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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那十二人齐声道:“我生之日,誓死效忠!”
    一面奔走,一面回头。玄龙几乎将身下这匹马活活抽死,只求能快些返回江陵,把花珏救出来。他后悔了,他早该想到,自己走了,身边人必然会受到牵连,他更不应该不等他回来便不告而别。
    所谓分别,不过是气话罢了。在生死面前,往日种种又何足挂齿呢?命只有一条,心上人也只有那一个。
    天亮之前,玄龙终于赶回了江陵,回到了王府中。出乎他意料的是,没什么人包剿王府,府中上下清扫过,所有物件都被砸得粉碎,房屋空空,一个人都不见,地面上连一丝血迹也不寻。
    旁边探出一个瑟瑟发抖的管事,失声惊道:“王爷您……您怎么回来了?”
    这管事显然找了一个地方躲过一劫,没被抓起来,却吓得不轻,他抓着玄龙的衣袖,焦急道:“花公子去寻您了!王爷,江陵一分一刻都呆不得了,您赶快走罢!找到花公子,跟他走得越远越好!我瞅着那些穿红盔甲的兵就不是好人!”
    一条道,几座山,两人生生错过。
    玄龙深深吸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带人回撤,重走一遍来时的路。两人有缘,他记得他在月老庙求过的那只签,记得那个“缘”字,所以他一定会找到他。花珏没事,他不在王府,这很好,他更想把人带回来,像以前那样拥入怀中,问他一遍:“你愿意跟我去长安吗?”
    他想,为什么当时没有问呢?
    天还没亮,周围仍然是一派深沉夜色,天空透着一种轻薄的蓝,十分淡,当空挂着一轮皎洁剔透的圆月,仿佛澄澈透光的一枚玉璧。月下是山,是平原,有经年荒芜的古道,在山的末端,古道的末端,玄龙望见了大队沉默的人马。
    这些人马聚集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着十几个人。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便被冬日的冷气压紧了,透出一种令人冷得受不住的寒凉。
    “什么人?”玄龙喝问道。
    另一边有人慢悠悠地回:“是定国候府兵,前来接国师回京的。”
    “侯爷府上兵马在此逗留,有何居心?”
    那声音笑了:“王爷,您错了,这可不是我们在此逗留……而是,您意欲带兵举事,被我们刚巧遇见,于回京途中酣战一场,剿灭一空。”
    话音落,玄龙眼中冷光一闪,刹那间抽手挥开长剑,挡过一支射来的羽箭。那羽箭来势凶猛,被挡住后却软绵绵地滑了下去,玄龙垂眼看去,箭的末端绑着一个半旧的铃铛,银色的,精致漂亮。
    “这可是国师铃,国师令!天官相师卜测您有不轨之意,我们这些打下手的,焉敢不从?您之后,还有谢然那个毛头小子,虽说现下陛下护着他,但也到此为止了。”随着银铃声停,上头给这场对话画下终点,“再见了。”
    厮杀声起,来者上千兵马,玄龙这边只得十三人。对方有意无意地戏弄他,慢慢拖延着时间,想看着他们犹如斗困公羊一般慢慢熬死。王府卫队都是实打实地从边疆野营中混出来的铮铮铁汉,奋力拼杀数刻后不见疲态,反而更加凶狠,想要替自己效忠的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眼见着包围圈快被破开,领头人声嘶力竭喊道:“上!都给我上!直接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玄龙冷眼拼杀,身负多处伤痕犹自不觉,他一剑挑翻两人,驾马往前冲去,笑道:“谁要跑?我林榭一生到死惟愿马革裹尸还,怎能便宜你们这帮鼠辈!”
    他疾驰,冲出,将一切拦在他眼前的人撞开,将一切凑过来试图伤他的人斩落马下。他身后有在沙场上配合默契的兄弟断后,目标指向的方向却不是另一边空旷的坦途,而是山坡之上,领头人所在之地。坡上的人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掩护时,玄龙手起刀落,转眼便结束了那人的性命,紧接着纵马而过,一路挥砍,将其他的人尽数践踏于马下。
    他满面鲜血,目光如刀,一时间犹如战神降世,周围人讷讷不敢上前。
    但玄龙知道,大势已去。十几人对上千人,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大约只因他心中尚且存留一丝愿望——那个人在哪里呢?他是在月色下骑着一匹马,面色急切地寻找着他吗?
    找不到他的时候,会哭吗?
    玄龙双手脱力,过度使用体力让他头脑变得有些昏沉,忽然间,他听到了声如雷霆的震动,来自他的身后,熟悉的号角和呼号声传来,令他恍如隔世。
    “我生之日,誓死效忠!”
    兵马的洪流席卷了整座山头,玄龙身后,他熟悉的部下向他冲来,化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们没有去长安,而是违抗了他的命令,这是第一次。玄龙忽而再笑了起来,再度打起了精神,指挥着他的人上前冲杀。本就不甚严实的包围圈一冲即散,剩下的人意识到局面不对,开始做鸟兽散状,拼命往后逃去。
    在大批逃窜的人马中,一个不受人注意的、青灰色的轿子被放了下来,里面的人下了地,踉跄几步,随后被什么人扯上了马,飞快地往后奔去。
    玄龙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沉声下令:“拦住那个人,国师作乱,其罪当诛!”
    说罢,他纵马追上,接过部下递来的弓箭,抬手缓缓瞄准。“嗖”地一声箭响,紧跟着烈马痛苦的长嘶,马背上的两个人摔倒在地,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三青注视着眼前逼近的兵马与火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最惹眼的哪一个,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让他这个淡然自若的人在战场上也显得不同了起来。
    旁人眼中,一个浑身裹满粗布,仅用一件长袍勉强遮掩住自己的人形同鬼魂,正垂眼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旁边人都在四散游走,唯独他像是钉在了那里,于猎猎风火中不动声色。
    “那是谁?”
    千军背后,花珏死命捂着嘴止住咳嗽,靠在花大宝怀里。行至一半,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骑马了,花大宝便带着他与自己同骑,小凤凰窝在他胸前,拼命拱着他。
    花珏并不知道他与玄龙错过了,只是恰巧碰见了回程的玄龙部下,没有多想,便急匆匆地一并跟了过来,如果不是一位参军死命拦着,他大约会直接冲到前线去。
    他望见了玄龙,看见了他奋力拼杀的背影,也望见了高屋建瓴一般流走的战况。花珏提着一口气,飞快地往玄龙那边奔去,却看见他正立在一个黑衣遮面的人身前,挥手提剑——
    剑光大盛,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一张符纸悄然落地。
    “你只可在此,不可越过。”
    那道剑光带起的风声之大,撕裂了眼前人的面罩,撕裂了他长久以来用来遮挡、让他不见天日的棉布绷带,化为粉尘。他手里握着一只象牙白的琢玉笔,提笔凌空再写道:“不可越过。”
    花珏失声叫道:“判官笔!那个人是……”他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反而是他怀里的小凤凰躁动起来,花珏低头一看,忽而见到小凤凰突然变大了几分,骨骼伸展,翅羽疯长。
    这小肥鸟眼中燃起疯狂的愤怒与憎恨。
    “我想起来了……便是这个人,他改了我相公的命,让他遭到陛下猜忌,最后遭遇埋伏而死。”一丝飘悠冷淡的声音浮出,花珏伸手抓了一把,没有抓住,空气中飘落几粒赤色的血泪,最后凝为实形。
    “我去找我的相公……与他一并死在军中。他没有杀我,杀我的是判官笔。”
    高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凤鸣,小凤凰陡然化身为几十丈余的巨大白鸟,翅羽张开之时遮天蔽日。花珏惊讶地张大嘴,忽而感觉到这空旷的深山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那是亘古以来的精灵、妖怪与亡魂,他们听命于世间真凤的声音——
    万妖召来!
    看不见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大地,无数黑影嘶叫着扑向山头的那个人。那人却依然很平静,只提起笔,轻轻一点,瞬间便将身前的东西击退几尺,而后消弭一空。空中的白凤凰仿佛遭遇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花珏担心地朝上看去,喊道:“小凤凰!”却见血雨飘散,那完美无暇的躯体像是被人打碎了一般,支离难堪地重重摔回了地面。
    是这样吗?死在军中,死后觉醒,化出凤凰真身与之一战,却抵不过他虚虚写的一个字。
    花珏咳出几口血,不慎在地上摔了一下,半天没爬起来,他想要奋力抬头,看向那个判官笔的主人,想要找寻出二十年前的每一丝痕迹。
    他伸长了脖子,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尽力看过去,终于让他如愿。
    他看到了。
    玄龙也看到了。
    那个人的脸白净温润,眼尾有一颗朱砂痣。
    玄龙看着他,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花珏?”
    但很快,他便知道眼前人不是花珏,脑海中一直压抑着的某种东西在隐隐喷发,将要压过他作为紫阳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他想起来花珏说他们此前是见过的,他想起来自己应当与眼前这个人有着很深的渊源。
    是他于迷梦中念出的那两个字:“……宁清。”
    天摇地动,所有人都想起了过往,小凤凰的一生走到了尾声,这个幻境大概要结束了。那人像是并没有听见他的话,玄龙急急地奔向他,想要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宁清!”
    “我是嘲风,我是……我是你养的龙,你认得我吗?”
    另一边,天际坍塌一角,露出了一方山清水秀的影子。花大宝落地变为一只狸花猫,叼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凤凰,高声叫着,示意两人快走。但玄龙眼里只剩下了那个慢慢远去的影子,那是他半生坠入魔道一样不灭的执念,这种执念与魔道的诅咒一并将他牢牢地束缚住,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花珏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狠命呛了几口血。这回他吐的血不再是因为小凤凰的病——一枚箭矢洞穿了他的胸口,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看着远去的那两个人影,模模糊糊地想,这便是了。
    他们早该在二十年前相见,不用等那么多百年。
    他听见了花大宝的喵喵叫声,勉强看清了另外一片宁静得不正常的天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在坍塌、消失,顺着那个人的背影不断陷落。兴许是胸口的伤太疼了,花珏喘不过气来,却还能流出眼泪,小声喃喃:“好疼……”
    “奶奶,我好疼……”
    花珏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往小凤凰和花大宝那边挪,忽而大咳出声,喉咙里倒涌出一大波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淋在他眼前的土地上。玄龙追寻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忽而觉出有几分不对——有什么重要的、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他往回望了一眼,正瞧见花珏缓缓倒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玄龙的灵台彻底清醒了,他心底一凉,失声喊道:“花珏!”
    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玄龙翻身下马,慢慢跪下来,将人放进怀里:“花……珏?”
    花珏睁着眼睛,努力集中精神看他:“你去找他吧,我不怪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玄龙给他按住伤口,打横将他抱起来:“我不,我们回家。”玄龙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谁也不找,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两个甲子之前的事情我马上忘记了,我只要你。”
    花珏半阖上眼,神色疲惫,唇角却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给。”
    “嘲风,我不要你了。”
    玄龙却很固执:“你不能不要,我们回家。”他抱着他,只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地凉了下去,也不知这到底是幻境使然还是现实如此,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别……别这样。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他抱着他大步踏出虚空,没有往回看一眼。
    触及边界的那一刹,花珏心口的箭矢消失了,病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以前一样、有些苍白却还有精神的脸,安稳睡在他怀里。
    小凤凰恢复成了一团小肥鸟的样貌,被花大宝叼去了枕边,用爪子拍拍放好。
    玄龙轻轻摸了摸怀中的面颊:“花珏?”
    但花珏并没有回答他,他不是晕过去,只是陷入了沉睡。在睡梦中,他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他的前世——三青最后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翻车了,想把这个情节写完,结果没留神又过了十二点……
    我保证之后就不虐了!甜飞起!特别甜!信我!
    第67章 幻二选一
    江陵向长安半道上的一场战役, 定国候府兵全灭, 无一人幸免,紫阳王战死军中,麾下余兵悉数主动投营, 等候宣判。圣上震怒, 将剩下的活人悉数治罪赐死,以儆效尤。江浙一带闻名于世的寒鸦营, 就这样一朝覆灭, 有百姓私下出钱建造了英雄墓, 每日上香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三青并没有去祭拜。他道:“死者无忧, 生者多劳。”
    无眉守在他身边,皱着眉头:“你这话便不像人话了, 杀这么多人,你当真一丝愧疚都不曾觉得么?”
    “我生于世,不知道生来为何。有些事以前我不懂, 现在慢慢懂了部分, 却也有不懂的地方。”三青对他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以往我见人对我好,便以为是真好, 见人对我坏, 便以为那是真坏, 自己能易生死命数,便当做所有人都会,说话也毫不遮掩, 这才引火上身。到头来双手沾满人血,悉数是我一人的罪孽。其实我不太明白善恶与爱恨,始终在学罢了。”
    无眉不语。
    他是跟着三青一起从那场战役中逃脱的,目睹了那个清秀小倌死后化为凤凰,却被三青一张纸拍碎,千军万马对眼前人来说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才知道,三青原来对他隐瞒的是什么,他竟然身怀如此可怖的力量。
    “你为什么不走呢?你既然有判官笔在手,按理应当什么都不怕,你甚至可以自己当皇帝。”无眉见周围无人,口无遮拦,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三青摇头:“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我算不了自己的命数,亦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别人如何,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常说因果轮回,我唯有通过因果才能知晓片些与我自己相关的东西,但它们都太模糊了。”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小无眉,如若我说,我可能不是人,你会怎么看我?”
    无眉耸肩:“不是人的东西我见多了,还能怎么看。那你是妖咯?我想想,会生病会吃饭,似乎与魅更贴合一些,你若是……”
    “都不是。”三青道。
    无眉睁大双眼:“都不是?你的意思是……”
    “我非人,亦非妖非魔非魅非鬼。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三青苦笑,从袖中摸出一个有些旧的记本,慢慢研墨,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我本该死在紫阳王刀下,还他一条人命。但如果这样做,我连带着其他人的性命便还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眼下唯有一件事要做:我死了,这支笔还会继续祸害人间,我尚且没有找到销毁它的办法,便写一本有关它的传记封存。”
    他慎重地提起笔:“我会隐去一切有关它能判命改命的细节,只说它形为何,有何威胁,是降祸人间的孽障。人世浮沉千年,诸多易数不定,有关判官笔,我能为后世做的唯此而已。至于我之前做下的错事,听人说一桩命债要做百世善事来还,我愿意投生为千年牛马刍狗,任由他们驱使,偿还那些死去的人。”
    他翻开扉页,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无眉凑过来看,发现整整一本都写满了,有的地方墨迹深浅并不一致,显然是三青此前断断续续写过的,上面各种各样有关判官笔的知识一样一样地列了出来,分成阴阳两册,阳册是全本骈文,痛斥判官笔之罪,阴本则将判官笔的事无巨细悉数罗列其上,如何入梦,如何离梦,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看见判命之人的命格……等等,十分详尽。
    “那么,你要把它留给谁?”无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差不多到头了。离涪京城只剩半里地,当三青踏入城门之时,便会是他此生终结之日。
    “一切凭缘分罢。我刚来到这人间时,判官笔便在我身边了,我想,它自会去找它认定的主人,这两册阴阳卷,也会在它们该出现时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