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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要多好的成绩呢?”金意申第三次重复这个问题。她在逼着钱钱必须去思考这个问题。
    钱钱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个问题并不难,倒不是她想不出答案,而是……认真思考以后得出的答案让她觉得有点讽刺。
    ——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不会让父母因为她而丢脸?或者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问,怎样才会让钱为民和钱美文因为她而丢脸?……只有因为她不去考试,她才会让他们丢人。
    她害怕让他们失望,她期望为他们争光。但她把两者混淆了,她把本该期望的目标也当成了畏惧的内容,因此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她的确很想为他们为她而骄傲,的确想有能力做到最好最好,的确希望自己能给身边人带去更多的东西……可她并不能一步登天。现在她得学会先放下那些,慢慢往前走。
    金意申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有答案了。她并不觉得这个答案讽刺或者荒诞,不光是钱钱,她见过太多人犯了类似的错误。一个目标定得再高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目标没有定数。一个没有定数的目标,无论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做到最好,还有更好;做好更好,还有更更好……这又让人怎么能不焦虑呢?
    唯有把目标明确下来,人们才会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金意申笑了笑:“现在闭上眼睛,我们再来一遍吧。”
    她们又继续开始脱敏治疗。金意申先让钱钱重新进行了一遍肌肉放松的练习,当钱钱进入到一个轻松的状态下,金意申再次重复描述刚才的场景,让她再次进行深度的、全面的想象。这一次钱钱的表现比刚才好多了,保持住了自己的状态没有被打乱。
    “那么现在,你就要去参加色彩构成的考试了……你看到眼前的教学楼了吗?那就是你考试的地方。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向教学楼走过去……”
    钱钱恍惚间仿佛又来到了熟悉的校园。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对面的教学楼。那是她很熟悉的建筑,她四年来在里面上过不少课。建筑的外墙本是砖红色的,因为年代久远,墙面上有许多斑斑驳驳的暗黄色,这给校园增加了一分沧桑的底蕴。教学楼每一间教室都有两扇铁窗,她上课的时候总喜欢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老建筑和梧桐树,在桌板下偷偷画写生画……
    她起身向教学楼走过去,到了大门口,她抬起一条腿,准备迈进去……
    空旷的楼道里一个人都没有,走道的尽头漆黑一片,她忽然心生畏惧。
    钱钱进行联想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金意申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原本明明一切都挺顺利,眼看着就要进行到最后一步了,可钱钱的呼吸竟然再一次变得急促。
    金意申不解,循循善诱地提问:“你在担心什么?”
    钱钱闭着眼睛,眼皮微微颤抖。
    她在担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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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韩闻逸还有事,没陪钱钱去做心理咨询。他忙完回家,正瞧见几个街坊邻居坐在楼下的花园里。今天是周末,几位快退休老人家闲得没事,在外面跟邻居唠嗑。钱美文也在其中。
    韩闻逸打算上楼,从他们身边路过。钱美文不知道说了什么,楼里一个跟钱美文关系不错的家属跟着在那儿长吁短叹。
    “唉,你们家钱钱真可惜了。当年她要不是身体不好,早就考上a学院了!现在没准也是全球知名的艺术家了。”
    “是啊。”钱美文也跟着叹气,“就差这么一口气,实在太可惜了……”
    韩闻逸微微一怔,不由放慢了脚步。
    钱美文看到他,忙跟他打招呼:“哟,小韩回来啦?”
    韩闻逸也跟众人问好:“叔叔阿姨们好。”
    他正准备回去,走出两步停住,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兜了回来。
    老头老太太们正说着话,瞧见韩闻逸绕回来,都挺莫名。
    “小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钱美文跟韩闻逸相对比较熟,她挺热情地开口询问。
    “嗯……”韩闻逸看着她,“钱阿姨,我想找您聊聊行吗?”
    第73章
    花园里的这群老人们家本来就在漫无目的的闲聊, 一听说韩闻逸有事儿,众人忙让钱美文先说正事去。
    两人走到一旁无人的地方,钱美文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开始紧张:“怎么了?是不是钱钱出什么事了?”
    “没有……”韩闻逸解释, “钱阿姨, 刚才我听见您和叔叔阿姨们的对话。我能不能问一下, 钱钱当初为什么没考上a学院?”
    当年韩闻逸在美国等着钱钱的消息,最终只等到钱钱一句“我没有考上”。a学院是全球知名的艺术学院,门槛颇高, 考不上也情有可原。既然考试失利,韩闻逸不想揭人伤疤,后来就没有再问过这件事,钱钱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直到刚才他听见钱美文他们的话,才发现那件事好像另有隐情。
    钱美文微微一怔。一说起这个话题, 她也是扼腕叹息:“我们家钱钱那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参加复试那天她突然低血糖发作, 完全没有发挥出水平。你不知道, 她初试的作品可是拿了那年中国考生里的最高分!连考官都说很看好她,谁想到就因为生病,她居然落选了,真的太太太可惜了……”
    韩闻逸蹙眉:“低血糖?”
    “是啊, 那天我跟她爸就在考场外面等她, 她从考场出来的时候, 脸色那叫一个煞白, 路都走不稳……”钱美文一阵揪心,“可能她考试前的那几天太紧张了,就没休息好,饭也吃不下。低血糖这毛病必须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不然身体就不行。也怪我们,没提前想到这一茬,要不那几天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她。”
    韩闻逸的眉结拧得更厉害了。他曾问过钱钱第一次焦虑症发作是什么时候,钱钱说是第一次参加色彩构成的考试,当时她的焦虑症的发作也同时伴随着低血糖的症状,但事实上低血糖正是由焦虑情绪引发的。没想到更早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为什么没有听她说过?
    他连忙追问:“她当时除了低血糖之外,还有其他的反常的地方吗?”
    钱美文茫然。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就连钱钱得了焦虑障碍症,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当年就算有什么反常的细节,她也未必有注意到。
    韩闻逸欲言又止,最终道:“钱阿姨,您以后最好不要再在钱钱面前提起a学院的事了。”
    连邻居都在为钱钱当年落榜的事感到惋惜,想必这些年钱美文没少跟人提起那件事。她的心态韩闻逸可以理解,人社交的时候总得要点谈资,而那些人生中最接近辉煌的时刻和惋惜的无疑都是不错的谈资。但是这些谈资由人自己说出来是自我嘲解,可由别人说出来,无疑不会让当事人好受。
    韩闻逸的话让钱美文愣了良久。她明白韩闻逸的意思。她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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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咨询室里,金意申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眼腕表。
    往常的咨询都是一个小时,而今天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了。因为钱钱明天就要考试,为了确保她考试成功,金意申希望能在今天把脱敏治疗进行到最后一步,为此把咨询的时间延长了不少。可惜进展到现在还是不如人意。
    耗费的时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下午金意申专门把时间空出来,没有别的安排了。可是长时间的治疗,无论是钱钱还是她自己,都已经进入疲惫的状态,这样下去效果只会越来越糟糕。
    金意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我们在以前的咨询过程中,是不是还漏掉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没说出来?”她问钱钱。
    钱钱茫然地看着她。联想训练做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有点木。
    金意申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今天不可能再重新进行挖掘她内心的工作了。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就算要重来,那也是下一次的事情。他们只能先把脱敏练习做完。
    她决定再尝试最后一遍:“来,我们再来一遍放松练习。”如果这一次还是不行,今天就只能放弃了。
    钱钱听话地再次尝试让自己的肌肉紧绷起来,但进行到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紧张的这一步做的很糟糕。之后的放松也进行得根本不彻底。别说她了,换了谁连续两个多小时的放松练习,身体也早该僵硬了。
    “闭上眼睛,根据我的提示来进行联想。”
    钱钱麻木地闭上眼睛。
    “你的父母站在考场外等着你……”
    “考试的铃声响了,你该进去参加考试了……”
    她一面循循善诱地提示着,一面观察钱钱的反应。钱钱从一开始就没能放松下来,但是她也并没有紧张和焦虑——她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了。
    钱钱就这样安静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金意申喜上眉梢:这次成功了吗?
    片刻后,钱钱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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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金意申曾经给钱钱讲过一个心脏病人患上飞机恐惧症的案例。那个病人一开始没有什么恐惧症,坐飞机也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有一次他在飞机上真的心脏病发作了,从那之后,他每一次坐飞机、甚至是看到飞机、听到飞机两个字,他的恐惧症都会发作,而恐惧症又进一步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那时候钱钱听到这个病例,置身事外地觉得很有意思。可今天,她忽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此之前,无论是韩闻逸或者金意申询问钱钱她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她回答的都是大一第一次考色彩构成的时候。因为她确实认为那是第一次。
    但其实还有一件跟考试有关的事,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得焦虑障碍症,所以她也就没把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今天忽然想起,她才惊觉,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源头。
    这要说回她高三的时候。
    普通人家不管父母和孩子平日里有多大的矛盾,等孩子到了高三的时候,父母都会把孩子当祖宗供起来,生怕小祖宗有个什么不顺心,影响了高考的发挥。这简直成了中国普通家庭的订阅,然而这条定律在钱钱家并不适用。
    在高三的后半阶段,钱钱因为压力大,十分焦虑,脾气也跟着见长。神奇的是,钱美文和钱为民不知什么缘故,也跟着脾气见长。于是这一家三口凑到一起,整天火花带闪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要不是他们不住顶楼,没准能把屋顶都给掀了。
    至于吵架的原因,其实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时候钱钱已经通过了a学院的初试,正在努力备考准备参加复试。有一天她外出回到家,房间里刚被钱美文收拾过。她准备看书,可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找的她怒从心头起,扯开嗓子就吼:“妈,我的书你给我放哪儿去了?!”
    钱美文外面过来,没好气道:“吼什么吼?整天乱丢东西,自己东西都找不到!”
    “我东西放得好好的,从来不会找不到。明明是你给我乱收拾,把我东西弄没了才找不到的!”钱钱火气很大,“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动我房间?”
    “你房间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收拾?这里是家,家就要有家的样子!”
    “你看不顺眼可以不要进来,谁让你收拾了?你每次收拾完我都找不到东西!我要复习的书都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去考试?!”
    “谁高兴进你这狗窝?是你自己说说昨天晚上睡觉被冻醒,我才来给你加床被子!”钱美文气冲冲走进来,“什么书找不到?”
    钱钱报上书名,钱美文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听令哐啷往外搬了几样东西,指着里面道:“这不就是?找东西都找不来,我看你也别出国了,就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用不了一礼拜你在外国就让人给卖了!”
    钱钱气得要死。读a学院一直是她的梦想,在她初中那会儿,她连高中还没考呢,就已经想好未来要上的大学了。对于她的理想,钱美文的态度很奇怪。有时候支持,有时候又不支持,还隔三岔五找个刺挑她几下。一会儿说学画画以后赚不到钱,一会儿说以她的能力以后没办法一个人生活,让她打消出国的念头。
    钱钱不服气:“得了吧!等我出了国自己生活,我肯定比现在过得好一万倍!”
    “你?就凭你?拉倒吧!你除了画画,你还会什么?”钱美文冷笑,“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也别学画画了,不如去学点实用的。学个计算机或者金融,以后起码能养活自己,不用指着靠我和你爸。”
    “靠你们?不用,谢谢。等我过了十八岁,我保证自己去挣钱!”钱钱极不爱听这样的话,马上要强地甩下狠话。
    “你挣钱?你能挣多少钱?”钱美文不屑,“你……”
    没等她说完,钱钱高声打断了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出国吗?就是躲你远一点!离你远一点,就没人整天乱放我东西,整天在我耳边瞎唠叨!”
    钱美文愣了一愣,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钱钱话出口也有点后悔。她说的也是气话,东西被人乱放,能力被人质疑,一时火气上头也是难免的。但她也犟,不肯承认自己讲错话,拿起书往桌前一坐,满脸的不耐烦:“我不想再重复。我现在要复习了,请你出去好吗?”
    然而她捧着书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钱美文居然还站在原地,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钱美文问她:“我做错了什么?”
    钱钱答不上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那我又做错了什么?”
    钱美文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半夜三更,钱钱爬起来上厕所。
    老房子面积不大,从她房间走到厕所没几步路,不用开灯她也知道怎么走。去厕所的路要经过父母的房间门口,她放轻了动作,以免把人吵醒。然而经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虚掩的房门里还有淡淡的灯光,那是床头灯的光。里面还有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钱美文和钱为民还没睡着。钱钱听见他们的对话。
    “就一个礼拜了,你说她能考上吗?”是钱为民的声音。
    “怎么会考不上?她初试不是都拿了全国第一吗?考官都说欣赏她了。”是钱美文的声音。
    钱美文这人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或许是信奉骄兵必败,她当着钱钱的面从来不夸奖她。可她对着别人,或者对着自己的丈夫,她却很为女儿的成绩骄傲。
    屋里的对话暂停了。钱钱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外没有走。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钱为民低低地开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