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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她终于抽出了一根火柴,在墙上一擦,哧!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
    囡囡低头捞起个花生,送到嘴里咬开,用力掰开壳,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很多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太可怜了,外国的小朋友们真不友爱,也不说照顾一下。
    姐姐虽然对她凶,但从来不对小姜哥哥发脾气,她要不要求求小姜哥哥,让他把弄坏口红的事给认了呢?
    这儿太冷了,喘气都是白的,她都有点冻感冒了……
    突然间,头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下,与此同时,车身剧烈地震了一下。
    响声和巨震激得她眼前一黑,录放机从她膝盖上摔下去。
    摔得没声响了。
    录放机一停,她才发现,这周围好安静啊,有那么一瞬间,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嘴巴微微张着,手指间还捏着一粒花生仁。
    隔壁车上黑洞洞的,小刘哥哥他们不是在打牌吗,人呢?都哪儿去了?
    她仰头看车顶。
    车顶壳原先是平的,但现在,凹出个人形,四肢大摊。
    她盯着那个人形看,把花生米攥进手心。
    两边的车窗上渐渐挂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天太冷了,很快就冻凝了,从车里看出去,长长短短,不像是红的,倒像是没剪齐的黑穗子。
    过了会,车顶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上头爬。
    再然后,一只手探了下来,就扒在车窗外。
    那不是手,像剥去了血肉的手骨。
    她愣愣瞧着。
    她其实不怕骨头,有一次,幼儿园附近的中学扔了一批生物课教具,有动物标本,也有人体骨架模型,放学的时候,好多小朋友又怕又好奇地围在垃圾堆边看热闹,只她不怕,她挥舞着大腿骨,舞了一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然后被来接她放学的姐姐拎着耳朵揪走了。
    窗外的那只手骨慢慢攥起,划拉着车窗。
    声音很难听,哧啦哧啦。
    囡囡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挪着屁股,慢慢下了车座。
    她动作很轻地拽过边上爸爸的一件黑色大棉袄,把自己整个儿罩住,然后安静地、蜷缩着、躺了下去。
    哧啦哧啦,那声音还在响。
    咔哒一声,是车门把手被拧动了。
    呼啦一下,风声灌进车里,是车门开了。
    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响声又急又密,花生壳骨碌翻滚,在车座上、在棉袄上,花生衣最轻,一片一片的,飘在车外的夜色里。
    囡囡死死闭着眼睛,手心里汗津津的,那粒花生米硬硬地硌在掌心,也硬硬地硌在心上。
    我藏好了。
    你不会看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
    你一定看不见我。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2章
    机场等飞的时候,宗杭看到新闻。
    新闻里着重介绍了“大湄公河次区域”。
    说是中国的云南省,加上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泰国这几个东南亚国家,因为同处“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地理、气候相近,文化背景相通,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发起了区域经济合作机制,力求实现共同繁荣。
    这让头一次出国的宗杭安心不少。
    毕竟,能团在一起组成“次区域”,各方各面应该差距不大,不然,怎么不见云南去跟南非、南美组建次区域呢。
    他在云南待了三天,感觉是“如在家乡”,想来到了柬埔寨暹粒,感觉也不会很生疏,应该“如在家乡隔壁”吧。
    登机时间到了,宗杭拎包排队。
    昆明至暹粒的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比很多国内航程都短,掐掉起飞下降,再加上填个入境申请单,剩下的时间看部电影都嫌不够。
    他决定拿这时间睡觉。
    起飞前,他按照原计划发了个朋友圈,然后关机。
    飞机直上云天,一路往南。
    飞行平稳之后,机上乘客如死水泛活:有人吃东西、有人小声聊天,还有人看电影。
    宗杭阖着眼睛小憩,翘着二郎腿——飞机前后座间距太窄,他182cm的个子有点施展不开,但他还是顽强地翘了一个。
    姿势有点别扭,不舒服从小腿一路反馈到大脑,但大脑没理这茬,只琢磨一件事儿——
    他爹宗必胜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应。
    他发的图是一对枕头,售价8800,据说用的材料非常高科技,叫什么悬浮基材,助眠、护颈,还有记忆功能,外罩真丝枕套,枕套上绣着兰花一株,大概是寓意睡这枕头的都是君子,品行像兰花一样高洁。
    发图的同时也配了文,言简意赅,一个字——
    呵。
    看不懂的人大概会留言“靠,一对枕头8800,抢钱啊”,但宗必胜会看得懂。
    那天宗必胜指着他骂,说他是小白脸,绣花枕头,一事无成的草包阿斗。
    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吗?长得白也有罪?绣花枕头怎么了,颜值不过关的,想被人叫绣花枕头还没门呢,再说了,这年头,精工细绣的绣花枕头也是值钱货啊。
    至于草包阿斗,说这话真不嫌自己脸大,人家阿斗的亲爹是皇帝,收的小弟都是关公诸葛亮,但你,充其量就是个小老板,成就不大,架势倒挺足,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里巴巴是你创的呢。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宗必胜的面说,于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妈在边上劝:“算了算了,至少咱们杭杭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宗必胜眼睛瞪得跟大眼金鱼似的:“这也值得说?”
    怎么不值得说了?
    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打伤过人的,有嫖的,有赌的,但他沾了吗?没有,他从小就出淤泥而不染,人送外号“宗白莲”,他为此得瑟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白莲花和菊花一样遭遇网络时代的悲情重创,折戟沉沙,他才对此缄口不提。
    至今为止,人生中最放肆的一次也就是飙了把摩托车,还是严守交通规则在郊区没人的小操场上飙的。
    宗必胜气地咳嗽,抖抖索索伸手指他,才五十来岁的人,非装得跟风烛残年一样,就跟是被他气得早衰似的:“读书读书不成,工作工作不成,你看他这点出息!”
    宗杭心里叹气,觉得现在这些当爹的,对儿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不能总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也得能接受儿子是混蛋啊。
    现代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资源紧张,读书和工作这种机会,应该让给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他这辈子命好,摊了个会挣钱的爹,所以理直气壮的胸无大志,人生目标就是花他爹挣的钱,过充实和积极向上的生活,不给国家和社会添麻烦。
    如果马云生儿子还是马云,巴菲特生女儿还是巴菲特,资源和财富永不重新分配,那老百姓努力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有大出息,纯粹是为了这个社会的良性可持续发展考虑。
    最后宗必胜说:“滚出去,别在我面前现眼!”
    出门看时间,被骂了整二十分钟,原因不过是他嫌打工太累,自作主张辞了工作,然后委婉地向宗必胜提说能不能在家里的公司给他找个钱多事少的活。
    过分吗?不过分啊,自家的公司,又不是朝外人伸手。
    ***
    没想到宗必胜做人真绝,两天后通知他,让他去暹粒的酒店帮忙,职位叫trainee(实习生)。
    他上网一搜,才知道暹粒是柬埔寨的一个城市,再搜,才知道柬埔寨跟泰国、越南一样,也是个东南亚国家,三搜,我靠,柬埔寨到九八年才结束长期内战,勉强进入和平发展新时期。
    九八年是什么概念啊,那时候,中国人民都已经站起来好多年了,香港都回归一周年了,他都能满街打酱油了。
    母亲心疼坏了,觉得这是变相流放,左一个“这可怎么办啊”,右一个“那里穷啊”,宗杭倒无所谓,只要有钱,再穷的地方,都能活出真我的风采,更何况,那里离家远,宗必胜管不到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他爹“亮剑”了。
    没错,只有在离家足够远、宗必胜抽不着他的地方,他才敢高昂着头,对父权予以反击。
    朋友圈发的照片,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枪。
    绣花枕头?
    呵呵。
    ***
    一路平稳。
    落地之后,宗杭跟着人流走,反正机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路径一致,都得去海关盖入境。
    海关通道口,人员分流,直接去排队的是已经有签证的,挤在桌子边奋笔疾书的,是申请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还没填好的。
    桌上立了块牌子,上面贴着落地签和入境申请表填写的正确格式。
    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凡事图个稳妥,宗杭过去瞜了一眼标准格式,发现自己有个地方填得不标准。
    申请表上要求填写是“with capital letter(大写字母)”,他用了小写。
    虽然他觉得大小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达,但万一海关工作人员特计较特事妈呢,到时候争执起来……
    他英语半吊子,四级都是请枪手代的,不想费这个事。
    宗杭从桌上的文件台里抽了张新的申请表,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填。
    不远处,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柬埔寨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叫:“五美元,五美元,帮忙代填,five dollar!”
    身边很快围了一群跟团的大爷大妈,瞬间生意兴隆,忙得运笔如飞。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钱好赚。
    中国人的钱也的确好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