得呢。”
    刚刚火势汹汹,路数看似捉摸不定,其实几次猛攻都朝着他项上这颗脑袋,以火烧燎原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当做杂草寸土不饶的烧干净。
    原来如此啊。
    牧谨之脑筋转得快,顿时明白这回鸿门宴的来头了,他拔剑跃出寒潭,踩在潭边凹凸不平的地上,水迹斑斑落在地上,淅淅沥沥拖出一条水路,他步伐稳健得就像终于发现老鼠窝所在地的老猫:“许久不见师傅,徒儿心里可想您想得紧,说起来,之前徒儿孝敬给您的生发膏,那可是白教神医开的独门生发秘诀,想必师傅的头发这回可长出来了吧?”
    藏在林中不知何处的人哽了下,树梢沙沙作响,仿佛是气牧谨之哪壶不开提哪壶,声中咬牙切齿:“……你个混账小子,你——你想干嘛,别进来,再进一步老子剁了你的脚!”
    牧谨之浑身湿淋淋,衣袍早被烧得残缺不齐,比枉死的水鬼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他微笑依然往前踏去,知道对方又躲得更远了,再踏前两步,野草被靴子踩在下面吱吱作响。
    “真的没用吗,徒弟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师傅,有句话叫讳疾忌医,你越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头发就会掉的越厉害,到时候真到了全掉完的那一天,师傅估计就会被误认为少林中人,那多便宜他们啊。”
    “……混蛋!老子跟那帮老秃驴誓死不对盘,谁敢说老子剁了他,你个白眼狼想看老子笑话是不是,老子先剁了你以敬师门列祖列宗!”
    牧谨之眼疾手快退后半步,他退得巧妙,勉强与对方箭矢般射来的剑气距差一指之宽,牧谨之退至原先上岸的地方,“师傅找我来,不会就是为检查徒儿武功的吧。”
    “……哼。”
    “哦,那就是生发膏有用,师傅想再要是吧?”
    “个兔崽子。”那声音冷道:“耍嘴皮子还耍出花样了是不是,老子今天找你是谈正事,正事的!”
    牧谨之的剑杵在一侧,把头靠在身后的树杆上,一身水就像滴不完似的在身下汇起一汪水渍,“正事的话,信中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您说您,自己肾亏爱起夜就算了,总拖上我这时候见,徒儿不比您啊。”
    “哼,老子就是要找你,所有的事都含糊带过,你当老子眼瞎么!”
    牧谨之:“这不怕您上了年纪,眼睛累得慌吗,这可都是徒儿的拳拳孝心呢。”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又变了种调调,不似一开始尖锐刺耳,却是牧谨之熟悉的强调了。
    “仇韶的行踪,每一日都要记录下。”
    一开始被吓散的萤虫又渐渐汇聚在潭边,牧谨之的姿势凝固在萤火中,眼帘半搭,似睡非睡的嗯了声,声很沉,却又快得急不可察。
    “自从上任圣女死后相思堂便一落千丈,加上西域新教蓬勃,现在的相思堂已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年找上白教不过也是为了找个靠山,不足为患,就怕……”
    “这倒不会。”牧谨之懒懒回道:“仇韶虽任性独行,但十分看重白教,断不会为相思堂出面给白教惹一身骚。”
    那声音思考半晌,应该是在判断牧谨之这话的可信度:“你不要以为仇韶真的好糊弄,他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做事从不按部就班,毫无章法,棘手得厉害,哼,你以为这世上最难掌控的是聪明人?”
    聪明人多会避害趋利畏死乐生,自有一套自己行事判断的准则,想得多,反而顾虑多,顾虑多,反而好琢磨,但仇韶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基本而言,仇韶是个不爱讲道理的人。
    一个不讲道理无所畏惧又爱横行霸道的家伙,才是最难缠的。
    牧谨之不置可否,还笑了数下,看起来颇为赞同。不多时,乌云彻底遮蔽住山间残月,林梢再度摇晃,牧谨之半弯下腰,一手做出恭送的姿势,黑暗中,那声音留下最后一句,飘渺如风,恍惚难觉。
    “你啊,可不要忘记当年九门十二派的下场。”
    牧谨之仿佛真的靠在树后睡着了,被水浸湿的长发一缕一缕搭在肩上,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千锤百炼过,不会被任何风吹雨大动摇分毫的塑像。
    九门十二派,一提此名,很少江湖人真能做到面不改色。
    十年之前,白教教主仇景突亡,仇景子幼,教中上下人心不稳,正值春秋多事之季,九门十二派乘此良机突击白教,二十一个门派统共四百七十六位精英弟子,他们自信满满,因为怎么看,这都是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的确,那是场屠杀,只是被屠杀的,是九门十二派而已。
    这就是白教仇韶的初战——
    无一活口,无一生还,九门十二派就此绝迹于江湖。
    从此,天下再无宵小敢触白教逆鳞。
    第38章 第三十五计
    仇韶是站在二楼窗户边一路目送相思堂大弟子狼狈离去的,他当然清楚就算这些人拿出孟姜女哭长城的魄力,以牧谨之奸诈狡猾的能力也能有一百种方法拒绝得干干净净,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应付人方面,牧谨之的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赋。
    而他默认了牧谨之这一做法,因为他总不能因自己的一己私心给白教带来过多的麻烦——
    相思堂传说有起死回生秘术,这事,长老不信,吴凌不信,想必说出去也没有多少人会信,来的路上牧谨之就旁敲侧击的说过当年南疆也曾盛传过一阵起死回生的消息,后来白教派探子去查,最终也证实不过是用蛊虫控制死尸制造出的假象罢了。
    人死不能复生,阎王爷收下的人,就没有吐回来的理。
    这些仇韶都清楚,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会费白教一兵一卒,他会承担自己的任性,因为对他而言,与父亲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都是难能可贵的希望,会为了哪怕被视为虚无缥缈的希望而赴汤蹈火的,对仇韶而言只有这一件事而已。
    就算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无所谓,说起来,仇韶至今还没去过西域,而他爹娘就是在西域相识的,据说其中还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故事,仇韶自幼失怙,哪怕他现在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对父母的过去产生这样那样的遐想,可惜他常年坐镇教中,不晓得多少江湖八卦,他曾追问教中长老,可惜数位长老全都理直气壮不肯多谈,就算谈,也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以下这种情况——
    “老教主当年谈情说爱的事,咋们怎么晓得呢!”
    “尊主觉得老朽是喜欢听人墙角的人么?”
    “就是就是,非礼勿视君子之道,别看咋们是粗汉子,这点道理我们还是知道的。”
    仇韶被倒打一把,“不,本尊并非这个意思。”
    “……夫人的样子?嗯……这个嘛……对了对了,尊主的眼睛就跟夫人长得很像啊。”
    “别瞎扯!老夫可是看着老教主长大的,尊主的眼睛明明跟老教主长得一模一样,你个老眼昏花的老王八,哼,当年就知道在老教主面前溜须拍马点头哈腰,结果现在连老教主的样子都记不住,其心可诛啊!”
    仇韶:“……两位长老能别吵了么,本座还有事要问……”
    “——我干你祖宗八百代,妈的,尊主您可别听这老家伙的话,都是污蔑啊!这老家伙记恨当年比武老输给我,哼,明的胜不了老夫,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小人,你这个老小人!”
    “老夫输给你?哈哈哈,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说,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老夫输给你过,你说啊,说不出吧?”
    “……几十年前的事你要老子怎么说,今天咋们就当着尊主的面比一场,老子要打到你认为止——老小人,看招!”
    “接就接,莫要当老夫怕你!吃一记老夫的九雨鞭——”
    仇韶就见这两位曾经叱咤过武林多年的八旬的老头摆出架势,双方嚷出招式名后,敌不动我不动的相互审视,然后谨慎的退后,拄着拐杖绕圈退后,直到退到两方都觉得即可攻又可守的距离。
    仇韶站在距离中间,发现话题早就从这一段狂奔乱跳到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局面上。
    半柱香后。
    “算你好运,老夫今日忘了带鞭,饶你这次下会再战!”
    “去去去,赶紧滚回去,以后记得出门带好,免得说老子胜之不武。”
    “……罢了罢了,老夫今日约了人去茶馆听小曲,不跟你多说。”
    “哎,等等,老秦等等啊,什么小曲?”
    “春春春月夜啊。”
    “……老子也要听!现在就走?等等,带我一起啊!”
    在仇韶看来,长老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合纵连横的复杂,所以无论再怎么左拼右凑,他都无法从长老前辈们的口中拼凑出自己父母应有的模样。
    仇韶心情难免有些郁郁,早上准点,牧谨之同独孤风一起来敲门送早饭,仇韶嫌客房太小饭菜的味会经久不散,将吃食搬下一楼途中,仇韶注意正在下楼梯的牧谨之似乎有些不一样,他再定睛上下扫了半天,才注意到对方披在身后的头发比昨天足足少了一大截,似乎是被利器整齐利落从中割断一样。
    仇韶有些好奇,又怕问了对方会诬赖他在关心,举棋不定间,幸好身边的独孤风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眼的家伙,一发现情况,张开就问:“咦!牧护法您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仇韶对独孤风颇为赞许的看了一眼。
    牧谨之走在最前头,闻言回头,不经意与仇韶对了一眼,他一边将碗筷摆好,一边应道:“也没什么,早上做菜生火时不大小心,头发飞进去了。”
    独孤风很扼腕:“这样啊,那可真可惜,下次叫小二过来帮忙啊,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搭把手的!”
    “那倒不用,教主吃惯教里的口味,我来就可以了,多人了反而还不好管。”
    仇韶在这两人你一答我一回的时间里,已经闷不啃声吃下去一大碗小面两碗肉粥外加数碟糕点。
    仇教主的食量与武功同样深不可测,独孤风初时惊诧,现已麻木,只见仇教主用慢条斯理的姿态却同时风卷残云的速度卷干净自己面前的肉菜,擦拭了下嘴,开了金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仇韶是个在饭桌上几乎从不说题外话的人,所谓题外话,就是与吃这顿饭毫无关系的话,顶多说几句诸如再来,加满,还要……之类的命令,所以仇韶这一开口,还端着半碗粥,右手筷子上还夹着一点下粥的腌菜的牧谨之就愣了下。
    “尊主?”
    牧谨之在最开始的那一瞬间,其实以为自己是怀璧其罪,在已经接近空荡的饭桌上,他筷子上那点腌菜似乎也能与这个成语扯上一星半点微妙的关系。
    独孤风也咬着筷子迷迷瞪瞪看过来,在两道由左右夹击而来的视线中,仇韶目不斜视地放下筷子,轻描淡写:“白教子弟,不孝敬,不尊敬,对不起高堂的,就是与本尊作对,当以教规处置。”
    牧谨之沉声道:“属下明白。”
    面对这莫名肃然一触即发的冷酷气氛,独孤风大气也不敢喘地屏住呼吸,也不敢胡乱看,所幸仇韶只是说说,说完就起身上楼,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