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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在维克多说话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这些东西。
    为了保护和自己生活其实没有太多交集的鲨鱼,居然会有人愿意以命抵命,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取鲨鱼几年的安稳生活。
    这样的价值观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冲击,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一天需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她喜欢的男人,是个愿意为大青鲨付出生命,并且认为值得的男人。
    她站在大义和爱情面前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情绪,她只知道,她很普通,普通到觉得那些大青鲨群,根本没有办法和她喜欢上的男人相比。
    没有人需要为大青鲨群付出生命,污染是所有人做的,屠杀鲨鱼鲸鱼是所有人做的,和安所所保护的鱼翅,她曾经在很多人的婚宴或者公司年会上吃过。
    那是好多人一起造的孽,为什么要让和安用命去换。
    她无端的生出一股愤懑来,无处发泄,只能一直喘息,瞪着和安,瞪着那个今晚刚刚用尽全力吻了她的男人。
    她连发脾气,都是无声的。
    偏偏这时候的和安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明明有很多可以辩解的话,他和贝芷意谈恋爱以来,或者说他喜欢上贝芷意以来,他就已经变得积极了。
    那只是最坏最坏的打算而已。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的想好了一套说辞,但是对上了贝芷意抿着嘴细细喘息的样子,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两个人安静的坐在大厅里,和安看着贝芷意的两只手握紧了又松开。
    他想握她的手,可那么大个子的男人,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些怂了。
    他不敢。
    为了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虚。
    “你跟我说的环保,不是这个样子的。”贝芷意细声细气的,在心里的愤懑多到快要无法安放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跟她说的环保理念一直都不偏激,他让她力所能及,他跟他说环保需要可持续发展。
    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说的时候充满了希望,可他心里却偷偷的计划着发展不了了,他就玉石俱焚。
    他怎么可以……这样子。
    贝芷意的生气终于发酵成了实质的情绪,她喘着气,把手别到了背后,和安再也碰不到的角度。
    和安的眉心跳了跳。
    他不知道他现在应该要懊恼刚才没有鼓起勇气拉她的手,还是应该心疼贝芷意气到不想说话之后,唯一的反抗动作只是把手藏起来。
    她不习惯发脾气,一边发着脾气,一边还要压抑着自己用最小的不要引起别人麻烦的方式。
    一个连吵架都不会的女孩子。
    “我跟你说的环保,是正常人应该做的环保。”他终于开始说话,“我有一段时间……不太正常。”
    他坐在凳子上,上身前倾,微微弯着腰,保持着和贝芷意平视的角度。
    他又一次收起了自己已经想好的那一套措辞,那一套男人经常用来哄女孩子的话。
    贝芷意看起来柔弱,却从来都不需要哄。
    就像上一次贝芷意主动找他聊方案一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真诚。
    贝芷意的真实,让他不忍心把人与人之间常用的粉饰太平的敷衍用在她身上。
    她能看得懂,她不会反抗,她只会把这些放在心里,然后日渐沉默。
    “维克多认识我的时候,是我状态最糟的时候,那时候我不能回到岸上,觉得活着最大的解脱,就是死在海底。”
    “但是我又生性贪心,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总觉得亏了,所以就总想着做点什么,我一条命不值钱,但是死的悄无声息,这一辈子就太亏了。”
    他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眼底藏着无奈。
    贝芷意几乎不想再听下去,她不想看到和安眼底用无奈藏着的绝望,不想让和安用这样回忆的语气,去诉说那段其实还没有完全过去的过往。
    她伸手想要去抓和安的手,却被和安轻轻的握住,放在她的膝盖上。
    “我跟你其实是一样的,你被公司否定想要逃离,我来这里,其实也差不多。”
    他坚持说下去,把之前的想好的台词全部推翻。
    “所以那个时候,我对环保并没有太多的具体想法,我来这里,一开始的初衷是为了逃避。”
    只是他的逃避比贝芷意更彻底一些,他想着的,是把自己埋葬在这片蔚蓝清澈的海域里面。
    “我那时候不怕死的行为让维克多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哪怕过去了四年,维克多仍然认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他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在你来之前,我们在潜水清理垃圾的时候看到了几具被卡在珊瑚丛里的鲨鱼尸体,因为被盗猎者割掉了鱼鳍直接丢下海,有的是被淹死的,有的是血流过多虚弱而死的,而且尸体的数量在后面几天里,逐渐变多。”
    “我这几年忙忙碌碌没有别的寄托,唯一能让我心情好一点的,就是鲨鱼保护区里面数据日渐缓和的大青鲨群数量,禁猎和保护区的效果在这几年慢慢起来了,大青鲨的数量虽然仍然在减少,但是曲线比例已经没那么吓人了。”
    “所以在发现那伙偷猎人又开始打鲨鱼主意的时候,我的反应确实是过度了。”
    他很冷静,把自己剖开放在贝芷意面前。
    “开船去撞偷猎船这件事,在前几年一直是我的梦想。”他甚至笑了。
    “在这种公海区域,美国人的绿卡很有用,我的一条命稍作文章之后,后面就可以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压迫。”
    和安握着贝芷意的手突然用了点力,然后停顿了一下。
    贝芷意屏住呼吸。
    “但是……”和安低着头。
    贝芷意能感觉到他后面的话说得越来越艰难。
    “但是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东西。”明明是很普通甚至有些安慰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贝芷意不知道为什么,心就突然痛得一揪。
    “而且维克多还找到了你。”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转了个话题,语速变快。
    “你也知道,关于要不要追你这件事,我一开始纠结了很久。”他甚至又笑了,自嘲的苦笑。
    “除了我们都知道的那些担心之外,我其实还有别的担心。”
    “我很认真的考虑过,我现在的心理状况,能不能进行一场健康的恋爱,我怀疑过我自己能不能再感觉到幸福,或者说,能不能在恋爱过程中,让对方感受到幸福。”
    “然后我们就被病毒信捆绑了,我没有忍住。”他低头,摩挲了下贝芷意的手心。
    “更幸运的是,我觉得你应该是觉得幸福的。”他抬头,微微弯了弯眼睛。
    本来应该因为和安这句话感觉到害羞的贝芷意,却只是拧着细细的眉头,反手握住了和安的手。
    他省略了大部分他说不出口的话,可哪怕这样,他说出口的那些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贝芷意心里酸涩的快要呼吸困难。
    “和安……”她想阻止他这样鲜血淋漓的自我剖析。
    她甚至有些希望,他就只是单纯的因为热爱环保,所以才想要以命换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小樱当成英雄一样崇拜的男人,本来应该意气风发的五官,露出了这样脆弱的痛苦的表情。
    “你得让我说完。”和安仍然是笑着的,“依坦那个兽医说,有时候愿意剖析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比逃避好。
    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这四五年来第一次。
    “我改了很多,其实不完全是因为你,这一两年我睡眠质量变得比以前还要差,是因为我发现我自己其实变得没有那么想一死了之了。”
    “你知道,有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原谅了自己,是会觉得愧疚的。”
    哪怕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种愧疚来的毫无意义。
    “如果你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出现,我可能会第二天就把你打包送出离岛,那时候我并不允许身边出现可能可以让我变得安稳的东西,而你全身上下都写着安稳平和。”
    他又笑了。
    “时间和大海,会让人慢慢的忘记很多东西,发现鲨鱼尸体的冲动过去之后,我开始找其他的解决方法,维克多和依坦认为我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你,所以他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你施压。”
    “但是其实,我是在不知不觉原谅了我自己之后,才开始想追你的。”
    才开始想着,他后半辈子可能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会慢慢变好,慢慢的不再想着用船去撞偷猎船,因为我现在其实并不那么想要让自己葬身海底。”
    虽然,他一直觉得那才是他应该有的归宿。
    “我会努力去试试其他的方法。”
    那些效果没有那么快的,更迂回的更稳妥的方法。
    或许他能找到一个损失没那么大,效果却能多维持好多年的方法,或许,他能把这片海域变成一片净土,因为四五年时间的自我放逐,让他发现人类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他遇到了维克多、依坦,还有像小樱这样满腔热情的志愿者,到最后,他还遇到了贝芷意。
    一个只是安静的待着,就能让他觉得平和的女人。
    像进入海底那样,能让他瞬间安静下来的女人。
    他的悲剧人生在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被悄悄反转了,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这样的反转。
    他知道他自己还没有从噩梦中走出来,那些过往,他仍然不敢回想,仍然说不出口。
    但他总算是跨出了第一步。
    贝芷意是他见过最好的倾听者,让他在这样的剖析之后仍然能保持平静,甚至,有些解脱。
    “我说完了。”和安直起腰,松开贝芷意的手。
    他觉得他需要给贝芷意消化的时间,他这样没头没脑的说了那么多沉重的话,到最后都没有承诺他不会再一时冲动的拿命去换鲨鱼,他只是跟她保证,他会试试看。
    他觉得自己流氓的有点不像样子了。
    他现在既想拥有爱情,又不想放弃他想了多年的葬身海底计划。
    他剖析了自己能说出口的全部,但是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贝芷意形容,给他留一条葬身计划,会让他觉得,有安全感。
    他的生活曾经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他拥有的、他渴望的,他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时候,他渴望有一个可以解脱的机会。
    所以在生活再一次有走向平稳的迹象的时候,他舍不得放弃这样的解脱机会。
    亲身经历过世事无常求死无门的人,很难有勇气放弃这种机会。
    他被生活吓破了胆,再一次迎接新生活的时候,他变得有些病态的小心翼翼。
    可是这些感受,他无从开口。