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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那魔教教主,呸!
    女瑶转头,准确地看向这里,她眼睛,像是黑夜下的寒雪。她勾唇,向这边点一下头:“程少主,帮个忙来。”
    女瑶再看向那边抱着母亲骷髅凄凄而坐的蒋声:“蒋公子,帮个忙啊。”
    再看向赵琛:“赵掌门,搭个手。”
    众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瑶:呿!魔教教主女瑶!我等正道高手,不屑于帮尔任何忙!我们恨不得杀了你!
    自然他们想杀女瑶,眼下女瑶战力已失,是多好的杀她机会……赵掌门等人目光黯然,可惜,他们的战力也失了。眼下好像只有女瑶旁边的程少侠、抱着谢微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还有战力。但这两个人,一个抱着女瑶提防着他们,一个呆呆看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瞧不上四大门派……四大门派的高手们惨笑: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么?
    谢微声音虚弱道:“蒋、蒋……师侄,帮她……她一定、一定……”
    蒋声脸色空白,神色怔忡。他听到了谢微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看眼程少主看着天发呆的样子……蒋声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他最先撑着剑起来,僵着脸走向女瑶。几个高手看着蒋声,赵琛面露异色,跟着扶墙站起来。
    “女瑶你要做什么?”
    女瑶头靠在程勿肩上,她笑眯眯:“只是让你们挡个风,挡住蒋沂南视线而已。”
    他们慢慢走过来,站到风口,站得很分散。他们不开口,好不引起蒋沂南的主意。看女瑶扶着程勿的手坐下,开始艰难地从怀里找东西。她找到了一张人.皮.面具,其他人还在发愣,程勿跳一下眉,刹那明白了。然后他看着女瑶非常自然地开始宽衣解带、散开长发、露出半个肩……蒋声和赵琛痴痴地看着女瑶露出的雪白肩头。
    程勿:“……”
    他一下子回过神,扑过去挡住女瑶。程勿警惕地看向四方:“不许看她!”
    蒋声和赵琛:“……”
    大难时刻,他们忽然觉得可笑。蒋沂南都疯了,天鼎阁的人都快把他们屠杀尽了,他们居然窝在一个角落里看妖女宽衣解带……而且可悲的是,他们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了女瑶身上。
    明明是敌方!
    赵琛脸色几变。
    蒋声低声喊了一声:“掌门!”
    药宗女宗主罗起秀也轻声:“请赵掌门以大局为重。”
    “请各位高手以大局为重。莫在此时和女瑶结仇。”
    ……
    蒋沂南发着呆,他其实也不在乎那些高手。他心里很累,累得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情。他和年轻时的蒋沂南已经不一样了,年轻时的他自信,生气,强大。他现在只是觉得连呼吸都费劲,和任何人说话都难受。杀戮不让他觉得解恨,不让他兴奋……他看着一地的血,看着一个个人失去呼吸,他觉得更加疲惫。
    但是他们都该死……
    “沂南,让他们住手。”忽而,一个声音在他前方响起。
    这个女声声调有些习惯的上扬,微微带着戏弄、俏皮,还有不容置疑的“听我的”语气。
    蒋沂南抬头,他呼吸一滞。他又开始恍惚,他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一天——
    白凤一身红衣,红衣染血,提着九转伏神鞭一步步走上石阶。她并不凶煞,并不疯狂,她带着那一点儿笑,抬头看着他。她非常诧异的,不解的,不高兴的:“蒋沂南,你不能娶别人。”
    眼下,这个红衣少女,眉目婉婉如画,她正是向他走来。
    一地杂乱,她走在尸体中,闲庭信步,眼睛只温柔地看着他。这样突然出现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自然会引起大开杀戒的天鼎阁的杀手们的注意。好些人当即跃向这边,手里的武器挥出——
    蒋沂南高声:“住手!停下!不许杀了!”
    他声震如雷,传遍全场。天鼎阁的杀手们一愣,却都同时停了手,看向这边。
    赵琛等人躲在角落里,心中紧张,一口气不敢出:成功了……成功了,蒋沂南居然真的让他们停下了。但这还不够,天鼎阁的杀手还是危险的……
    他们屏着呼吸,与目色迷离的蒋沂南一道,看向那娉婷少女。看蒋沂南唇轻轻动了下,发出一声:“凤儿……”
    “白凤”微笑,她已经走到了蒋沂南面前,与他相对。天上雷电闪光,云层浓密,她的面容在光华中一半明,一半暗。她俯下脸,看着蒋沂南深幽的、不着点的眼睛。他眼睛真好看,幽静,漫不经心,偶一回神,他眼中浮起悲伤之色。
    他轻声:“凤儿,是你么?”
    “白凤”抬起指甲鲜红的手,她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面孔。他轻微一颤,眸子后缩。她当即捧着他的脸,不许他躲开。她低头看他,眸色温柔:“好了,乖。让他们都停下……别管他们了,跟我走吧,沂南。”
    蒋沂南反应微慢:“……跟你走?”
    “白凤”蹲下来,与他额头相抵。她吐气如兰,专注地望着他失神的眼睛:“对,跟我走吧。正道有什么意思,四大门派有什么好,尽是欺负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斩教吧。跟我走,没有人再会分开我们。”
    蒋沂南发着愣:“……”
    忽然间,他双目中微热,让他垂下眼睛。
    他心中酸楚,想到了她总是这样说。他让她离开魔教,她就让他离开罗象门。他不想动情,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誉……他以为他把自己的心看得很好,只是上上床而已,连生个孩子都费劲,怎么就会把心迷失掉呢?
    “白凤”静静地等着他。她笑道:“怎么,不舍得么?沂南。”
    她修长而冰冷的手向后退,离开他的脸。蒋沂南蓦然一阵心慌,他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指节。他快速道:“不!舍得,我跟你走……”
    他轻轻道:“我跟你走……凤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
    “白凤”:“嗯?你又说什么了?”
    蒋沂南低着头,唇角笑容很淡、很凉。他摸着她的手,一寸肌肤一寸肌肤的。他顿了再顿,良久,他说:“我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是我也不想跟你走,我想……”
    “白凤”被握在他手中的手轻轻一颤。
    她意识到了什么。悲意包围着他们,她静了片刻。她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
    “咻——”
    什么在风中飞过的声音穿透耳膜,那光极淡,极轻,在风中却格外快。雷电声盖住了众人的耳膜,没有人回过神,他们突然瞪直眼,看到天外飞来一把寒剑,从后直入,刺入蒋沂南的后背,一直到前胸——
    同一时刻,“白凤”发抖,眼眸睁大,看蒋沂南轻轻说道:“我想死。”
    天地静了下来。
    只听到风声、雷声,杀手们面面相觑,各位失去战力的高手看着那柄剑从后刺穿蒋沂南的心脏。一个呼吸后,血才渗了出来,渗透男人前胸的衣裳。蒋沂南静静地跪在那里,也不躲藏,也不反抗,任身后那柄天外之剑飞来,杀了他。
    因为他说,我想死。
    女瑶勃然大怒,手搂住蒋沂南的肩,她美眸抬起,凶狠恶煞:“朝剑门……曹云章——!老贼敢尔!你竟敢从我手里抢人——!”
    蒋沂南低着头,跪在女瑶面前,他温柔地、慈爱地、悲悯地看着她。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突然间,他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听到了“圣女”“小白”。血顺着他的胸前衣袍,一点点滴落。女瑶伸手要点他身上的穴,被他握住手不许动。蒋沂南回头,往身后很远的地方看去——
    他好像回头千万遍,看向身后溅起的马蹄声阵阵,看那个少女明媚的面孔根本看不清……
    他千万次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他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身后布满一条血河,他耳边又听到她喊他——
    “沂南!沂南!”
    “你们给我让开,我只要蒋沂南!哪怕最后一面……我见他最后一面!”
    他轻轻笑,想到当日关外落雁山下,他们坐在风中看日落,看草长莺飞。他搂着她的肩,听她笑吟吟地唱一句,跪在他怀里亲一下他。亲着亲着,他们就滚入了芳草中。大雁在空中飞过,天水一样清。
    人间离他远去,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蒋沂南唇翕动,含糊的、曾经的她教过他的那首小曲从他口中断续吟出。他的声音极低,只有抱着他发抖的女瑶听得到。离别之情,绝望之爱。女瑶听到他近乎无声地唱: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第53章 1
    “朝剑门!曹云章!”
    “太好了, 曹掌门救我们来了!”
    飞剑在天,无声掠来, 一道光劈开黑沉天幕,破开这里的阴暗压抑。
    蒋沂南跪在女瑶怀中,血渗她衣袍。他垂着头,彻底没有了声息。他死了, 天鼎阁的杀手们就不知如何下手了……杀手讲究交易原则,交易的主人都死了,他们拿不到剩下的钱了, 他们何以继续做事?名器大会上的危机, 大约解了吧。
    蒋声盯着自己的父亲, 再低头看自己怀中抱着的骷髅。他忽而感觉到岁月的沧桑, 人生的无力。他怔然想到自幼到今日, 父亲对自己的严厉,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旁人都说蒋沂南温雅从容,但在蒋声眼中,他父亲是一个折磨他和母亲的魔鬼。那种不动声色的戳人心, 伤人心……常让母亲在夜里无声地抱着他哭。
    蒋声曾想他日后绝不要变成父亲这样只会欺负家人的人, 他要顶天立地,他要走出家门, 他要成就一番事业。他要让那些提防他们蒋家的人,全都跪在他脚下;他要他父亲身上的污名, 被自己彻底洗清。
    然而、然而……那是污名么?
    蒋声忽觉得喘不过气, 他看着蒋沂南静静等死……那剑他明明能躲开啊!场中人大都失去了战力, 可是蒋沂南中.毒未深,他有行动能力。他能躲开剑,蒋沂南却一动不动。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活着是一种折磨。他恨所有人,最厌他自己……
    蒋声大脑空荡荡的,热意似涌到眼底。他像是被淹在水中般窒息,巨大的沉痛,在看到父亲身死这一刻袭来。他一遍遍在心里问:活着你觉得痛苦么父亲?
    你从来不爱我么父亲?
    终究这一切都是错了……对么父亲?
    他失去了母亲,然后他也失去了父亲。母亲被父亲折磨数年后,毒发作而死;父亲入心魔,敌我不分,他自己杀了自己。蒋声蓦地别目,眼瞳紧缩。他感到茫然,感到可笑,感到自己何等自负……他这一别目,看到了他旁边的罗象门掌门赵琛,已经泪流满面。
    蒋声怔忡:“……”
    他第一次看到掌门这么大年纪,落泪落成这个样子。
    赵琛嘴无声地动,他在轻喊:“师兄……师兄……”
    可是他没有奔过去,他发着抖缩在角落里,他痛得心脏痉挛。赵琛想最后一刻,师兄也是恨他的吧。师兄不会想见到他的……赵琛发着怔,遥想那很久的过去。
    那时候多么轻松,蒋沂南、赵琛、张明明,他们三人都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师父就是掌门啊,他们在整个罗象门中,何等风光。蒋沂南是少有的天才,赵琛和张明明从小就追在蒋沂南身后。他们一同学武,明明是一样的时间,他们眼睁睁看着师兄一路绝尘而去,他们和师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若是蒋沂南没有被耽误这么多年,他的武功,也未必不能和女瑶决一生死啊!
    斩教教主历代选天才,难道他们罗象门就没有天才么?
    天才是有的,天才都太与众不同,天才把自己害死了。
    “师兄!师兄!”
    赵琛想起蒋沂南和魔女私.通被发现的时候,自己和张明明如何日夜跪在师父面前求情。一夜之间,他们师父老了二十岁,一夜头白,倒了下去。蒋沂南跪下来,他头靠着师父的手心无声忏悔。他不止忏悔,他还想要解药。赵琛不安地跟在后面,张明明焦灼无比。
    他们听罗象门的掌门轻声:“……回来吧,沂南。你回来,我就不追究那些事。四大门派想要白凤死……为师却想你好好活着。我罗象门的未来,在你身上啊……为师去与他们说,哪怕跪下求那几个老头子。白凤的生死,对为师来说,哪有你重要……哪怕罗象门让利一些好处,也会帮你重新回来的。”
    蒋沂南颤声:“我对不起师父。”
    也许那时,白凤后来没有闯山门、大闹成亲大典的话,蒋沂南是有可能退回原位的。他有为他细心安排的师父,他有支持他的师弟师妹……但是在白凤上山后,她与蒋沂南对视那一眼,蒋沂南陷落了。
    他自愿被关二十年,他放弃罗象门中掌门之争,他什么也不要了,他愿意不光生一个儿子,还愿意悉心教导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第二个他……他彻底从罗象门中除名,他还答应朝剑门掌门一些事,他与药宗宗主也有过对话,只有一个真阳派没有什么能拿捏的……他只想让白凤离开。
    也是到很多年后,赵琛自己成为了掌门,他与药宗新的、年轻的宗主会面,说起当年白凤身上的毒,赵琛才知道真相。药宗新的宗主罗起秀说:“我们种了六年的毒,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即使有了解药,但一旦白凤身体有变化,她体内残留的毒定会主动侵蚀。服了解药的她哪怕不会致死,她的武功也会打折扣……况且斩教教主的寿命向来不长,我们应该等得起。”
    赵琛:“……何谓各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