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老了老了。”桑意伸手按他的太阳穴,微微笑着:“总算小花儿也没事,此事结束,别想这么多了。”
“也是。”他把那只在自己太阳穴上胡乱揉着的手拿下来,握在手心。他看着身边眼神明亮的人,最后也轻轻笑了笑。
另一边,花大宝吐完了不该吃的东西,神清气爽地吃掉了两盘炸小鱼。由于花大宝“护驾有功”,又是刚刚才被半死不活地救回来的,花珏很纵容它,忍受了它蹬鼻子上脸的行为,甚而允许它占用了自己房中最软的那个枕头。
胖头狸花猫睡了,直打呼噜。玄龙继续洗他的碗,花珏却坐在书案前,举灯仔仔细细地照着他拿回来的那颗舍利子。他还是认不出上面的刻字,写得太小了,全部糊在了一起,最后他决定往里面填些丹砂,倒过来拓在纸张上,慢慢描着上面的线条,试图找出一些线索。
“你在干什么?”另一边,玄龙问。
“拓字。”花珏道。
“哦。”玄龙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和那只猫,怎么认识的?”
花珏磨着丹砂磨,不太明白玄龙的意思:“大宝……是奶奶捡回来的,流浪猫。”
玄龙又没声音了。
花珏耐心地将舍利子上面的纹路悉数拓印下来,用小楷又勾了一遍,仔仔细细从字形上揣度着那些方块字的而本来面貌。等他拓完,天也黑了,花珏将那几张纸扔到一边,准备明天再研究;他有些困了。
他打了水洗漱,解下缠在发间的红绳。玄龙见他要睡了,立刻也跟了过来,在他的床上坐了下来。
花珏接着耐心地给他指了个方向:“你的房间在那边。”
玄龙一动不动,花珏见状,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自己去睡奶奶原来的房间,却被玄龙一把拉了回来。
男人面无表情,声音低低的,似乎对他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行为感到有些委屈:“你的猫都可以去床上。”
花珏又叹了口气:“大宝是我养的猫,它刚刚生了病,不太舒服。”
玄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是你养的龙,我拔了鳞片,也很疼,不太舒服。”
花珏:“……”
似乎是为了让他放心,玄龙又变回了龙身,哧溜一下地滚去了床上,用爪子掀开一个被角,再拍了拍那下面的床褥,眼神似乎……有些期待。
花珏深吸一口气,忽然间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收留这条龙的做法是不是太冲动了点?
他爬去了床上,放轻了动作以免吵醒花大宝。胖头猫趴在靠墙处睡着,在他的左手边,玄龙变的小黑龙靠着他的肩膀,位于他的右手边。玄龙用爪子抱住他一只胳膊,将大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玄龙继续宣布:“我要和你一起睡觉了,花珏。”
花珏有气无力地道:“好了,不要说话了,要睡就赶快睡罢。”
这条龙挨着他时倒也很温暖,并不像蛇虫那样冰冷。花珏慢慢地也撑不住,睡了过去,玄龙一见他睡着了,立刻又化了人形,不动声色地将他揽在了自己怀中。睡梦里,花珏隐约有了感觉,却实在懒得再跟他计较,只在他怀里动了动:“你……真的是很不讲道理。”
玄龙道:“换汤不换药,只是一副躯壳而已,我是你的龙,没有不讲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2018年啦!新年快乐呀 (*≧▽≦) ~
第24章 魅凤篁
渐渐地,花珏适应了玄龙一定要抱着他入睡的这个习惯。这条龙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自己的行径要算作轻薄;花珏试图跟他讲道理,但玄龙对着他列出来的条例,干脆果断地在上面画了叉:“你说不准亲……已经亲过了,不算,而且我当时是在给你渡气。至于这一条,不准抱……”玄龙伸手摸了摸怀里人的脑袋,把花珏圈在怀中动弹不得:“已经抱过了,也不算。”
花珏:“……”
玄龙把花珏辛苦陈列的入住准则扔去了一边:“只有洞房一条,你忘了写。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等到你想起我的那一天,我就和你成亲。”
花珏怒道:“谁要和你成亲!”
玄龙抱着他一把翻了个身,用被子把他裹好,不说话。花珏跟他理论不清,就这样憋屈地睡了好几天,竟然接受了这样的生活。起初,玄龙总是先变成龙哄过他,然后在夜里变回人身将他抱着,他看见玄龙爬上床时还会呵斥几句,但这条龙没皮没脸的,后来更是连龙身都不化了,直接扑上来把他往怀里塞,好似他是抱枕一般。
花珏接着有气无力地道:“你还是……先象征性地变个龙吧。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玄龙一动不动,十分安然:“懒得变。”
花珏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以往他还有时间给那些个好看的公子哥儿们算命看相,不收钱权当饱眼福,自从玄龙来了之后,花珏脑海里整天就是他那张脸,和玄龙本人一样如影随形,帮他赶走了一段又一段桃花运。更有甚者,他去城主府中赴茶会,见到桑先生时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他这朵断袖花,还没来得及开放,便要被掐灭在萌芽之中了么?
花珏很有些惆怅。这天他照旧琢磨着那个瞧不清刻字的舍利子,看得头晕眼花。另一边玄龙洗了碗筷和衣服,把衣服晾在院中晒干,随后又帮他收拾起院落起来,折腾出一通哐啷声响。
花珏揉着眼睛跑出去,看见玄龙袖子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臂,正卖力地在他们家引水的小水渠背后鼓捣些什么。
“你在干嘛?”
“修整家里的风水。”玄龙已经十分自然地把花珏的小院子视为他们共同的“家”,他探手进去,牵出一串用银线串起来的鸡血石:“你家中有一个留了十九年的法阵,护佑平安的,但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出了缺漏,容易让有些东西趁虚而入。我最近学了一些这些东西,帮你修补一下。”
花珏“哦”了一声。玄龙给他指出的那些地方,他以往还真没发现那里藏着刻字符咒与阵法,这些都应当是奶奶留下来的。花奶奶过世前,曾特意叮嘱过他,切不可轻易移动家中陈设,花珏便老老实实遵守了。他自小便被培养出一个“用过的东西马上放回原处”的好习惯,原因就是奶奶时刻盯着他,一旦有犯懒粗心的时候便罚他背《心经》。
他有点好奇:“有什么东西会进来呢?”
玄龙想了想:“黄鼠狼精,花妖之类。”说着,他接着敲打那水渠后面的砖瓦,没留神直接扯出了……一个脑袋,那东西抬头龇牙咧嘴地瞪着他,露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玄龙楞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它塞了回去。
“怎么了?”花珏听到声响,想跟过来看。玄龙一面手忙脚乱地把挖出来的“人”堵在墙后不让它出来,一面道:“没什么,花珏,我饿了。”
“饿了?”花珏有点纳闷。玄龙和他刚刚吃过饭,照说不会饿得这么快,但他还是询问道:“烧果子吃吗?我给你蒸烧果子?”
玄龙应了声。花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回屋和起了面。
屋外,玄龙捏死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精怪,疏浚了门外的排水道,赶走了几只老鼠,这才完成了他的修屋大业。他敏锐地发现这里每一寸土地上都带有护法的痕迹,连屋顶的砖瓦背后都刻了字。其实他当初刚刚过来的时候便有所察觉,这处凡人的房屋竟然能压制他的修为,惑乱他的视线。如若不是花大宝带路,他在这窄小的房屋中也会寸步难行。
至于那天想要害花珏性命的黄鼠狼精,是因为花珏卧房的书桌下破了一个洞,它得以侥幸潜入。那房梁与砖瓦上描的字迹虽繁杂瘆人,但求的也不过是一件事,花珏平安。
是花珏常提到的那个叫“奶奶”的人么?
玄龙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深空中展开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甚至连鸟雀都无法进入。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与过世的人对视了一眼,明白了那眼神后的寄托。
“我会保护好你的。”玄龙道。
花珏坐在灶台前,“啊?”了一声。
玄龙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我会保护好你的,花珏。”
花珏不知道这条龙又在抽什么风,他不习惯这样直白的陈情,只以为这条格外皮的龙在忧心归宿,憋了半天后憋出几个字:“我……会给你饭吃的。”
玄龙:“……”
玄龙忙活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等他的饭后甜点。片刻后,烧果子上桌,柔软香甜的面团躺倒在土瓷碗中,被捏成了几只肥嘟嘟的兔子的形象。花珏蒸得有点多,同玄龙一起吃了一半,给花大宝喂了一个,还剩下一屉热乎的,最后决定送去城主府中。
花珏打包了食盒,听见玄龙问他:“你要去的地方与我们隔一条街,是吧?”
花珏眼看着玄龙准备化龙形卷到他身上来,赶紧切断了他的话头:“对,只隔一条街,很安全的,我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就能回来了,你可以在家里等我。”
玄龙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那么,把那支笔带着。”
花珏有点踌躇。
玄龙并不是一昧地粘着他,最近也在要求他练习使用判官笔,理由是“防止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一个人跑出去哭会出事”,花珏想象了一下自己如同一个深闺少女般哀怨哭泣的样子后……用手里的书敲了黑龙一记,而后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本能地觉得那支笔能少用就少用,唯独玄龙一事破例,他当时清楚地感觉到,判玄龙“命不当绝”的不是自己,而是那支笔。他的意志并不能左右这个神物的意志。但玄龙不这么认为,他让花珏试验了“破”、“禁”、“守”、“御”、“祝”等单字的效果,并召来一些无害的小精怪,让花珏去试着接触和驱使。然而花珏胆小如兔,每每这个时候都会被吓得抖如筛糠,连连惨叫,最后由玄龙拖着回屋。
花珏认命地叹了口气,把判官笔放进袖袋中,顺带着把那颗舍利子也揣在了身上,预备问桑先生认不认得那上面的字。
玄龙站在门口送他:“早点回来。”
花珏又被他脸上的微笑晃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快,慌忙便窜去了街对面。
时近傍晚,家家户户都吃过了晚饭,回屋休息了,城主府中也到了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候。庭院和外室中,他并未寻到桑先生。
有下人告诉他:“桑先生同城主在书房,已经通报过了,您直接过去罢。”
花珏谢过了那人,轻手轻脚地寻到书房,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他进来,花珏走进来带上门,抬眼便见到桑先生了望过来,对他比了跟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房里燃着炉火,十分温暖。桑先生坐在坐榻上,肩膀上靠着一个人。江陵城主阖眼睡在他身边,因为他的账房先生身量要比他矮一些,桑意不得不绷直身体,挺直脊背,尽可能地让他靠得不那么累,手里的动作也十分平缓,翻动书页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他对花珏比了口型:“有什么事情纸上说。”
花珏对眼前这一幕感到有些讶异,但还是老实闭了嘴,坐下来在纸上写明了自己的来意,再将那颗舍利子推到桑先生面前。
桑意垂眼看了片刻,提笔写道:“是北诏文,边境与番邦接壤的一个小国中的文字。这种文字发源于雪山,传说中凤凰之子迦楼罗栖息的地方。难怪你不认识,洱海六诏早在十五年前便被打散了,现在的人甚少听说过他们。”
花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私塾中听课的时光,不由得肃然起敬,认真看着。桑意继续写道:“这上面的字,正是‘凤篁’二字,不知是否刻字有误,写成了竹皇篁。”
他将译过来的字交给花珏看:
“凤篁:焉有皮骨。”
“一只凤凰,哪里来的皮肉骨相呢?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你们这些玄之又玄的知识我不了解,但我想,这与佛门箴言有一些相近之处……它有些像是判词。”
判词?
花珏猛然反应过来,他终于知道了这枚舍利给他的熟悉感该归于何处——它与他的判官笔是一类的,里面蕴藏着不容置疑、不容更改的意图,是凌驾于命盘与星仪之上的东西。平常的经文符咒,起首无一例外,需要参拜法王天人,请求上天庇佑。唯有这种不请神灵、不敬神灵的符咒,和他的信笔涂鸦是同一类的,不需要向外界借势。
花珏盯着眼前这颗在尸油中浸泡成金色的舍利,有些茫然。
有什么人,同他一样拥有一支判官笔吗?
他把那颗舍利子收回袖子里,向桑先生道了谢,随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屋外的冷风吹得他灵台通透,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回事,提灯拐过城主府的亭台楼阁,准备回家。
就在他拐过一道弯时,他忽而瞥见墙头有什么影子动了动,接着,哗啦一声闪到了他面前。
花珏举灯看去,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灯影中显出一张惨白畸形的脸,依稀见得是个人的样子,眼仁却大且黑,竟然看不见眼白部分,只是如同两个黑洞戳在面皮上。那人鼻梁是歪的,鼻尖尤其长,还带出一张歪斜的嘴来,那张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出一般,直愣愣地凸起一片白骨。
这个“人”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张脸几乎要贴到他面前,花珏长这么大从没跟这种东西贴得这么近过,他几乎嗅见了一丝腥臭的气味。哗啦一声,他手里的风灯碎裂,他浑身汗毛倒竖起,没了命地撒腿往前冲去。
那东西就挡在他眼前,花珏险些吓哭,所幸还记得自己家就在不远处,家里有条龙。惊慌失措中,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不敢想那是什么,只能拼命往家里跑,让他更加害怕的是,他感觉那东西并没有走,它跟了上来。
“嘲风!嘲风,嘲……”
花珏还没喊完,便被一个人拉进了怀里。熟悉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玄龙被他撞得后退了几步,一直推到庭院中,轻轻问他:“怎么了?”
花珏有点语无伦次:“我见到,我见到……”还没说完的时候,他便听见身后乍起一阵异响,仿佛秋天落叶被扫到地面上的响动,直冲他而来。他立刻又吓得不敢动了,声音听起来几近崩溃:“它就在我后面!它它它……”
玄龙往院外看了一眼,接着低下头,慢慢给他拍着背:“好了,没事了,它进不来的。”
他像是哄一个孩子一样:“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花珏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把气捋顺了。他觉得有些丢脸,其实若是放在平常,他不会被吓成这样,只是这回,那东西是突然窜出来跟他来了个脸贴脸,换了谁都会被吓出病来。
玄龙见他没事了,接着低声道:“别害怕,它被挡在院子外面,我把它定住了,你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花珏刚准备离开他的怀抱,立时又抓紧了他的袖子:“不……不要。”
身边传来花大宝几声猫叫,花珏用余光瞥见了自家的胖头猫优哉游哉地从他脚边走了过去,去院子外把什么东西拖了进来。玄龙趁着他走神,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看,你的猫都不怕。”
听他这么说了,花珏慢慢镇静下来,慢慢回头看了一眼把自己吓了个半死的东西——那是一只鸟。
说是鸟并不准确,花珏刚刚见到的应当是它化形失败的样子,那张丑陋畸形的人脸与地上躺着的鸟对应了起来。它大约有二尺长,雪白的羽毛沾了泥土与灰尘,变得脏兮兮的。只看原型,它甚而还有几分乖巧漂亮,只是从鸟喙边缘起带上寸许长的伤口,将它的头毁得不成样子。
玄龙道:“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